《春日拂晓》 第1章 [穿越重生]《春日拂晓》作者:探青【完结】 文案 做了多年世家继室,劳苦功高,撑起门楣,薛闻弥留之际唯愿:死后让我清净。 在旁人眼中,她是趁嫡姐病危之时勾引姐夫的心机小人,是高攀国公府的阴险庶女。 直到操劳一辈子任谁也挑不出错,让嫡姐留下的两个孩子视若亲母,府邸上下无不遵从...她也算完成嫡姐的遗愿,可她真的累了。 却没有想到在她面前乖巧的两个孩子,一等她咽气就把她塞进嫡姐姐夫的坟里,说要全了她继续伺候他们的心愿。 一辈子操劳换来这样的报答,没想到一睁眼她又回到了嫡姐病重时。 她还没有因为生母的交代答应嫡姐抛出的橄榄枝。 还是青春年少,未曾身体孱弱。 不用忍气吞声,任由亲人在她身上吸血。 重来一次,她发现上辈子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是算计,面对始作俑者的嫡姐:这个继室,我不做。 她不解:你这么爱他,怎么不带他一起死? 上辈子只讨好别人,这辈子她只想取悦自己,换一种活法。 - 沈今川死前才承认对薛闻动心,即使她心机颇深,在元配未去时便行勾引之举。 重生醒来薛闻却躲他如躲瘟神,还直接拒绝嫁他做继室。 无法承担失去她的后果,便折下身段盼她回心转意。 可后来沈今川看着曾经被他厌弃的薛闻站在万人之上,与新皇并肩而立,享受叩拜拥护。 而他,是叩拜的万万人之中的一人。 小剧场: 没想到机缘巧合救下之人另有身份,而暴君本人上辈子就在她身边,她却始终当成了流浪小狗。 后来暴君从同样重生的前夫那里得知真相,醋火冲天:孤定要灭了你全家! 还有那个男的全家! 薛闻喜不胜收:真的吗? 阅读提示: 1.架空唐初,内含极品亲戚,虐渣 3.本文开段落评,存稿二十万,每晚九点更 4.人是有思想的,打断骨头也会逃跑,而本文是一场摧枯拉朽的自救,写给所有想要自冲破枷锁的人。 5.1v1双向奔赴,前夫哥重生,是个炮灰 第一章 薛闻昏昏沉沉睁开眼之时,床帐上精致的纹样已经看不真切。 寻着手上力道,缓缓侧过头去,只能看见灯火恍恍的烛光,她睫羽轻颤,带着不确定的迷茫:是颖姐儿回来了吗? 在榻边上紧握薛闻手的沈颖泣不成声,连连点头:是我,是颖姐儿回来了,我从苏州专门回来看您,大家都在。 等母亲您病好了,就能听着几个小孙儿一起围着您叫奶奶、外婆,到时候您千万别嫌烦。 被强打起精神来鼓励的薛闻微不可闻摇摇头。 她又不是小孩子。 当然知道,这已经不是生一场病,好了之后就能重新生龙活虎的事儿。 她已经已经快要三十岁了。 许多年前,对于死亡的美好向往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能说一声小孩子家不懂事。 如今她想要活着,想要好好活着。 毕竟,她及笄之后嫁到沈家,嫁给鳏寡姐夫做继室。 用心抚育长姐留下的一对龙凤胎。 至今已经接近十五个年头。 那些在记忆之中越不过的高山都已经过来,那些乏累厌倦的泥沼,她也已经淌过。 总算没有了束缚,这时候死,她不甘心。 母亲,您年纪已经非昔日少年,含饴弄孙不好吗?儿子媳妇还不懂事需要您多多提点,几个孩子还小也需要您照看。 您说说您何必要往外头跑?若非底下人机灵,这一次您差一点就回不来京中了。 薛闻长姐从前留下的一对龙凤胎,现在都已经二十出头的年岁,儿子成家立业几年,女儿嫁往苏州,已有自己的儿女。 长子沈宁最不理解的便是继母放着好好的孙儿不照看,不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今年年初再一次提出来非要往外头跑。 家里这一次再如何反对也无用,只能让老夫人一人带着仆妇先往郊外庄子里住着,又让孩子们时不时过去探望,试图回心转意。 可天一冷,正好沈宁去探望的时候就病了。 病了之后找了郎中喝着药,却也没有当回事,若非家里这边一直注意着,又用参片汤药从阎罗殿抢了一条命回来,恐怕他们母亲这一条命,就要客死他乡了。 实在小家子气,难堪大造化。 宁哥儿,儿不言母之过,你这是在质问母亲吗? 两张十分相似的容貌对峙起来,沈颖双眼含泪,眸色通红,握着母亲的手丝毫不敢松懈,却又不敢太过用力。 这是家里,是母亲病榻之前,而非在你屋里。 继母嫁过来时只比他们大了七岁,虽说一开始有些误会,可这么多年下来连冰都能融化,何况人心? 如今母亲床榻之前说这些责怪话语,却忘记郎中所言,母亲已经弥留之际? 何苦还要说这些。 沈宁对上面色不肯活络的沈颖,眉头凝结成川字,听着房舍内一声轻咳,这才端起汤药,说道:是,儿子错了,母亲放宽心些,切莫想多。 第2章 来,儿子伺候您用药。 - 软枕在身后簇拥着薛闻从床榻上半坐,她尝到银匙递在嘴边的苦涩,推拒起来。 她不怕苦涩,却不爱吃药。 与其说吃药,她更喜欢向天借卦,能活就活,活不下去就不活。 但孩子孝心,自然不肯长辈将用珍贵材料做的汤药给推拒。 见她不愿意喝,也就把药放下来,将汤匙拿走,药汤端在她面前,轻轻劝着,让她能够一饮而尽。 薛闻最不擅长拒绝,喝完药,只觉得耳朵边上像飞了两只虫蝇一般,扰的她烦。 抬起眼眸朝着外头看去,只能依稀看着几个身影跪在外头,还有几个仆妇看着还不懂事的小孩子。 吵嚷、哭喊声,听不真切,配上她依稀觉得大限已至的到来,显得分外合景。 她是欣慰的。 两个孩子并非她亲生,嫁过来的时候孩子七岁,早已经懂事的年纪,知晓她是姨母,而非母亲。 而两个孩子一开始由婆母抚养,于她并不亲近,甚至还有些隔阂,但这么多年下来,日久见人心。 虽说未曾有她年幼时候想象那般亲密无间,但终究有了母子情分。 这已经是人间不可多得的缘分了,不是吗? 亲生母子有的都不亲近,何况他们。 她是知足的。 嫡母宽宥,长姐温和,姐夫英俊,婆母高贵。 能够让她一个庶女嫁给国公为继室,一过门就封了 诰命,如嫡母所说,这是烧高香才有的福气。 从前不管有多少不好的地方,回头再看,都觉得可贵。 按照婆母从前的说法,这叫释然。 人生在世,不应该斤斤计较得失,否则难成大事。 她已经很好,已经很知足了。 她生在京城,最远去到京郊庄子,那些诗词曲谱之中的大漠黄沙起,江南烟雨朦胧,塞上高原风物,她一辈子不见也可以。 孩子们孝心,不愿她出远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唯有唯有一件事。 她念念不忘,需要再三叮咛。 - 唯有这一件事。 说出的话已经气若游丝,可薛闻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紧紧抓住两个孩子的手,一字一句地分说清楚。 生怕有哪里被误会。 我,我这一辈子,到最后只愿不打扰姐姐、姐夫。 姐夫前年去了已经和姐姐合葬,我死后不愿打搅他们安宁,已经在京郊选选好了地方,让我一人。 母亲放心。 沈宁没有犹豫,回握住薛闻的手:母亲放心,儿懂得。 朝霞似颓山,被严严实实地隔绝在屋外,房舍之内只留下经久不息药味和炭火温度。 薛闻在听着两个孩子都答应之后,这才心下稍安。 如果这场病来得晚一些,或许她明年就能再往南去一些,去尝尝阿婆从前说的咸粽子、甜豆花,去见见那带着一层薄雾的山川湖泊。 可惜。 不过幸好,她在病中之时,就已经托付多年旧友。 在她坟前种上一林桂花,香气凝然,小小的,沁香宜脾,也不打扰人。 若有南迁北往的小鸟在枝畔停留,带着她寂静的幻想,为她也讲述一番,外头的天地。 也不算太寂寞。 那些在脑海之中构建已久,热烈的、虔诚的希望,支撑着缠绵病榻的人再一次紧紧握住一双儿女的手:记住,记住。 母亲放心去吧,颖姐儿知晓该要如何做。 绷紧的气力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在最后一番支撑之后轰然倒塌。 跪在外头的家眷得了消息,拧了一把跪在地上并不老实的孩童,满屋子号啕起来。 声音跌宕起伏,如暴雨嘈杂急促,却又如同模式一般未有丝毫真情。 但这些,已经去世的人看不到听不到,在意的人无暇在意,不在意之人何必在意。 可惜可惜,她未曾见过外头那些风景与天地,如今也能够感受着蜡烛撑起来的光明占据她的整个眼神。 天快亮了吗? 她呢喃着,声音脆弱无闻。 沈颖还怔愣着,看着薛闻倒在高高的软枕上,冷玉般的掌心翻上来,越过窗棂的一缕阳光从外头渗透了进来。 一缕阳光在她手中,像抓住了一只翩跹的蝴蝶。 她惦念到的黎明,始终没有见到。 曹国公夫人薛氏,死在东方既白之前,死在昌恒九年的大年初三,立春的前两天。 - 沈颖伸出的手带着几分颤抖,逐渐靠近试探了鼻息,而后一下瘫倒在床榻边上,匍匐在薛闻身边。 母亲生得很好看。 见到她的时候沈颖已经懂事,那时候她就知晓这位姨母是好看的。 她是春日般生机勃勃,是云霞般美丽,让幼时只知晓娘亲端庄娇柔之人都能感受到的另一种不同的平分秋色。 沈宁对她心存偏见,可沈颖还记得那柔软的手指拂过她的头发,说:颖姐儿也没有,不能忘了我们颖姐儿。 沈颖那时候才知道,原来兄妹可以一碗水端平的。 还依稀记得,那时候娘亲生病,姨母到府之时穿着银朱衣裙,裙摆没什么绣纹,却在行走时潋滟得像盛开的牡丹。 第3章 后来可惜,再也没见她穿过那些漂亮的衣裙。 记忆之中鲜明的红逐渐褪色,到最后换成了眼前的苍白。 那个能够蹲在她面前跟她说话带笑的姨母也不再是少年时候独有的模样,而是一点一点学着娘亲,将自己盛进那个国夫人的名头下。 她对所有人都好,对爹爹很好,对他们兄妹两个更没有话说。 沈颖能够记得每一次生病之时都有她温软的手在呵护着,只是这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 母亲,母亲 她已做人母,如今却只愿在母亲身前做一个尽情痛哭的孩童。 匍匐在床榻边上的沈颖起初还没有声音,后来呜咽着一声声啜泣。 她想等待着那个温柔的怀抱,不偏不倚地抱住自己,让自己再做回一次孩子。 可等了许久也未曾等到,直到身后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是用着帕子拭泪的兄长。 如果当年,没有对母亲产生那么多误会就好了,也不至于让母亲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她以为沈宁是来安慰她。 母亲大人大量,不会放在心里。沈宁道。 两人跪在床榻边,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哭声。 曹国公府井然有序地挂上引魂幡,早就准备好的棺木用的上好的金丝檀木,让人都知道这京城从前八公之中随着新皇登基朝着哭声最为兴隆之地磕头行礼。 这一日,太阳从东方升起,却一切都沉寂着。 - 薛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有意识,但她想,她确实不在意了。 薛闻也不知晓自己怎么咽了气还有这种奇遇,还能听到她一双儿女为她离世之事痛哭。 正如她的婆母所说,释然。 她还能生小孩的气吗?孩子还小。 她也不能生姐夫、夫君的气,那是她的天。 她要生两个婆母的气吗?更何况误会后来都解开了。 要生嫡母的气吗?人死为大。 都过去了。 唉。 本来她在庄子上生病了,按照郎中的诊断,她身体一向很好,又未曾生育,只要好好吃药就没事了。 可偏偏宁哥儿来看她的时候病重,成了只能熬些日子。 薛闻给自己的安排应当是在庄子里,听着茶楼客栈专职请来的说书人为她讲故事,拥着春日里的阳光而眠。 死后若能到地底里,便追问那位因为死了所有没有结局的话本大家。 不曾想,孩子孝心,她昏睡后醒来发现还是回到了国公府里。 即便心有不甘,但两个孩子一片诚心,能够见到最后一面也未尝不可,不过还好,说出了她的布置。 直到她意识昏昏沉沉,听着凄厉的唢呐声停下。 沈颖这个出嫁的大小姐朝着最亲密的双生兄长发难。 母亲既然已经嘱咐不愿打扰爹娘安宁,你又为何违背母亲意愿,将她坟茔安置在爹娘边上? 墨色衣衫外头罩着白色麻布,已经为曹国公的沈宁面对质问丝毫不落下风。 母亲那是不愿意吗?母亲那是难开其口。 母亲辛辛苦苦一辈子,对爹爹一片真心,将母亲葬在一旁已经是亏欠。 你这个不孝女竟敢还将母亲委曲求全的话当真,把含辛茹苦将我们抚养长大的母亲葬在郊外。 是何居心? ? 薛闻:我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是这个意思? 第二章 薛闻再如何后悔,再如何疑惑自己是否没有讲清意思所以才产生误会也没有办法了。 因为死人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死人的脑子也不是很清明的。 到最后她好似隔着厚厚的墙壁,只能听着颖姐儿将信将疑被说服,盛大的队伍为她下葬。 她没有力气,浑浑噩噩,听着两个孩子的声音,忽然想起头一次在曹国公府见到长姐。 那时候她缠绵病榻,却依然显露出如花一般娇艳的容颜,比如今正风华年岁的沈颖多了几分缥缈欲仙的姿态。 长姐满怀眷恋,脸色绯红一如少女:夫君是一个极好的人物,全京城便没有小姐不喜欢他的,更何况你个少不经事的小丫头。 那时候薛闻想,既然他那么好,你又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让他为你守身,也好成全你们的情意。 可不论她在心底究竟如何反驳,也影响不到做决定的人身上,所以她沉默着嫁给了姐夫做继室。 如今亦是。 她的叮嘱太过婉转,总让人以为词不达意。 薛闻的意识恍恍惚 惚,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再一次反应过来之时,那边半信半疑的沈颖已经被强势的沈宁说服,再不见任何疑问。 意识消散在天地之间,自然未曾听清沈宁门客口中所说:今上已同意夺情,感念您对继母一片孝心,不予丁忧。 沈宁洒下纸钱飘飘荡荡。 遗愿葬在别处,身为孝子贤孙可以听话,但同样后患无穷。 母亲,您做的所有牺牲,宁哥儿会感激您的。 还请您,再牺牲一回吧。 - 九姑娘,九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侍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连忙晃起在灶台前闭上眼睛睡着了的薛闻。 第4章 不是说九姑娘聪颖聪颖的吗?怎么还能在厨房众目睽睽之下睡着? 难不成因为大姑娘提前表露出一些意思,现在就让她拿乔了? 那可不成。 怪不得大姑娘只见一面便说生得便不像正经过日子之人。 若再说起以后,未免嫉妒大姑娘富贵,必须要敲打敲打才知道利害。 九姑娘,不说奴婢没规矩,但这我要说说您,您也是咱们薛家女儿,家里也未曾亏待您,是您主动要来伺候长姐,怎么一到曹国公府,就显露了小家子气? 故意给奴婢难堪,没得叫外人看了笑话,嘲笑咱家管教不严。 薛闻刚刚回神,便听到如同念经一般的叱咄。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这种粗粝直白,却最能让她幼时低下头的话语。 好似只要她低下头,就能回避所有的恶意。 难道死后的记忆还要复苏?所以她才能记得这么清晰? 薛闻内心震惊,侧头看着这个妙语连珠的侍女,从模糊记忆之中找到了属于她的名字。 你是嘉庆子? 嘉庆子即为李子。 好似嘉庆子原姓李,恩准随了薛姓。 她已逝长姐又颇有巧思,用果子名当侍女名字。 两位陪嫁侍女一个叫嘉庆子,一个叫含桃,等她嫁过来后就怎么见过面,没想到死后还能全部记起来。 九姑娘可不要装傻。嘉庆子眯起眼睛。 是您主动请缨要为大姑娘做粥,如今难不成是要拿乔? 浑身无力,连用尽全力说出的话也只能气若游丝的在薛闻,感受到自己现在蓬勃的生命力。 低头看见的是她幼时掌心红润的手,胸腔内再无闷雷涌动,她好似真的重回了青春。 嘉庆子?手指朝着圆润的脸揉搓,任嘉庆子如何反抗都无法挣脱。 叱咄谩骂已经不能对薛闻造成伤害,外头探头探脑的厨娘们不敢轻易动作,好在薛闻自己主动将手松开。 国公府正经的大厨房虽然规格大,但身在其中难免有杂乱之感。 薛闻站在厨房内,鼻尖夹杂着粥底糊了的新鲜空气。 紧绷了一辈子,连死时因为人多所以未敢松懈半分,生怕丢脸的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梦也好,是真的也罢。 她不想活在别人眼里了。 她想为自己活,想做自己的主。 九姑娘,你这是嘉庆子吓得不敢说话,心里盘算着之前还是默不作声,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小姑娘。 怎么转眼又哭又笑起来,难道成了老话里说的失心疯。 没事没事。薛闻摇头,环视周围环境。 有嘉庆子在一旁督促,有外头探头探脑过来的厨娘想要看热闹,再加上周围环境,薛闻很轻易就从记忆之中翻出来。 这应当是嫡母头一次带她来曹国公府。 那时候她还不知晓其中深意,只亦步亦趋不敢多说话。 嫡母却说在家中自己就爱弄这些庖厨之事,虽说上不了台面,却能在许多年不见的长姐面前展示一番。 于是被带到了大厨房内,被许多人看着。 记忆细节早就变得模糊,薛闻只想着自己好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病人吃到嘴里什么都是苦涩的,她昏迷了不知多久,醒来只觉自己被药汤腌入味。 如今再看到白花花的精米,觉得分外亲切。 她自从嫁到曹国公府后就从未自己动手做过膳食,但真正喜爱的东西如同附着在灵魂深处的影子,开始还有些陌生的动作,转眼就能驾轻就熟。 那些生疏的技艺,恍若隔世的忐忑,在发现熟悉的喜爱依旧刻在灵魂之时,薛闻开始笑起来。 从抿起嘴唇时候内敛的笑,到最后眉眼弯弯。 一旁盯着薛闻的嘉庆子发现,这位之前总低着头,不爱说话的九姑娘,原来笑起来还有酒窝。 - 她想吃些有味道的。 便做主做了咸粥。 精米被水冲开,火焰轰的一下点燃。 薛闻不需要思考,瑶柱、干贝便被处理完,又从中间的桌案上摸了两个咸鸭蛋,将蛋黄取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煮白粥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饭食。 但在简单之上,想要做得出彩便更需要考验手艺。 外头围的人知晓嘉庆子正在忍耐边缘,眼看薛闻又不是好热的,便不敢像刚才一样探头探脑。 薛闻没耽误等粥熬熟的时间。 她还想吃青菜。 不用猪油烹饪,不用鸡汤点缀,简简单单用清油润锅,再放上蒜末,将青菜放在里头。 炒得嫩嫩的,脆脆的,菜心还带着一丝甜。 原汁原味。 等青菜被盛了出来,薛闻不用看,都能感受到嘉庆子的不屑。 千金小姐喜爱庖厨之物便罢,还如此上不了台面,净用廉价之物。 薛闻以前听嫡母的话,按照勋贵菜肴的方式也没得什么夸奖。 能真真切切重来一次,只想做自己喜欢的。 吃自己喜欢的。 更何况,她记得长姐喜爱与她高贵品格不同的酱肘子,清粥小菜若能让她开胃最好,若不能,她愿意代劳。 第5章 早逝的长姐在记忆中早就模糊,只记得是和嫡母不同的温和人物。 薛闻不想再嫁给沈今川重蹈覆辙,也不愿在意嫡母评价。 规划着时间等菜炒完,薛闻又吃了好几个被碗罩起来的荔枝,才垫着巾帕打开了砂锅盖子。 柴火慢慢煨熟的精米咕嘟着细密小泡,等她用勺子搅了搅锅底,那些被掩藏得严严实实的瑶柱干贝翻涌上来。 瑶柱向来用来作熬汤点缀,混上十足粘稠的精米,鲜香一绝。 但这么大胆的用法还是头一次见。 自从掀开瓷罐盖子时候馥郁在鼻尖的鲜香香气浓郁扑鼻,让人垂涎欲滴,忍不住想要尝尝。 奇怪,算不上什么珍品,原先竟然从没人这么做过。 当然不是只有薛闻有这种巧思,只是勋贵家的家厨要么声名在外,绝对不将这种与勋贵不配的菜肴拿出来玷污自己名气。 要么便是只求不出错,不然一次创新让主子尝到好处了,日后便得日日创新。 但用料大胆,动作熟练,火候香味刚刚好,一点海鲜的腥气都没有的粥品在一位千金小姐手中做出来,可真是奇景。 薛闻没理会这些人究竟在琢磨什么,她用勺子盛出一碗尝了尝火候,知晓已经成了。 九姑娘? 嘉庆子开口制止薛闻,薛闻却给她让了个空,指挥道:熄火吧,可以盛出来了。 这庶女,怎能颐指气使地使唤她?! 嘉庆子咬牙,但看着薛闻想起她的怪性子投鼠忌器,忍着怨气将火熄了。 但她从小身为大小姐身边的侍女,哪里会这种她眼中下等仆妇才干的粗活。 不仅没将火熄灭,反倒呛了一口浓烟,咳得喘不过气。 再抬头去看薛闻,这位主竟然正闭着眼睛品尝粥中滋味,将自己全然忽视了个遍。 厨房里的人都是瞎子吗?火都不知道来给熄了,是怎么做的活计!嘉庆子迁怒,厉声叱咄,手中的镯子碰在灶台边上,清脆的玉石撞击在上头,碎了个彻底。 外头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来熄火,不在这时候惹少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侍女。 而一旁的薛闻,老老实实地护着她的粥。 好似所有杂事,都不入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眸。 - 这做个膳食,怎么人还做丢了? 我的儿,为何要选小九这个不中用的,让她来嫁国公府这个好亲事,未免太抬举她了。薛家 大小姐薛阮阮一脸病容,轻靠在软榻上,听着她的母亲为她这一次选家中九妹进府的决定而不平。 她的母亲出自关中郑家,嫡女出身嫁给草根出身,父亲原先不过是一个木材商人的薛家现任家主,这么多年都不服气,要维持着来自世家的尊荣。 可世家和勋贵向来吃不到一个碗里,父亲身边莺莺燕燕不少,幸而母亲有雷霆手段整治,唯一让她心中不快的便是小九的亲娘。 一个让她没有办法整治的聪明女人。 可,这又怎么样? 小九不爱说话又不喜欢争抢,和她那个心机颇深的亲娘不一样。 当不了人的解语花,生得却好看,又有厨艺在身,这才是她选定好的继任者。 母亲何必着急,小九心性究竟如何,还得我细细观察,更何况,不是小九,那就是别人,家里其他几个族妹我可更不放心。 薛夫人想起什么,不屑地轻哼一声:你爹新纳的姨娘刚出了小月,昨个儿伺候你爹的时候,竟然 两人窃窃私语,薛阮阮听着父亲的房中事没忍住扑哧一笑。 病容带着几分红晕,显得越发娇艳欲滴,两个只有两分相似的容貌露出同样的不屑和高傲,让两分相似变作七分,任谁都看出是一对母女。 母亲也要多整治整治她们,免得坏了爹爹的脾性,在朝堂事上昏了头。 当然,你爹心里有数。 即便宠爱妾室,也不敢不将我放在眼里,那些妾室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我都不爱跟她们计较,一些子腌臜东西。 你啊,比娘强多了,贵婿多年无妾,你才是有福气的。薛夫人这话带着艳羡,忍不住拍了拍她女儿的手。 这是最让她骄傲的女儿,高嫁国公府,能让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国公爷为她不沾染二色。 青出于蓝啊。 薛阮阮笑着忍不住轻咳了起来,身边侍女含桃手脚麻利地将参汤奉在她面前。 良久之后,这才止住了咳嗽。 薛阮阮眉眼低垂,看着掌心沾染了唇边污渍的帕子,不动声色地交给侍女,继续和母亲交代着:娘你放心,小九就先在我这住段时日,也好让我好好端详端详能不能配得上,若是不成,咱们再想办法。 如此姝色,她出嫁之时还未曾绽开。 若非想着抬举娘家,这才见了明珠模样,否则岂不让小九这般容貌被他人享用? 天底下最好的美人,就合该给她夫君这样顶顶好的男子才对。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女儿病榻前的心愿,薛夫人无奈,只得仓促点点头。 但因为心气不顺,薛夫人秀眉一挑便指着含桃:没眼色的东西,你们就是这么伺候姑娘的,还不去厨房看看究竟如何了,饿坏了主子可怎么办。 第6章 含桃连连磕头,她和嘉庆子都是薛阮阮身边陪嫁,对薛家人品行十分了解。 她知晓,方才夫人是因为姑娘不听她的话,这才迁怒。 薛闻刚靠近厅内,在廊下就听着薛夫人尖锐嗓音的谩骂。 隔着悠久的岁月,但在记忆深处的恐惧依旧让她忍不住地瑟缩。 但她转念又想,人都已经死了一遍,她还怕什么。 想着,她深吸一口气提裙迈步往前而去,到了厅内行礼说道:见过母亲,见过长姐。 第三章 薛阮阮还想着听一听薛闻讲述为何做这些,没想到请完安之后薛闻就闭口不言,实打实将闷嘴葫芦这事贯彻到底。 倒让她心里升起遗憾。 美则美矣,过于呆笨了些。 若说薛阮阮还只是遗憾,薛夫人便是十足觉着自己丢脸。 来之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伶俐些,怎么到这不仅弄了些上不了台面之物,还连句话都不会说。 外头怎么知晓这女儿是养在她姨娘边上的,只会觉得她这个嫡母教养不当,没教会她规矩。 一想起来现在盯着看笑话里的人还有曹国公府里的侍女,她就浑身不得劲。 现如今的曹国公夫人,与她出自关中郑家,这不明摆着又给人添作笑柄。 薛闻哪里知晓母女两个人短时间内已经想得那么远,她就是自己做了,自己想吃了,不想瞻前顾后顾忌那么多,到最后只委屈自己。 所以十分流畅地坐下,等着含桃为她们将食盒里的膳食摆出来,一边看着这个在记忆之中有些记不清的长姐。 这是她第一次好好地抬头看附着在她三十年人生之中形影不离的长姐面容。 出嫁前,长姐是周围所有人念念不忘的楷模。 出嫁后,是她拍马不及的佳妇娇妻典范。 她的长姐确实长得好看,婉约娉婷,成婚多年,诞育四个孩子脸上却依旧有着无忧无虑的娇憨,那双圆溜溜眼眸如同葡萄一般。 这样如同珍宝一般被保护的娇气,她永远不会拥有。 而随着嘉庆子将人从榻上搀扶起来,薛闻才有机会看到那在病中孱弱如同西子般娇弱姿态,盈盈一握便能圈起来的纤细腰肢。 手指柔软,像小孩子被称为福手的模样。 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波涛汹涌。 含桃将饭食取出,手脚麻利,看着笑说:九姑娘真有心,专门为少夫人做了一碗瑶柱鲜贝粥,配上清炒的风味小菜,估摸也知晓少夫人用得少,希望长姐能进得香些。 话说得多漂亮。 薛闻点头:我就是这般想的。 长姐多用些,也能好得快些。 薛夫人气得说不出话,看着薛闻无辜淳朴的神色,有气没处撒。 就这样一个人,还是她最厌恶的女人生出的孩子,来坐享她女儿的福气,她怎么肯甘心?! 小九有心了。薛阮阮本以为家中说薛闻厨艺精湛,不过是母亲不愿意在诗书管家之事上教导妾室之女而说出的推脱之言。 毕竟精通诗词歌赋有花宴,精通管家出嫁之后见真章,可庖厨之事,哪有大家小姐来亲自做? 没想到,她这个妹妹还真有些本事。 这味道,一打开盖子便嗅到了香味,让她这个挑剔人儿都食欲大开,忍不住想要品尝一番。 可惜,今日白日里夫君还在衙上,无法尝到这美味,也无暇第一时间享看美人。 娘也尝尝? 女儿开口说话,薛夫人不可能不给她颜面,净手后便使着调羹尝起这粥来。 她心里不屑,盘算着到底妾室出身,连瑶柱要如何用不晓得,竟然和粥品放一处必定腥膻非常,真丢人。 但忍耐着尝在口中竟发觉想象之中的腥膻咸味都不存在,反而恰到好处地保留了瑶柱贝类的鲜香,咸蛋黄的绵密,还有精米的润滑。 倒想再说些什么,侧头看下首的薛闻,简直不忍直视! 一个大家小姐,在外头做客竟然大快朵颐起来,她们用的都是小小青瓷盏,碗口大,杯底短。 而那个薛闻,竟然将剩下的直接包圆了。 也不知该要庆幸她还有点分寸,并没有动府里做出来的精美菜肴,只围绕着她做出的小菜来尝,还是该生气这个东西一日丢了她数次脸。 日后跟曹国公夫人在一起,刚被自家宜男相的女儿挣回来的脸面,被她丢个一干二净。 长姐为何不用了,是不合胃口吗? 薛闻不去想,却也能猜到嫡母究竟在寻思些什么,从前胆战心惊生怕做不好的事情如今已经让她不再在意。 只不过她对这位见过一次,在记忆之中对她有些友善的长姐还有几分关怀与真心实意。 也难免会想,长姐和姐夫还有几个孩子是幸福美满的一家,既然如此长姐若是能养好身体,岂不让她为继室这件事也能够不攻自破。 他们很好,她又何必自取其辱去当陪衬? 她也有,想要做的事。 无妨,近来病中胃口不好,只能吃下夫君从外头带回来的吃食,今日能用这半盏,已经很多了。 哦。 那就行。 薛夫人眼波流转,打趣开口:你这身子,若非姑爷挂念恐怕什么都吃不下。 第7章 母亲,哪有这么娇贵。薛阮阮娇嗔一眼。 全京畿都知晓,曹国公家的公子爱妻,连最有名的花魁都不能沾染分毫,同同僚应酬后还会带夫人爱吃的 菜肴回来,你还在这谦虚。 薛夫人伸手虚点女儿额头。 薛阮阮被母亲调笑的面色红晕,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若非几声轻咳让她喘不上气,那娇艳气色比身体很好的薛闻还要康健。 这般吵嚷热闹,都与薛闻毫不相干。 她嘴巴一下没停,是在馋得急。 眼里只有桌上五花八门的菜肴。 但这种寂静和不沾边让母女二人深觉有些冷淡,更何况薛夫人习惯有人捧着她,自然不愿意见到这样。 没规矩的,家里就是这样教你的? 薛闻摇头:家里不是这样教的。 还算会说 家里教了,但我觉得饿,想吃。 薛阮阮用参汤压下喉咙里的痒意,视线掠过自己剩下的半盏白粥,看着薛闻没有心机的模样忍俊不禁,劝道:小九就当在自己家中便是,母亲不必为难她。 薛闻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还没开口便听着长姐话音一转:小九,你听着,觉得你姐夫如何? 为何还要这么问。 薛闻不敢流露出一丝对他们美好感情的艳羡,生怕长姐再一糊涂就生出让她当继室的打算。 若真是她小时候,恐怕什么都觉察不出,以为长姐真要听她羡慕的话,想要听她夸姐夫对长姐情深义重。 但如今的她,即便再是如何失败,没有一个顺遂着自己的心,但在姐夫承国公爵位之时,她也是勋贵堆里头一份的国公夫人。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明白,只是有些时候不愿意将人想得那般功利而已。 或许,从前她能嫁给姐夫亦离不开姐姐的意思。 长姐和姐夫天作之合,成婚之事我虽记不太清,却依旧记着是姐夫求娶,姐姐下嫁,至此身边再无二色,令京中所有女子都羡慕。 如今听来,却觉得外头说的,竟然难描述姐姐姐夫情意之中三分。 薛阮阮眼中娇嗔,忍不住用衣袖掩面,却未曾开口制止薛闻。 原来她这位九妹妹,是压抑在灰色岩石下的滚烫岩浆。 外表淳朴愚笨,实则热血沸腾,竟然如此懂她。 刹那间对她容貌的三分喜爱,就升腾至七分,看着她的眼神也前所未有的期待。 薛闻话语未停,深吸一口气,将早就想说的话说出口:依我看来,姐夫对姐姐情谊,百年之后可作史书青史留名,往后日日传颂姐夫非姐姐不亲近。 薛闻说着,话语之中难免带了些许她自己才能品尝得到的哽咽。 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一日大婚,她的眼睛从敞开的曹国公府大门望向云蒸霞蔚的天空,自那一日起,再也没有人知晓她的名字,薛闻。 活下来的,只是不如姐姐的继室,只是孩子的继母。 她好像又见到了,那一个被所有人操控,做了一辈子傀儡的国公夫人。 金银财宝她后来都不缺,只缺尊重。 到最后她宁愿死得干干净净,也不愿意沾染他们爱情的点滴。 到最后已经无欲无求的她,随着死亡带走了全部的遗憾还有委屈,到最后她才彻底明白,没有人能够明白她的委屈和牺牲。 她的一生是浮光掠影、操劳艰辛,和连绵不断的失望与遗憾。 一步退只能步步退,反正她是可以委屈和后来再安抚的。 别人都靠不住,连娘也靠不住。 而如今,三十岁的她,来救那时候无法体会其中深浅,无法拒绝倾轧强权的十五岁薛闻。 薛阮阮喜不自胜,胸膛内因为薛闻描述的场景而激烈地跳动,她要用帕子才能掩饰自己的雀跃。 薛闻想明白,如释重负。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连圣人都分不清楚,何况她这般凡人。 她只想别白活一遭。 薛闻抬起头,睫羽轻颤,酒窝弧度越发大了起来。 像嫩生生的花苞一般胆大,愿意迎接风雨;又像已经成荫的松柏,扎根其中,稳稳当当。 这么近的距离,足以一眼看出薛闻并未施任何脂粉,可她那精致的五官如同被细细描绘过一般增加了明媚。 姐夫身边只有姐姐一人,该自始至终两心相悦,绝无旁人,可若这般情深,人走茶凉,岂不贻笑大方。 若真情深义重,非她不可,自该守身如玉。 何必空叫她做了陪衬,赔了一辈子。 第四章 什么叫做若这般情深,走后若依旧茶凉,便会贻笑大方。 薛阮阮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变更,电光石火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一旁的薛夫人却已经听出来薛闻话中意思,但转念看着薛闻这模样又觉得自己多想。 在她看来薛阮阮病重,命不久矣这件事除了她们母女二人之外,就连她的丈夫都不知晓,捂得严严实实。 更何况一个小小庶女。 今日听了女儿意思带薛闻过来也什么都没提,毕竟她不愿意抬举薛闻。 第8章 难不成,这话真是单纯的祝福?但怎么听起来,就是不对味。 薛闻话说完,自觉已经拒绝。 更何况,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嫁给姐夫做继室是她烧高香才能得来的运气。 现在她有眼不识金镶玉,大路不走偏走小路,已经表达了艳羡姐姐姐夫珠联璧合的感情,并不愿意插足其中。 已经骂了她没有眼光,那就不能再骂她有福不享了哦。 薛阮阮只是沉浸在薛闻给她的美好幻想之中太久,所以反应较薛夫人慢了一些,但她又不傻,转念也就明白过来。 但她看着薛闻说完后继续用膳的样子也不生气。 美人拥有着一些特权,更何况这位妹妹说的话实在动听。 她看着薛闻用膳虽然并没有狼吞虎咽,但下手的速度极快,嘴巴鼓鼓的。 和她一样,像小时候林中见的小松鼠一般,夫君最喜欢用这话来夸赞她。 让她这个食不下咽的人都觉得看薛闻用膳十分开心。 由衷感受到薛闻对于饭食的虔诚与幸福。 吃着一些在她看来的清粥小菜也视如珍宝,让她更有了些怜惜。 薛阮阮了解她母亲,自然知晓薛闻以前究竟过的什么日子,愿意原谅她的见识浅薄。 她夫君这般顶天立地、举世无双的好郎君,普天之下便没有不心悦他的。 若真有这人,那一定是坐井观天、一叶障目,未曾见过她的夫君。 薛闻把她炖的一盅全吃完,伴着炒得嫩嫩的青菜还有厨房做出来的菜品,吃完周身暖暖,这才舒一口气。 活过来了。 她起身告辞,自觉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愿意在这个她待了许多年的地方。 但薛夫人不乐意,薛阮阮更婉言制止。 薛夫人想得简单:我是不愿意你来,但也没说你就能走了。 薛闻犹豫了下,看着长姐嘴上挂着的温婉笑意,还是点了点头留了下来。 既然已经表明了自己不愿意破坏他们感情的意思,她留下也不过为了多看看这个对她难得和善的姐姐。 长姐的离世好像是一张网上最开始的一道结,若能将这个结解开,也算一种解决办法。 更何况,在曹国公府再待一些时日也好,她也有短时间内不愿意面对的人。 她的生母。 那一个在记忆之中已经离开她远嫁别处,如今却又活灵活现地在京城的那个角落,等待着、期待着来自她婚嫁上的好消息的生母。 薛闻被含桃带着前往客居的院落,毕竟亲家夫人来照看女儿,也没有不让人留宿的道理。 之后身后的含桃看着薛闻一路之上闲庭信步的模样有几分诧异。 国公府的客院即便用来待客,也和薛家主院差不多,更何况一路之上亭台连廊处处都用着国公府之规格,连大姑娘嫁过来后都难免惊叹。 可这一路之上,九姑娘竟然丝毫未有变化,超脱境内,不为外物所动。 太不一样了。 和夫人说的九姑娘不同,和大姑娘说的九姑娘不同,完全不能用含桃她浅薄的认知来设定九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惊诧的含桃自然无法知晓,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没有薛闻一人来得熟悉。 更何况她的姐夫,曾经的丈夫为了缅怀亡妻,下令国公府的所有陈设都不许变动。 她这般依然带着谨慎模样,怕重蹈覆辙,怕重温旧梦,若非来的是见微知著最擅长观察细枝末节的含桃,不会发现她并未对国公府有任何惊羡。 薛闻洗漱后就歇下小憩,她没有带侍女,含桃便指派了几个,等确认完薛闻转眼就抱着被子躺下,那温润的面容透彻着乖巧。 笼罩在白绒绒的毯子边,白色毛毛蹭在她娇嫩的侧脸,像一个芝麻馅的元宵。 乖乖巧巧,没有丝毫戒心。 含桃观察了一会,发现薛闻说睡竟然真的睡下了。 心里百味杂陈的含桃回到院子,还未进屋便已经听到母女二人对薛闻种种不屑的议论。 她脚步微顿,等过了会制止了要去送茶的侍女,亲自端了进去。 - 薛闻做了一个梦。 她分不清是不是梦,但梦魇缠身,她不甘心是一定的。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往坏处想,可沈宁自国子监学成之后便入朝为官,继承国公位后更是新皇的股肱之臣。 他怎么可能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分不清她究竟是言不由衷还是心向往之。 宁哥儿身为曹国公,颖姐儿已经是外嫁女,双方因为对她的安排而产生争执,究竟是该谁退让,结果显而易见。 记忆里无边无际的黑还有等不到的黎明,心里那一片潮湿的角落长起了青苔,并未有人在意。 她的一辈子,只是成全了他们二人珠联璧合的一往情深故事。 到头来,还要因为她的辛苦而让她继续在九泉之下继续做陪衬。 这是宁哥儿的孝道,可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就是这么教他的吗?临终之前的垂问,就足以表明她的心思如何,却依然要罔顾的心愿,坚持自己。 都错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葬礼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坠在苍穹之上,沉甸甸地积满了雨,雪白的纸钱洋洋洒洒。 第9章 宁哥儿听到了侍从的禀报,露出一个笑。 他究竟说些什么,她听不清。 只记得一场蓄势已久的大雨倾盆,好似淋湿整个世界。 - 醒来天色暗沉沉,没有半分光亮,薛闻初以为外头又被布料给罩了起来。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极快,好似就要冲破胸膛一样。 周围寂静着,风寂静着,她急速地呼吸,试图开口叫喊,却只能感受着自己嘴里冒出来的哈气,声音不知是被囫囵吞了还是她根本没有说话,只觉得是寂静的。 她好似待在一个又狭小又黑暗的地方,怎么挣脱还是挣脱不掉、 还是梦吗?究竟是不是梦。 为什么梦会这么逼真,可若是梦她是不是该要醒了? 姑娘醒了?薛闻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查查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连忙捧着灯盏过来。 前院大姑娘那儿来催了好几次,我本想唤姑娘你起来,又听着她们说不用您专门起身。 查查她今日这时候才露面,是因为一来国公府被明面叫去学规矩去了。 实则因为不想她出现来给薛闻帮忙 ,损害了查验薛闻是否有真老实的机会。 薛闻当时也未曾明白过来,只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那时候面对府里的一团乱麻还有浮躁的人心,她将早就恢复民籍的查查放在外头学手艺,将陪嫁过来的铺子都交给查查一人保管。 那时候她想着自己无法体会的,便让查查代替她体会一次。 而如今的查查,还是一个跟她这般年纪一样,天真笨拙的小姑娘。 一盏微弱的灯光罩着白纱罩子,光很淡,但足以驱走黑暗,照耀出查查的模样。 让她整个心安定下来。 查查,把灯点上,都点上。 声音颤抖又不容拒绝,查查没问便先开始点灯,等整个屋内被明晃晃的灯光点亮,查查才瞧见那双氤氲着泪痕,手指紧紧朝掌心肉里抠着的人。 可薛闻已经不肯流露出脆弱,缓了缓心神后想起刚才的问话: 天色已晚,姐姐可有说唤我过去做甚?若是姐夫也在,男女有别,我身为妻妹不能过去。 如今再看着查查还有些许稚嫩的脸庞,想起后来想给她当娘的气焰便忍俊不禁:对了,我刚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年长的我,还有长大后的你。 真好,还是从前模样。 我没问,那边也没说,就一直让含桃姑娘过来催,那我们有去江南和塞外吗?江南的饺子是不是也是甜的。 那没事,她还会再来的,到时候问问就得了。南边吃饺子里边都会放糖,可甜了。 两个人没有任何阻碍的两件事一同说,却也没有落下什么。 还有的会放山里红做成的泥儿,红豆制成的沙,花样多得很,跟咱们饺子一样。 薛闻抬起头来看着查查,两个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相视一笑,都从眼眸之中看到了明星一般的憧憬。 风将窗棂吹开,初秋的风一阵凉意,灯影也变得摇摇晃晃,照得墙壁上的影子忽长忽短。 薛闻打量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昏暗角落中一盏来自身侧的油灯撑起光亮,铜镜内她的模样也随着光如同水中波纹来回荡漾的。 风停了。 窗已被查查关上。 薛闻打量着铜镜内的自己,多少心如止水都随着波纹逝去,记忆之中连走路气力都没有的夫人缓缓消弭,显露出来的是她不施粉黛、不用戴珠钗头面就很漂亮的精气神。 如今她还有这大好年华。 - 暮色渐来,京中最有名的酒楼之一的畅观楼内接待了一批不能招惹的客人。 不过,京畿这地方,掉下一块板砖来砸中十个人,有三个出身勋贵之家,有四个和勋贵之家沾亲带故,剩下的还有在家里得力的管事。 有时候巧了,还能遇上朝廷大员。 所以,酒楼之中上菜的小二、包厢外头弹琴的乐人,虽说想着一定要伺候好这些大人,好得些赏钱,却也没有惊慌失措没有见过世面的嫩瓜秧子模样。 砰砰砰。 沉重又快速的脚步声迈上了酒楼的木质台阶上,硕大的声响引得账房都侧目。 心想这是谁这么粗鲁,若打搅了贵人才不好,再仔细一看,是那贵人身边之人,等再想探究探究,只剩下一瞬的衣袂了。 少爷,店里的酒菜已经为少奶奶备好,您今日可要回去休息?小厮躬身越过一众朝中官员,低声问着沈今川今日安排。 回去便是不留宿,不回去便是用完膳再回衙内。 从小跟随着沈今川身边的贴身随从也很奇怪,自家少爷还未袭爵,在朝中任四品虚职,还有一个实职的六品御史台官职。 怎么旁的大人都不忙,唯有他们少爷这几日连回家的时辰都没有。 今川,这是夫人还没哄好?同为出身勋贵的同僚见着问道,嘴里满是揶揄。 谁不知晓,咱们沈公子自从成婚后,身边连母蚊子都不敢近身,对夫人情深一往,这不,咱们日日小聚,日日还给夫人带饭食。 夫纲不振啊,不过娇妻美人在侧,我等惊羡不已。 第10章 几人连声打趣,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勋贵二代,跟随沈今川这个国公之子,身边又无旁人,说话也自然亲近。 若非如此,这种揶揄的话断断不敢在沈今川面前说出口。 沈今川勾唇缓缓一笑,酒楼如同白昼般明亮的光耀之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举起杯盏:恩爱两不疑,正为我辈所求,你们求不到,可莫来玩笑与我。 不过他好似忽地想起什么,在侍从身边耳语,等众人推杯换盏之时侍从又悄没声地进来,在他耳旁一阵耳语。 对了,你那边妹妹是不是与城门的一个将领成婚? 被问话的是他们里面不会讨好上峰,最不爱说话的,以至于本身父亲官职低,现在他的官职也最低。 是,官职再高也就是个阍者,可我父亲与那人有旧情,妹妹也乐意,沈哥也知道了?他脸色红白交织,显然欣喜沈今川能够注意到他,又难堪丢脸。 不,你父亲很有远见,若是有空,将你妹夫也带来见见吧,都是自己兄弟。 被点到的人连连点头,说不出个好听的马屁话被取笑,只留着沈今川嘴角那抹笑意 。 白瓷做的杯盏映衬着清透的酒液,让沈今川眼底沉色浮现。 他上辈子隐忍一辈子,才在那新帝巅峰在位时保住曹国公爵位,却对新帝提拔寒门一事束手无策。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把握好这个先机。 第五章 薛闻没有想错,灯笼映衬出微弱的光照耀整个屋子后,含桃紧赶着又迈步进来。 裙摆飞扬,脚步比寻常快了些,不似寻常她寻常进退得当。 大姑娘说今日九姑娘做的粥品实在美味,让她魂牵梦萦,现如今九姑娘已经歇息好了,不若再去厨房之中一展本领? 如此姐妹之情,大姑娘必定会回报您。 回报什么?回报一个在她看来天上地下仅此一份的夫君吗? 这种福气,长姐还是留给自己享用吧。 薛闻不愿意重蹈覆辙,也不愿再多省事端,她今日做菜是因为醒来就在厨房,但现在还让她做,她不想。 我身子不好,刚刚才歇过来,就不拿上不得台面的厨艺出来贻笑大方,若长姐真喜欢,便吩咐厨房按照我的法子再制一次吧。 含桃脸色有些古怪,却也没有多加为难,似乎早就料定了她不愿意一般:那九姑娘不如去跟少奶奶说说话?免得她夜半寂寞,身子又难受。 这倒在情理之中,但 姐夫今日可回来?若姐夫今日要归,那我不便过去。 上辈子她未曾在这时候见过她那位姐夫,但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她现在总容易把人想最坏的结果,抑或者她已经改变自己,就怕其他事情也一同改变。 九姑娘安心即可。 这就是说不会回来了。 她暗叹一声自己多心,但转念又在心里夸起自己来。 心里有事别留着自己猜,到最后瞻前顾后怕来怕去,就应该一五一十的清楚,让心里石头落下。 薛闻面上平静点了点头,回到内里换上了外衫,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她和查查四目相对,扑哧一笑又回去加了一层。 这天有点冷。 但比没知没觉要好。 薛闻是确认刚才含桃已经离开了的,但等她又穿了一层外袍出来,就见她在廊下等着,身边有个小丫头撑着灯笼。 不知怎么的,薛闻心下有些怪异。 有些事情不在意就会忽视,但一旦在意便能从细枝末节之中查验出细小的问题。 上辈子长姐有这么期待自己过去做伴吗? 姐夫今日不会回来对吗?走在路上,薛闻冷不丁停下脚步,一字一句地诘问着身旁领路的含桃。 含桃的心一下要跳出嗓子眼。 她暗暗想着,白日里已经知晓这位九姑娘不似薛夫人口中愚笨呆愣之人,但如此一问才让她觉察出了九姑娘的气势。 含桃不禁在心底问:这种骇人气势,不用张牙舞爪的辅助,是一个在府邸里默默无闻的小姑娘可以做到的吗? 心下所有的疑问都涌了上来,但此刻没有人来替她解答,她只能忽略自己焦灼的心跳,挤出一个笑容:九姑娘放心,姑爷这几日公务繁忙,一直在衙中,并未回府。 薛闻这才点点头移开了视线,如同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继续走着。 只叮嘱:多带些灯。 那气势收放自如,含桃侧过头悄悄再看,只觉得姑娘生得如玉一般好看,却察觉不出她刚才的骇人。 若非胸膛内的剧烈跳动,含桃只怕会以为全然是自己臆想。 - 长姐喜欢海棠,院子里这时候也栽种了许多秋海棠,此时正是这花盛开的时日,却眼看花到荼蘼。 不过海棠无香,总让人忽略,若非薛闻能够冷静地四处查看,在暗夜之中总会无视。 廊下一溜厨房的婆子候着,侍女们正在往内间上菜,见着薛闻过来躬身行礼,含桃为她掀开了帘子。 薛闻见着长姐愿意用膳,心里也不由欢快不少。 上辈子长姐便糊里糊涂,又不吃药又不爱用膳,才衰败的开春便去了。 第11章 如今她若愿意好好用膳,再找一个名医,说不准真能熬过去这场病。 但越发凑近内里,薛闻便嗅到了一股被掩藏在沉水香和药味之下的一股腥气。 她精于厨艺,在鼻子和舌尖总会灵敏一些,薛闻可以确信这种腥气不是血的腥,倒好似是什么豚鱼等物没有经过任何处置便做熟后的腥味。 长姐,我来迟了。心下虽说奇怪国公府的厨娘怎么会做这等东西,等走进里间便骤然停住。 比在突然见到一个人时的惊恐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一个早在你面前死去,墓碑上都有青苔的人活灵活现地站在你面前。 眼前背对着她的身躯十分高大,外头罩了一件沉甸甸的披风。 墨发用白玉冠束起,下颌线条明朗,那是随了他亲生母亲一般的英俊面容。 听着动静回过头来,他微微侧目,肩上披着的披风落在厚实地毯上,悄无声息,露出外头月白色长衫。 那双暗沉沉的眼眸望在薛闻身上,如同跨越时间的洪流,再降下一场暴风雨。 她连连后退,直至看不到那人的身影这才恢复理智:对不住姐夫,外头人只以为长姐在内,便邀我进来。 薛闻给查查使了一个眼色,查查默契地开口:你们是怎么做事的,这种事情不能马虎。 她问薛闻够不够,薛闻没理她,她就明白了其中意思,刚打起来的气焰又燃烧了三分,虽说这时的她对御下还不熟悉,但她心疼薛闻又老挨骂,学当然简单。 刚还有些颤声的怒骂变成了厉声叱咄,越发顺溜。 而薛闻听着她的话语,恍惚之中回过神来,骤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而抓住查查如同暖炉一般的手掌,才发觉自己掌心冰凉。 既然姐夫在这儿照料姐姐,那小九告退。 她朝着屋内行了一礼,规矩和威风都展现得淋漓尽致,没有丝毫失礼,更不会成为话柄。 但在惊慌失措之际见到的那人,又让她想起当时四面楚歌之境。 这种认知,让她离开院子的脚步飞快,越离院门越赶。 如逃一般。 而被惊扰的沈今川只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眸。 还有裙摆潋滟,如同银光骤然泼了几尺远,站在屋内的人看着,只觉如同奔月的嫦娥。 他差一点就伸出手来,抓住他遗失的明月。 - 从里间小榻上悠悠转醒的薛阮阮没有错过沈今川越过窗棂缝隙朝外看去的细微动作。 她唤含桃进来伺候,紧接着外头响来嘉庆子的动静,说是将大少爷从外头带回来的菜肴热好了。 薛阮阮脸色莹白似雪,偏唇上有着浅粉艳色,丝毫不似病中之态,她盈盈一笑:刚才是我娘家九妹妹,最有贤德之名,生得是不是也好看,都让你看呆了。 哪如娇娇半分。 沈今川在外头如何淡泊威严,在薛阮阮面前都是温柔公子。 他英俊端正,嗓音清泠泠,在她耳边靠近,说着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小字,本还有些醋意的薛阮阮脸色羞红,嗔怪地轻推他。 娇娇二字,是他在他们大婚之日,为她取得小字。 我都知道的,便是外头人脱光了在你眼前,你也觉得泛泛。她的力气怎么推得开沈今川,不过闺中之乐,又轻柔地靠在他的怀中。 醋意没有之后,想到的尽是骄傲。 外头沈今川那些兄弟少有不花天酒地,还有主动攀上来的。 她今日就要让沈今川瞧瞧,外头他见的都是什么货色,哪里比得上她选出的人物。 薛阮阮病中感官迟缓,刚一挨上沈今川的胸膛他便站起身来,不过紧接着便被他扶着坐下。 外头热好的菜肴上来,都是薛阮阮最爱吃的猪蹄、猪肘之物。 她那一日平平淡淡眼高于顶的胃口在见到这些才胃口大开,用有福气的手捧着尝了起来。 你先吃着,书房那儿还有些公务,晚些来陪你。沈今川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色长袍,披风在刚才已被脱掉。 只剩下他这一身缥缈如谪仙的颜色。 起身间,男人高大紧实的身体线条在严整奢贵的衣料下展现,薛阮阮乖巧坐着点点头,眼里充满着依恋。 等含桃 观察着确实带着人已经离开,朝着屋内点点头,薛阮阮这才抱着痰盂开始呕吐起来。 姑娘,这是何必。连嘉庆子都看不下去,拍着薛阮阮脊背心疼开口。 夫君忙碌公务,还记得为我带吃食,怎能浪费他的心意。 薛阮阮吐完后漱了口,刚才绯红健康的脸色变得煞白一片,说话却依旧铿锵有力。 将鹿胎羹再端来。 连含桃都脸色一白:可大夫说这种滋补之物您会虚不受补,一日最多只能服用一次,今日您为了见九姑娘不落下风已饮一次,见姑爷又饮一次,若是再喝,便为第三次了! 姑娘女儿心性,不愿意让姑爷见着自己病弱模样,我去拿就是了,你吵些什么。嘉庆子快言快语。 含桃也知晓薛阮阮不听,她若愿意听进这话,便不会连救治的药都不肯喝,连屋子里的药味都是用的明目草药寻出来的。 第12章 含桃见马上就要嘉庆子出门,忙问着:厨房还制许多粥和风腌小菜,嘉庆子不妨让姑娘带回来一同尝一尝。 薛阮阮伸手丈量自己纤细腰肢,犹豫后摇摇头:不,那鹿胎膏虽说补阴却太让人发胖,我又整日躺着,若是这时候在吃些东西,腰肢就没法看了。 含桃不再费口舌,暗自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揽镜自照的病若西施,忍不住将压抑在心底多日的疑问出:姑娘今日为姑爷引见九姑娘,就不怕姑爷真的 难道真的不怕姑爷变心吗? 薛阮阮好似听了什么玩笑话,清脆一笑:含桃,你没读过书,不明白诗词里有句话叫除却巫山不是云。 她不懂。 知晓含桃真的不懂,薛阮阮压抑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巫山非云,意思是,天底下唯有巫山的云才能称为云,旁的都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 她似乎忘了,过了会轻飘飘地开口: 啊,我是云。 第六章 旁的都不算不上云,可怎么确信人家就愿意被赏玩被比较呢? 不过含桃知晓这话她没有问出口的必要,因为她已经料想到姑娘的反应: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的夫君?那岂不是太没有眼光。 她们家姑娘自出嫁坚定地认为所有于她不合的女子都是爱慕姑爷,从而嫉妒她; 所有和她关系好的闺中密友,都因为爱慕姑爷,从而接近; 在薛阮阮看来薛闻看上她夫君,为她成为她和夫君恩爱传奇里的一环本应理所应当。 即便怀揣着更有理智的薛夫人的想法,庶女嫁国公府可袭爵的长子本就高攀,哪有人拒绝。 含桃从前亦是这般认为,可今日来看九姑娘并非姑娘想象之中见一面就对姑爷心存爱慕之人。 但这话说了,就像跟姑娘说她的腰肢已经足够纤细,即便诞育孩子也一如未生育过一样,姑娘一点儿也不信。 况且含桃并非多嘴多舌之人,如同往常一般奉承着姑爷对她的心意,便让她开怀。 只可惜,薛阮阮饮完第三盏鹿胎汤,等了许久,也未见沈今川回来。 等到后半夜她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一阵脚步声,还有她手腕间的凉意,薛阮阮半睁开眼看到熟悉花纹,嘤咛一声:是夫君回来了吗? 得了应答后才依恋睡下,丝毫不知她那夫君矗立在她床榻之前许久,神色晦暗。 - 薛闻回到院子越想越不对劲。 上辈子姐夫确实未曾回来,但她在国公府的数月内,被嘉庆子和含桃带路,曾经数十次偶遇姐夫。 那时她只觉得巧合,如今却让她心里复杂。 若要复杂些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想让家中姊妹再嫁曹国公府,不至于做他人作嫁衣之事发生是她爹、嫡母、长姐都同意之事。 但让她嫁过来,是长姐一人主意? 从前她就未曾想明白过,为何嫡母分明最讨厌她的生母,却选择她来府中,而不是在嫡母跟前最会说话的八姐。 如今在想,或许一开始让她嫁过来便是长姐的主意。 那她和八姐之间有什么不同? 八姐妙语连珠,能把山鸡说成凤凰转世,喜欢孩子,喜欢金银首饰、宝石头面,又爱风雅; 而她呢,不爱在家里说话,总想着没人听也就不说了,喜欢往人堆里凑,听别人说话,怎么着都行。 难不成,正是因为如此,长姐才觉得她比八姐不贪图财物,更容易掌控,更会善待她的孩子们? 就连她已经表白了自己心意,不愿意往长姐的爱情里凑,依旧还要故技重施? 还有,房舍内即便掩饰也无法掩盖的腥气。 薛闻如今静下心来,这才想起一种在汤羹之中十分隐晦,却又饱受喜爱的一种原料。 因获取方式太过血腥残忍造杀孽,于是被本朝太祖皇帝明文禁止。 但因为其稀缺性和珍贵性更能引起上流勋贵的青睐,于是屡禁不止。 那就是鹿胎。 鹿胎是一味药,想要获取这一味药,需要狩猎怀孕至后期的母鹿,用有独特手艺之人亲手剥出,用胎衣、胎盘、胎水炮制,方成鹿胎。 而在引用之时,越是纯粹的药就越有躲不掉的血腥气,也成了业障说法的由来。 若非后来薛闻听过未来新帝永昶帝在问罪长兄南王母家陈氏一族之时,用的其中一个罪名便是罔顾生灵性命。 虽然这只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罪名,但牵连甚大。 为此,那位新帝还在早朝上让为陈家求情官员生吃鹿胎,待改口后继续治罪,还召见她们这些外命妇进宫闱,佛堂之内,焚烧的却是鹿胎之味,鼻尖充斥着作呕的血腥气。 就连薛闻善于庖厨之人沐浴其中也觉恶心,何况其他贵夫人,还好她遇到一位生得好看的瘸腿小太监,赠她一个绣工粗糙的香囊可藏在袖中。 虽然只一日,但那种风声鹤唳血腥弥漫的气味她们每一个人都无法忘记。 不过薛闻的血色记忆中,还多了一丝馥郁的香气让她视若珍宝。 可鹿胎能补下元补气养血,和她姐姐如今身体衰败有何关系,为何药味浅淡而腥气沉重?好似全然放弃治疗一般。 第13章 等等。 等等。 如果,如果说,她从一开始就被选定成为继室,那是不是说明一开始她的姐姐就已经病入膏肓,所以需要鹿胎这种药来维持身体上的健康? 那若从一开始她就安排好了命运,单单今日这种有理有据的拒绝会不会和她离世之时的拒绝一样,被人当成耳旁风? 若真如此,那她又该如何自救? 或者说,她不嫁沈今川,不做继室,那她又想要做什么,她愿意为此究竟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 姑娘,姑娘,你怎么这么出神,咱们不都骂回去了吗?查查试图靠近薛闻,但遵从本能只在背后出言提醒。 她从未见过这般样子的姑娘。 神色凝重,气势惊人。 比起刚才电光石火地带着她从主院回来时的当机立断,查查凝视着在灯火之中信步之人,竟觉得薛闻的气势比大姑娘还要厉害得多。 脊背如松挺拔,行走之间步伐距离一模一样,便连发髻上簪着的步摇都未曾有丝毫晃动。 步摇,步摇。 一步一摇,要女儿行走中摇晃出迤逦的弧度才算曼妙。 可如今她看着今晨还说想吃盐渍梅子的姑娘,转眼间仿佛经历世事,比薛夫人还要沉稳。 她没读过多少典故书籍,但仿佛她那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和佛寺内看透世事的神佛一般,马上就要缥缈于空中。 没由来的,她仓促开口,打搅了一直在自己思绪中的薛闻。 檀木桌上的蜡烛噼里啪啦结了个灯花,薛闻回头看着查查担忧的眼眸,才在思绪中惊醒。 灯花,好兆头。 厨房是不是来问咱们晚膳要用什么了? 对。 薛闻点点头,让外头指派给她的侍女进来,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吩咐:今日厨房说的菜肴我都不喜欢,让他们给上清炖狮子头,地黄枸杞粥,蛤蜊米脯羹,鲜虾蹄子烩,螃蟹酿。 她沉吟一声,示意一旁的查查。 查查不懂其中深意,但查查照做,她听着直咽口水,被 薛闻无足轻重的态度感染,压抑着嘴角:还要香煎藕饼! 薛闻点了点头,示意侍女去回禀,完全无视她们的震惊和鄙夷。 等人走了,她交代查查:你好好吃饭,吃完乖乖睡觉,今夜不会安宁,你不论啥事都别起。 姑娘是不喜欢大姑爷家中吗?可这样夫人回去会不会骂你啊。 稚嫩的圆脸上是显露无遗的关切,薛闻摇了摇头,目光远望:在这里的每时每刻都如同在牢狱之中,与其担忧刽子手会不会心软,还不如我亲自将铡刀放在手中,至于夫人的唾骂和自由比起来无足轻重。 夫人是要算计咱们吗?我就知道有好事夫人绝对不会想到我们,她不喜欢我们。查查义愤填膺。 是啊,有好事会想到她吗?或许这在她们看来是天大的恩赐,而她只需要感激涕零便已经足够。 乖,夫人不喜欢就不喜欢,咱们互相喜欢就够了。 长姐要算计她为继室,因为她是个老实人。 可老实人也会被逼急的。 - 烛火点得通明,她和查查头一次没有心疼蜡烛。 她端坐在屋内。 凡是女孩,只要收拾得略干净整洁些就已经很好,可薛闻是一眼望去便要驻足的那种最直白的好看。 最简单不过的银白色裙摆潋滟,在黑夜里如同盛开的昙花在她身下铺就。 她一开始低着头,气势无端矮了三分,如今来往众人才发现这位是冰雪化成的艳色,不似此间中人,缥缈欲仙。 就坐在那里,不声不响,气势便足以让人屏息凝神,私下里想的腌臜话,没有一个能在她面前想起。 等离开之后,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 转念想着少夫人刚病便来府里,看起来所图甚大啊。 薛闻决心下得仓促,但执行起来雷厉风行。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曹国公内衣食住行每一个时令内的规矩。 也不会有人比她知晓怎么踩在曹国公府底线边缘上折腾。 这一夜,整个曹国公府都知晓住在客院里的少夫人家九姑娘是个难相与的。 她先是嚷嚷着要吃府里没有备的菜肴,见府里没有就淡淡说着八公之一的曹国公府不过尔尔。 厨娘听着这话恨不得说一声天杀的,好几样菜都违反时令了,这不是能不能做的问题,是做了也不好吃的问题。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准备安歇,又嫌被褥不够舒适,又嫌弃烛光太晃眼,又嫌弃朝向不好睡不安心。 为了显示国公府的底蕴,留下亲家母做客便让她们母女住在不同院落,却又紧紧挨着,经过薛闻把来制止的薛夫人陪房给忽视彻底后。 薛夫人在闹第三次之时忍不住带着人过来。 薛闻,你疯了?管好你自己,不然我就让旁人来帮你管。薛夫人压低了声音。 母亲,我管自己管得可好了,但国公府一点也不像您说得那么好,若是薄待了我们,那我们便去问问国公夫人吧。 你!薛夫人涂着蔻丹的长指甲陷入掌心肉中。 第14章 曹国公夫人郑丽珍,薛夫人的七寸。 同为京兆郑家出身,年岁相当,薛夫人却被这个族妹一直压着一头。 皆因曹国公夫人的父亲是郑家这一代宗子,在当今陛下面前十分得脸,而薛夫人自持嫡女身份,比曹国公夫人母不详的出身要好得多。 但偏偏她爹大宗成小宗,如今成了旁支,只荫庇芝麻小官。 除了郑姓之外,她没有任何可以自持之物,她在薛家有出身世家嫁商贾新贵的骄傲,是因为薛家需要这样的骄傲。 可偏偏这样蒙着头骗自己的骄傲,不论在曹国公夫人郑丽珍面前,还是在战功赫赫世袭公爵的曹国公面前,都是空中楼阁。 虚得很。 薛夫人可以打薛闻一巴掌,可以让侍女将薛闻给绑了,可这里是国公府,人多眼杂,一旦让曹国公夫人知晓,那她这么多年维持的治家有方的名声彻底烟消云散。 薛闻不该知晓这事,但薛夫人骤然被言语刺中,心下投鼠忌器,转念又想着:反正丢人也丢不到外头去,不论谁听了这事都得对她这个嫡母无从挑剔。 她本不愿意抬举薛闻这个不中用的。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让阮阮知晓她面纱下和她娘一样心机叵测,正好换了她。 这般想着,薛夫人按捺下了心里怒气,心里想好接下来要整治薛闻,如何在薛侯面前告状,又虚情假意地关怀了几句,将怒气撒在国公府侍女身上。 我们姑娘素来娇生惯养,从未受过气。 你们莫不是仗着国公府出身,便这么伺候我们姑娘,惹得最守规矩的她都受不得这般委屈? 能够这么多年稳坐钓鱼台的薛夫人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话音从对着薛闻叱咄到对着国公府侍女开刀,就已经袒露了她的目的。 对她来说,让薛闻不沾她女儿的光,又能借机羞辱郑丽珍一把,简直一石二鸟。 唯有国公府的下人有苦说不出,心里盘算着不愧一家出来的,都会生事。 老的少的都一样。 薛夫人又指桑骂槐,做好了关爱孩子的模样这才带着人鱼贯而出,只剩下侍女面面相觑,然后叹息一声给厨房赔不是,再继续为薛家九姑娘马首是瞻。 薛闻白日里睡了,夜里分外有精神,刚好来跟他们耗。 等人都按部就班安排下去,她亲自掩上房门,背过身来正好瞧见躲在屏风后头精神奕奕的查查。 她觉得自己嗓子像卡进了一颗龙眼,完全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薛闻隔着烛光,嘴巴开开合合,愣是没有蹦出一个字,全然没有刚才字字珠玑不饶人的气势。 她们四目相对,到最后扑哧一笑,不约而同地想起今日这一场胜利。 她知晓国公府内许多仆人这一日会在心里骂她。 但这也好。 总比后来她过来,连在她面前故意辱骂,她都要忍着。 忍着忍着,因为原先夫人在的时候可从没出过事。 所以她不能生气,因为这是原先夫人喜欢的厨娘、奖赏过的门房、夸赞过的车夫 这一次,她不好惹,你们忍忍吧。 薛闻衣袖下的手暗暗握拳,没有怕母亲的威严成就目的,给表现很好的自己鼓劲。 她不怕母亲了。 母亲也没有很可怕。 - 她明白了。 她要的是说不的决心。 从前说不出口、做不到的,她要一一试试。 她想救一救,小时候的自己。 第七章 薛阮阮如同前几日一般未曾见过晨起之后的沈今川。 问了在书房伺候的下人便知晓书房的灯一夜未曾熄灭。 想起半梦半醒见到的人影,薛阮阮心里泛着十足的甜味,仿佛口中化了一块蜜一般,再听着今日不会忙碌会准时归家之时的雀跃更加沸腾。 她知晓的,今川心底有她,任何人都无法代替。 清晨,昨夜一切种种归于上一个月亮,薛闻等到了她的黎明。 薛夫人早早起身,跟她女儿添油加醋地如实讲述昨日种种。 小九本身生母本就上不得台面,让她来沾染你的福气,用你的性命来给她享受渔翁之利,我身为你娘实在忍不下这口气。 她眉梢一挑,手覆上女儿的柔荑,带着蛊惑一般:依我看,不若抬举兰苕?她性子娇媚,又没有生母,还比小九年岁长上些许,不论如何来说,都更为上选。 一个叫着排行小九,一个称呼这闺名兰苕,在薛夫人口中远近亲疏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被安抚着的乖女儿远远没有薛夫人想象中那么上道,秘而不露声色地点点头,其中意味怎么品评都行。 兰苕我几年前见过一次,眼角眉梢之中总透露着不安分的模样,连她双生兄长都怕被她算计,离得远远的,您也别太小瞧兰苕了,要多小心一些。 这有什么好小心的。薛夫人不屑一顾。 我是她的嫡母,她还敢翻了我这个天不成,即便有再多的心眼子,也要好好藏着,把我当成亲生母亲一样侍奉。 她没有把薛兰苕的心机放在眼中,毕竟心机再深又如何,依旧还要讨好她。 薛夫人不会费尽心思给人起名,薛兰苕的兰苕 第15章 二字是她在她身旁伺候多年才求来的恩典。 薛夫人既不屑薛兰苕没脸没皮索要代表着花中君子的兰苕二字,又乐于奖励忠于她的人,做好当家主母的气势。 人会关注足下的蚂蚁想些什么吗? 至于薛闻,那是她没有福气,装作老实巴交这么多年,一见国公府的富贵就露了馅,正好免了那贱人的天大福气。 让她来选,她当然会选择在她面前乖顺又无依无靠的薛兰苕。 这算是奖励,如同奖励她与薛闻完全不一样用心的名字一般。 曹国公夫人不爱掺和这些,原先薛阮阮未曾有恙之时便不需要这个儿媳妇来近身伺候,早早把中馈账册给出去,隔几日请个安便成。 至于沈今川生母也不能摆什么婆母气焰,而家中几个妯娌之间都知晓未来爵位要归沈今川这个长子,自然对长嫂马首是瞻。 薛阮阮的日子,是连她亲娘薛夫人都忍不住羡慕的神仙日子。 便宜了薛闻那个小贱人,比眼睁睁看着她女儿凋零还要让她耿耿于怀。 你可要想清楚,兰苕是有心眼不假,可薛闻何尝没有小心眼儿? 比起薛闻她娘在你爹面前吹枕头风,有自己谋算,倒不如选兰苕这个跑不出你娘掌心的,也好对宁哥儿多加照料,是不是? 薛阮阮被打蛇七寸,她相中薛闻最要紧的便是薛闻生得比薛兰苕好看,不至于丢她相公的脸面。还有便是薛闻沉默寡言,是个能记住别人好处的老实人,在她计划之中,只要对薛闻一点点好,就能将她相公还有宁哥儿托付给她照料。 而一个不会风花雪月的老实人,只要给她一丁点好处,就足以她来鞠躬尽瘁。 昨日匆匆,想必是还未曾开窍,不然怎么会有人对郎君都不心生爱慕。 虽说和她预想中不一样,但也聊胜于无,一旦事成,怎么会有人日日对着郎君而不动心? 只不过,她需要时间而已。 但显然,薛闻的做法与她设想得不一样。 思量让她一瞬间慌了神,手上杯盏被打翻,茶汤不烫,却也打湿了金漆几案上的大红绫子桌垫。 嘉庆子听着屋内有动静,领着人来收拾喝残了的茶盏。 她瞄了一眼薛阮阮没有上妆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神色不定,有几分压抑着不满。 九妹妹怎么还未曾过来? 九姑娘刚差人来说,早晨起来身子有些不适,怕要晚些才能起身。 薛夫人不满地叱骂薛闻没规矩。 但薛阮阮这个主家抬起手背来,借着抚一抚步摇流苏的空当捏捏头侧穴位,她暗想:昨夜之事本以为之事母亲有心糟践九妹妹品行,借机来换成她面前会巴结的八妹妹过来。 毕竟薛夫人的行事作风薛阮阮这个女儿最了解不过,哪可能轻轻松松便放过九妹妹。 可听今日这话,倒真有将国公府视若无物把自己当作主人后不再伪装的骄纵气焰。 既然这样,不若再看看。 薛阮阮定了心思,庆幸自己这个九妹妹道行低,能够轻松辨识出,倒让她安心了一瞬,便也顺从着薛夫人意思,给薛兰苕一个机会。 罢了。 先让九妹妹静一静才知道厉害。 即便最后依旧选的是九妹妹,她也不希望自己选的是一个不安分之人。 冷一冷,才好让她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位置。 既然如此,那便等九姑娘醒了再说吧,莫要打搅她。 她说完,薛夫人轻呷一口清茶,这才满意。 - 薛闻专门晌午才起身,用膳之后才过来照看长姐。 她一步一步走进回廊,一进小厅,隔着海棠花枝看着的便是穿着葱绿织金外袍和真丝白鹤梅兰褶裙的嫡母,满目慈祥地望着歇在榻上的长姐,好似在看她最得意的作品。 一天之中晌午日头最毒,她等在外头,看着侍女进去通报就没再回来,使身体虚晃了几下,作势要晕倒。 里头的人忙把她请进去。 你昨夜未曾休息好,不如再回去睡一会儿。 姐姐在病中,我自然要来伺候。 瞧瞧,瞧瞧,又成了呆头呆脑但什么便宜都不放过的模样。 薛闻说是来伺候薛阮阮,但坐下后嘉庆子张罗着要上早膳,她却摆摆手:我在院子里吃过了。 薛夫人母女二人同样嘴角向下一撇。 薛闻却依旧低着头,说来伺候病中姐姐也不动弹,自己用膳而长姐嫡母反而等她更没有规矩。 但她现在是讲究规矩的人吗? 不是啊。 她是没有眼色没有规矩,要给自己一个公道的薛闻啊。 昨夜原是我未曾安排好,差一点唐突了九妹妹。 薛闻垂着的目光睫羽轻颤。 说得唐突,究竟是因为昨夜孤男寡女阴差阳错见到姐夫,还是因为昨夜她生出的许多事端皆因她没有安置妥当? 薛闻昨夜才想明白自己印象中向来温和优雅,说话轻声细语的长姐是一个需要用鹿胎膏来维持健康,早早为姐夫选定继室的贤妻。 而今她在听着一语双关,竟然有些她自己都在感叹的平静。 第16章 不论究竟是何意思,往后和她都没有半分干系。 于是她抬头:啊?没有,姐姐在病中怎么可以怪姐姐,是那底下人没有长眼睛,这才弄错了。 薛闻没有等来长姐对于她回答的回应,等来的也都没用。 她只需要知道,母亲这般态度和长姐的婉转,已经断绝了她为继室的可能。 这一次,她再也不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金贵无比的琉璃罩子里,当一个没有喜好厌恶,大公无私的青天大老爷了。 薛家自恃尊贵,但薛闻在薛夫人掌心长大,自然不是个娇贵之人,不然也不会擅庖厨。 她心里因为本应该对自己和长姐印象的不一样而觉得心窝冰凉,但更多的却是马上挣脱枷锁的爽快。 再等等,再等等,马上就可以离开了。 薛阮阮怕长肉失了自己玲珑身形,素来只食个半饱,又在病中没有胃口,两厢之下依旧略用了几口素汤饼便止住,抬头见薛闻的模样,轻笑着说:原我就在病中,还惹了妹妹也身体不佳,实在作孽。 已经通知家中,九妹妹不如就回家中养病吧。 薛闻很庆幸薛阮阮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因为她怕忍不住高兴,又让长姐不满,就低着头退出去。 侍女端了漱口之物走在她身后,里间门帘一动,里头便钻出来一个小身影,身后伴随着走过穿堂脚步厚重的嬷嬷与小厮。 九姨母,晨安。 小身影不算小,毕竟已有十岁,和还未及笄的薛闻来比,顶多差不到五岁。 但比起薛闻记忆之中比她高一个头肩,能够决定她死后哀荣的曹国公沈宁,还差了许多年岁。 她一抬眼看着与长姐还有姐夫相似的面容露出的笑,仓促点了点头。 沈宁很乖,很懂事。 她刚出来,就听着里面清脆响亮的问好声。 娘,宁哥儿给您请安。 外祖母,晨安。 还有着孩童独有稚嫩声线的沈宁一下在记忆之中和沈宁那一句母亲辛辛苦苦一辈子,对爹爹一片真心,将母亲葬在一旁已经是亏欠,你究竟是何居心!重叠再一处。 让她在一这时节悠悠一阵风中打了个寒战,眼前一黑,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薛闻在这之前从未怀疑过沈宁,愿意相信沈宁是好心办坏事。 毕竟谁会怀疑自己看到大的孩子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可她认清了上辈子自己并未看透的真相,见到了温柔长姐之下的算计。 那沈宁的好心办坏事究竟是心底里这么觉得,所以才不顾她的再三叮嘱也要将她放置合葬? 还是因为若为她的愿望来做,与得到的不值当呢? 第八章 薛夫人当机立断着急忙忙地把薛闻送走。 薛闻也马不停蹄地要离开曹国公府。 两边意见出奇的一致,以至于薛闻离开的速度出乎意料的顺利。 她带着查查离开曹国公府,等过了几条街之后马车里面就剩下了薛侯府九姑娘一人。 薛闻一路在马车内好似喘不过气一般,忍不住探出头去。 上辈 子出嫁之后没回来几次这个本应该最熟悉的府邸,等着后来永昶帝清算,八位开国国公本就剩下五位,其中除了曹国公府之外全部清算。 而薛侯本就站错了队,更是直接被抄家。 以至于如今看着小时候觉得大得想象不到的府邸,如今在她看来竟然小得有些可怜。 没有记忆之中庞然大物的压制,只剩下世事无常的叹息和给自己鼓励。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永垂不朽的,爵位不是,皇朝不是,连皇帝都不是。 所以她不应该怕她爹,怕她那个早就得罪了如今的太子,外来皇帝的薛侯爷。 所以九姑娘一进府邸便直接到书房而去,对着薛侯最为器重的管家开口:薛伯,就说我有急事关于薛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要让父亲立刻回来。 如今皇帝乃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二任皇帝,太祖皇帝独子。 朝廷建立四十余年,在官职上大多遵循前朝旧制。 官爵一共分为散、职、勋、爵,四类,她爹薛侯的侯和曹国公的国公一样是爵位,有尊贵无实权。 但不同的是,现今的曹国公不仅有爵位,还有着散官代表的身份级别,还有实际职责的职事官位在身,驻守一方,而薛侯身上只有勋官官职,若非特事特办并不需要上朝。 沈今川如今的官职,是家中荫庇来的勋官,他后来会慢慢转化为职官拥有实际职责,否则只是一个享受俸禄的寻常公子。 薛闻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这话,急着要见薛侯,是因为薛侯一不上朝,二没有公务,自然不会有要紧事。 她准备这一天准备了很久。 从前说不出来的话,如今要好好说明白。 薛伯不姓薛,但他的父亲原先跟着薛家老太爷做管家管账,后来跟着太祖皇帝起势,薛家从商便官,他就跟着薛侯,赐下和主家一般的薛姓。 如同长姐身边的嘉庆子,因为她母亲是忠勇之士,被赐下薛姓,将原来姓氏改名叫薛李。 这样有主家赐姓殊荣的,都是亲信。 第17章 薛伯他当然知晓大姑娘薛阮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收到了九姑娘昨夜引得夫人不满被遣送回来之事。 他也和薛阮阮想得一样,本以为只是薛夫人借机污蔑,让薛闻平白掺和进浑水里,好换成她想换成的八姑娘。 可如今看来,倒不似黄河之水泼上来,而是九姑娘和他印象中的乖巧不一样。 薛伯笑了笑,举手投足间和往日没有任何变化地将她请进了书房外间待客的厅内,安排好小厮为她奉上茶水:那九姑娘稍等。 被安置坐下的薛闻点点头,发了一会呆。 视线落在主位几案上的白瓷瓶,里面不似寻常插的时令花草,而是一杆梅枝。 还不到绿梅开的季节,但她的父亲会在书房每一个能够看到的角落摆上她娘最喜欢的梅。 即便她的娘亲进不来这个书房之内。 她在太阳里坐着,银朱裙子在光影交织中也显得带了岁月痕迹,步摇流苏随着她歪头而贴在面颊上,几分冰凉。 九妹妹?九妹妹? 再回神,一抬眼便见到了她的八姐。 薛兰苕。 - 瞧你,不过两日没见,怎么这般看着我?难不成还忍不住我了? 薛兰苕低声笑着,坐在薛闻身侧,两人中间隔着铺着景泰蓝绫子的几案,话音亲近。 在薛夫人心中,薛兰苕是有几分小聪明会讨好她,又不要脸面给自己贴近要叫兰花的小宠。 没事时候能够讨她欢心,必要时刻能够帮她忙的小宠。 在薛兰苕双生兄长眼里,她是略有几分才华便不知晓天多高地多宽,自诩才女的尖酸小人,生怕一靠近她要么被劝学,要么被算计。 但在薛闻记忆,她这个文文弱弱的八姐惯常带着这种笑,她身上向来不会有太多的配饰,发间除了零星几个小花钗之外便只簪了一朵明珠形状的茉莉。 她娘爱绿梅,喜欢高洁,厌恶茉莉是油头粉面的花中小人,只会借别人势头。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她和八姐生辰只差一旬,但关系在明明并不如何亲密。 不过如今隔着悠久的岁月,她在看着八姐,才明白她八姐的好处一个愿意将心眼摆在明面上的人,比得了便宜还要显摆自己受委屈的人好太多。 至少,她不会让人把眼泪往心底里咽下去。 该是我认不出你才对,穿上了母亲送的锦缎衣裳,简直判若两人。她上下环视一眼,视线赤裸,却并不让人觉得不舒坦。 阳光拂过她月白衣摆,点点碎金点缀,上头用笔墨勾勒出的兰草线条,为这衣裙增光加彩,显得不同凡响。 翩如兰苕翠,飞袂拂云雨(1)这首写兰品行美丽的诗词最适合她擅长诗词才华横溢的八姐。 姐姐想必也收到了母亲送来的衣衫,何苦来取笑我。 同为一家姐妹,她们的底细哪有不知道的。 薛夫人出身京兆郑家,薛侯为了捧她家里的一应大小事儿都是她做主。 几个男孩要在外应酬,要笔墨费用,她都要往后延一延,摆足气焰。 更何况她们这些父亲不能操心太多的女孩,月钱晚发是最常不过,她们从前见面最多的时候都是一同在薛夫人门口等着给月钱。 从早上请安站着,到日头高升。 夏日初秋还好,无非热一些,在哪里都一样,反倒在薛夫人门口,还能蹭上些冰。 用不上,看得见也就相当于用了。 冬日里才难熬。 厨房里当差的最有油水,她们月钱本该月初发,却到下月月中都发不成,日日来,日日无,即便不催钱也不能不请安。 冬日里寒风刺骨,她们没有私房,饭菜热乎才是少见,冬衣不暖和,炭火数量不够 薛兰苕没有亲娘,薛闻有母亲,但尊卑入骨,常在口中念叨愿她能化作青石板,好让夫人走路舒适些许,更不会管女儿死活。 所以,同年龄几个姐妹之中,她们两个诡异的同病相怜。 月钱延迟,衣裙陈旧都只是其中一事,在旁人看来侯府小姐不会饿死,不会冻死,这些算不得什么,都是小孩小题大做。 唯有身处其中的她们才知晓这些小事一桩桩一件件让她们幼时漫长的一日增加了多少本不该有的苦难。 九妹妹,我跟你说一句实话,我探听母亲意思,长姐那里恐怕不好。薛兰苕靠近,坦然开口。 我想嫁给沈公子。 薛闻不惊讶薛夫人更中意薛兰苕,但她没想到薛兰苕会这般热衷,还会跟她主动提起。 原先八姐你不是正在和韩国公二房的第三子还有葛伯公家长子她记得上辈子薛兰苕嫁的也是韩国公府家的公子。 男未婚女未嫁,只在宴会上见过几面,借着长辈送过些东西,又不是送过定情信物来订约婚娶。 更何况,韩国公家公子他本就与爵位无缘,有些说头的只有对他有些偏心的母亲。 一个卖弄着清白高尚的品行,实际上家里有两个通房在侧伺候;又为了没有好色之名,将好好的姑娘家,名字给成酉鸡和戌狗;更为了皎洁名声,断了两个通房做妾的念想。 第18章 一个道行高的伪君子而已。 而葛伯公家那个,自己是个混不吝,还想着娶贤良淑德的妻子来敲骨吸髓,贪恋女色,孩子都有了好几个,还自持尊贵不让认祖归宗,不肯给个名分也不肯给些钱财。 恶心玩意。 若没有沈今川,她选韩国公家中子嗣也算门当户对,情理之中。 可有了沈今川,她当然要最好的。 可长姐薛闻欲言又止,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九妹,咱们在家里的价值比不上几个兄弟们,所以才会被忽视。 你我都清楚,外室也好,妾室也罢,继室也好,元配也罢,都不过为了点念想的好日子而已,我要做什么,我清楚明白,在哪都是斗,那我也在最高的地方斗。 薛闻手上玩着帕子,搓得那帕子在手指尖溜溜地转。 确实,归根结底,她和八姐想要的并不一样,讨厌的也不一样。 八姐能说出这种外 人不知晓的辛秘,自然有她的手段。 而八姐在父亲书房内说出这话,便是让父亲知晓的一种手段,她堂堂正正地阳谋,说出自己想要的,没有什么不好。 更何况,原先八姐确实嫁到韩国公府,可后来被永昶帝清算抄家,韩国公被赐死,她只来得及找到八姐的孩子,但八姐不知所踪。 若按这样的结局,嫁与姐夫,不会被外事所累,那确为一门好亲事。 毕竟从前,她也曾视这桩婚事为救赎。 既然八姐有成算,那妹妹便祝八姐旗开得胜,一路顺遂。 只不过,曹国公府需薛闻刚一开口就被一根纤细手指抵住唇瓣,花香清新宜人。 知你心底纯善,想要把了解的事情告知于我,但每一个人看待事情都不一样,我需要用我的眼睛来看来听,你的视线或许会影响我的判断。 你不需要担心,路上荆棘也好,泥泞也好,我选了就不会后悔。 人生,就是要活好多个一瞬。 薛兰苕走后许久,薛闻才从她话中回过神来,属于茉莉的馥郁香气还在鼻尖。 她想,世间万物,各花入各眼。 有人觉得茉莉乃是花中小人,有人觉得它形状如明珠。 正如她视为砒霜,她视为蜜糖。 不论作何选择,她都祝愿她们两个都能如愿以偿。 来补偿幼时腹中饥饿,黑暗中分吃点心,如同老鼠一般的两个小姑娘。 第九章 薛闻一开始来找薛侯是计划之中的一环。 是她从确认自己重活一次后没有犹豫的行动。 姐死之后妹妹做继室,这在家族传承之中是利益最大化之事。 如同春秋时期媵的存在。 山高路远,生育艰难,若非自家之人,如何保证该有的利益,该获得的联盟,该有的继承人不会被别人占有? 所以,才有了跟随出嫁的媵,在王后死后可做王后。 所以,才有了姐姐死后抚养侄儿的继室,肥水不流外人田,更何况亲姐妹之间哪会苛待孩子。 薛闻之前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懵懵懂懂之中被这个理由说服。 在这锦衣玉食之中家族养育你,父母爱重你,所以你应该维护家族利益,回报家族,奉献家族。 等到长大,见识到更多的世界之后才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 家族教导她,是因为她活了下来,知道她长大之后会为家族换得利益,而非她娘一直说的爱。 她被生了下来,所以养育她是应该的,正如同养育她那几个没有什么用却眼高手低的兄长弟弟们一样。 她从小痛苦的根源来自知道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又不知道该要怎么样才对。 可现在薛闻知晓要怎么办,想要怎么活,更有时间来做。 这个行动比她计划之中来得稍微晚那么一些,但能实行已经很厉害了。 因为她越过了重重谎言终于解救了自己。 父亲还没来,是你并没有通知他对吗? 你认为我是小孩子,所以一切事情都无关紧要,所以根本不需要被关注对吗? 薛闻一直很安静,骤然掀开帘子,对着正在候着的薛伯突如其来的诘问。 她想得太简单了。 人不发怒,是不会被注意到。 就像她前世那位永昶帝,他在清算之前已经在朝堂之中说起过无数次,但他年纪不大,身有残疾,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会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没有想到他借着这个口子彻底清算南王党羽,旧派勋贵,严丝合缝将空置出来的位置分给他的拥护。 那时候据说午门鲜血根本冲洗不干净,京城风声鹤唳。 他们这才知道怕了。 她已经非昨日之她,不能再被敷衍和小瞧了呀。 薛伯,你十三岁的时候将你叔父家弟弟推到河中,借口孩童贪玩 其他种种,你还需要我继续一五一十说清楚吗? 这时候日头还盛,照一身银朱织金的薛闻耀如牡丹,她神情淡泊,说出的话却让薛伯在这个时日里浸了一身冷汗。 第19章 九姑娘,原先有这般气势吗? 况且,这事薛侯都不知晓,还未及笄的九姑娘从哪知道的? 现在,你可以通知我父亲了吗? 薛闻不爱扯谎,常常怀有内疚之心。 上辈子她做继室,是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之事,唯有她觉得介入姐姐姐夫感情之中不够妥当。 但上辈子在宫里遇到的那人,他教她真话不说全,就不算说谎。 而她现在用后来公布天下的罪证来威胁薛伯,不需要有内疚之心,事儿是他自己做的,她只不过早一步说出来而已。 而想要让人忌惮,她必须一些真的本领。 现在薛闻万般庆幸自己选了个好位置,阳光刺眼,他看不清她脸色的稚嫩,更投鼠忌器。 - 闻儿,急匆匆回来,也不去见过你娘。 书房是你这种小丫头玩闹的地方吗? 薛家原本便是商贾之家,乱世之中带着家财万贯投靠举兵谋反的秦家太祖皇帝,为自己博了一个锦绣前程。 但商贾只是低贱,并不贫寒,所以薛家人便没有生得不好看的。 便是薛侯如今天命之年,却也没有衰败之感,反倒因不缓不急姿态多了几分长者慈悲,说出的话也是关切非常。 毕竟他并没有责怪女儿在曹国公府丢脸,只责怪女儿不先去探望娘亲。 坐上主位后轻呷一口他最爱的大红袍,看着半边身子沐浴在光里的女儿皱了眉头:怎么今日簪的香玉?这颜色太浮了,回头让你母亲给你簪青龙卧墨池试试。 女孩家,这也不懂吗? 显然,他已经忘记上一次正是他嫌弃青龙卧墨池太老气。 她困了一辈子的女孩家连这也不懂,实际不过是她父亲随口的提点。 可他随口一句话,转头就忘掉,只剩下她这个以他喜怒为目的的人在心底惴惴不安,猜测他嘴角下撇眉头上挑因为如何。 可这种话说给从前十四岁的薛闻足够她内疚,足够她娘认为连这花从此都不能触碰。 但说给现在的薛闻,在剔除了父亲这个角色代表的权威之后,她才发现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时候,父亲是跨不过去的大山。 大山太过广袤,于是没有人敢提出离开这座山,反倒在这座山敬拜起山神,通过献祭来让山神有半分欢喜就是毕生所有愿望。 人们只能告诉自己,她爱这座山,所以所做都是应该的,而没有大山,她们根本活不下去。 有人后来即便离开这座山,但山神的神龛依旧牢牢背在身后。 但薛闻要告诉从前的自己:怕这座山、爱这座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你的错。 孩童眼睛能够看到的是遮天盖地的大山,是她走到双脚血肉模糊都跨不过去的丛林。 她来救十四岁时,就在这里,就在这个书房被父亲的权威与爱拴住,而没有做出选择的薛闻。 她在上辈子后来许多年岁都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拒绝。 但重回这里,再一次看到当前岁月的父亲,她要跟上辈子的薛闻道歉。 她选的,已经是那时候唯一能选的。 这条路,看似是有得选,实际根本没得选。 但现在,她见过大山倾颓,见过外面更广阔的山,知道山里面所有腌臜亏空。 她掀翻神龛,不再苦苦找寻那份隐晦、沉默的爱,解开那以为你好的名义而铸成的铁链。 我要离开薛家。她开口,嗓子有些喑哑。 用力咳嗽一声,将嗓子恢复原状后又大声喊出来:我要离开薛家。 从小该尽的责任我都已经尽到,现在不愿意做你的女儿,不愿意做她的女儿,不愿意再做薛家人。 她说完,恍惚觉得脊背上让她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大山彻底消失,她终于能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 是不是你母亲又骂你了?她那脾气就那样,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薛侯拧起眉头,杯盏啪嗒一声落下。 这些都不让薛闻看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明白她说的话并没有被当真。 不将孩子的玩笑话听进耳朵,是长辈保护自己的方式。 薛伯应当没有告诉你我是如何说动他急匆匆叫你回来的,那我就再跟你说一遍我知道的。她没接话茬,锐声开口。 她已经要在父亲面前自证自己并非脾气古怪的孩子。 她已经有资格说出自己的想法。 三年前,陛下主导,皇太子主考第一届科举,意图由科举代替察举,削弱世家勋贵势力。 薛闻说到这里,面上压抑不耐的薛侯这才露出和薛闻同样的凝重,审视的眼神没有任何遮拦地落在薛闻这个传说中他最疼爱的孩子身上。 无所遁形。 那就唯有迎面而上。 可这一场科举,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丑闻。 全部举子,共三百七十余人从全国到京畿参与科举,但最终接近三百人用同样回答。 这种丑闻在纸抄官员那里根本无法瞒得住,而这一场科举带来的舞弊丑闻,直至现在每每提起都会被反驳 第20章 寒门品行低下,岂可为官? 薛闻看着讳莫如深的眼神,与之对视。 她身后是放置茶水的几案,在薛侯进厅内的一瞬,她将杯盏放在边缘。 没有给自己后退的余地。 你说,若是当今陛下知晓这桩无头舞弊案的执行者有你其中一个的话,又会如何? 太祖皇帝是前朝大将,因被前朝忌惮隔绝粮草,后来率先起兵,在各地纷乱中最先安定。 又因为京兆郑家家主带着全部嫡系投诚,成为世家头一个。 但英国公乔家,太祖皇帝元配发妻的母族,嫁昌平帝为贵妃,生下长子册封皇太子,太子先天便有的势力。 梁国公汤家,建宁汤氏嫡系,太祖皇帝继后出身于此,生下当今昌平帝,如今宫中汤贵妃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之实,而有着汤家血脉的南王也意图太子之位。 这些世家大族定然不肯将碗中鱼肉分给他们眼里的贱民,所以科举舞弊必定是世家勋贵联合。 舞弊案牵扯甚大,又没有证据,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留下一个烂摊子。 但谁知道,当今皇帝对世家有感情,再加上法不责众,况且没证据就等于没做过,但若是只对准其中一个卒子呢? 昔日新仇旧恨,皇太子继位改年号永昶,诛世家勋贵。 可以看得出,皇帝不是不能做,而是想不想。 更何况,仅仅一个马前卒,若能解决这事,恐怕从前在一条绳上的世家们,会头一个放弃薛侯。 这种事情薛侯枕边人无从得知。 更何况他年仅十四,刚到及笄之年的女儿。 这是薛侯第一次正眼看他这个女儿,以一个平等、忌惮的视线审视着,最后忽然软化,他站起身来,一手抚在薛闻肩上。 厅内安静得连喉咙吞咽的声音都格外引人注意,外头一声鸦鸣惊醒,枝丫轻颤。 你要什么。 良久,在对峙中头一次以父亲身份丧失权威的薛侯以一个官员的敏感度率先垂眸,把这个说笑当成谈判。 不论是稳住薛闻抑或让她掉以轻心,都是薛阐明面上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她激动地摇晃了身形,用手在侧撑着桌案。 我要离开薛家。 不做你们的女儿,仅此而已。 第十章 不知内情的外人听了薛闻这话只会说她傻。 出身侯府勋贵,多少人一生的终点都到不了这一层,可她偏偏视若敝屣,主动离开。 可只要她自己知晓,她不想要这种日子了。 这一种为了家族高嫁,为了家族投靠,一切一切都为了别人而活,连自己的喜怒都做不了主,连自己死后埋在哪里都做不得主。 侯府带给她的是迈不过去的连绵大山,是未来无穷无尽却又难逃的阴谋诡计,是她要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还要维护的面子。 人即便是打断骨头,也应当是自由的。 她爹没什么了不起,是个失败者。 那些人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都会死。 那她,又要怕什么?又要踌躇什么?难不成又要奴颜婢膝一辈子,连抬起头来都做不到吗? 薛闻只要一想,自己离想象的未来只有一步之遥,便觉得自己有些轻飘飘的。 仿佛一边在和她的父亲谈判,一边听到了护城河带着青苔味的风,馄饨店那只有些老态的犬呜呜叫 她好像随着这些没有脚的声音,一同飞了起来。 她忽然想起,略微长大后才明白的一个现象:父母的同意和拒绝都是隐晦的。 他们的同意不是鲜明的支持,而是让你等,等到做出他们乐见的成果后才会作为奖励办问:&一定要说明白吗?孩子就是没有眼力见。& 他们的拒绝也并非直接告诉你不可以,他们在开始乐见其成,在暗地隐晦使力,使所有计划失败细碎后告诉你:早就告诉你要听我的,父母还会害你吗? 她已经过了想要认可想要证明自己的年岁,也不再需要被主持公道。 她现在唯一想要做的只有逃离,即便失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逃离这个在未来成为娘家的家,逃离在未来成为婆家的家,因为从来都并非她的家。 我既然在这里,便不怕你让我永远闭嘴,如果我今日未曾得到我想要的,那么不说别人,但说一个查查便会报官。 若非如此,女儿不能忠孝两全,只能以命举报父亲欺君罔上,意图谋反。 那时候,本朝的列女传,恐怕头一个便是忠君爱国的我。 一同富贵也好,一同贫贱也好,没有人愿意接受自己贫贱后同样的人却依旧富贵。 这句话用在薛侯眼中的世家门阀可以,用在薛闻这个女儿身上也可以。 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安排好了她在乎之人,但她同样明白她的父亲并没有和她一样穷途末路的打算。 尤其,她是一个光脚的,而她的父亲是一个不仅自己有鞋穿还已经抢了别人鞋穿的人。 他绝对不会冒险的。 他不会愿意冒险的。 孩子,你是我的女儿,不论你是怎么知晓的这件事,但爹还要跟你说这里面有内情,爹做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薛家,都是为了你们啊。 第21章 他喟叹一声,看着薛闻的眼神充满着惋惜和恨铁不成钢,伸出来的手掌颤颤巍巍地落在薛闻面前。 此刻应有一个巴掌,但薛闻没有躲避,那个巴掌也没有落下。 你不知听了哪里的胡话,让你娘该多么伤心,你大娘刚担忧你长姐生病,你又出这种事,实在让我无奈。 不用听,这些话都是怀柔。 只要一听,一开口,一退让,就会再一次中圈套。 她并不擅长谈判,甚至还会心软,比不上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薛侯爷,她唯一有的便是自己的底线。 她一退不退。 更没有任何事能够影响她。 什么养育,什么为了她。 什么父母之爱子。 其实都是屁话。 她幼时是从肚子里就会骗人自己是男孩的骗子,长大后是老实无能可以为家里牺牲的女儿,后来是为别人奉献一辈子的慈母。 全部都是为了别人而活,从来没有为了自己。 爹,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有掀桌的能力和底气,我什么都不怕。 在脱离被困住的女儿身份后,她拥有了和父亲正面对决的机会。 所以这一场对峙,她没有辜负从前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 她赢了。 那一日苍穹无云,石青色的天分外晴朗。 晚间起了风,吹得树叶一边浓一边稀。 她记得那一日戳穿父亲那张慈爱面皮后的狠戾与他之后的嘲笑,也在自己用重生换来的堂堂正正中获得来薛侯斟酌后的一句。 那我倒要看看你离了家里,又能如何。 更记得,她离开的时候风很清爽,她呼吸得格外畅快,就在院内奔跑着,奔赴她想要的自由。 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 但她所有的苦乐,都只会因为自己。 她做好了所有坏的打算。 她比谁都更清楚父亲是一个怎样以利益为重心的人,知晓辛秘的她在说出这些话后醒来的所有后果她都可以接受。 人是自由的,打断骨头,也会想要站起来。 而她不想要非 自愿下的自愿了。 - 薛闻提着裙子快步跑出去。 阳光迎面照耀在她身上,云蒸霞蔚,生机磅勃。 她一路上穿过九曲回廊,穿过层层叠叠的月亮门,走过亭台,见着了朝她行礼的侍女,应该还有等待她行礼的长辈们,可她眼里都未曾因此而波澜。 更未曾因这些琐事而放慢自己的脚步。 薛兰苕坐在假山层叠处的亭内,周围风光大好,流水潺潺,身边侍女为她端上点心,欲言又止开口催促:姑娘,要不我们快些动身吧,惹怒了夫人不好交代。 她拿着丝帕挡在脸上,没有言语。 薛兰苕最爱兰草的幽香雅致,她曾经得了一盆茎细瓣净的上品兰草,只等它开花长成,爱得如珠似宝,刚结花苞时她日夜盼望着,只等开花。 后来花还未曾绽放,兰草先枯萎,她那双生哥哥还耀武扬威地主动包揽,说是他一盏滚烫的茶汤至于枯萎的。 他说,她不配,她不安分。 他说,是因为一同在族学内她抢了他的风头,惹得先生一夸一贬。 那时候她不服气,却也明白,她的兄长能在她的院子损坏她的爱物,无人阻拦,无人通报,就已经明白情形。 她已经很久没有外泄地想要一个东西,她不安分,但她光明正大,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等到这两年,兄长被捐了官,她要赴宴相看那些蠢东西,她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视线漫不经心垂眸往下看,底下一切井然有序,一模一样的如同所有都已经注定好,没有一点波澜。 忽而,视线内出现一个潋滟的身影。 如同一滴水进了烈火烹油的油锅内,噼啦啪啦。 她不明白九妹为何会这么高兴,连礼仪体统都忘记了。 大概,是爹爹准了她另嫁旁人,抑或对她的婚事另有主张? 视线紧随着那道身影穿梭,薛兰苕好似听见风声狂莽如吼,飞鸟伴着肆意的风同她喝彩。 那朵簪花不知落在哪里,步摇摇曳,万物生生不息。 她真喜欢这位妹妹,又恨她不争气,又嫉妒她总会因为一些小事雀跃。 是不是,有娘,还是很好的。 她问。 丝帕被风吹走,声音或许也消弭在风中,无人回答,也无人解答。 她站起身,不再找寻那道朝外奔跑的身影,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中探出手,从花丛中择了一支骄矜的菊花。 侍女紧跟其后,她从假山亭台往外走,下方的身影穿越院落朝外走。 脚步不一样,心绪不一样,却渐渐地,交织在一处。 - 老爷,九姑娘这是 薛伯双手揣在衣袖里,在薛闻离开后小声进来问道。 不知道被哪里的话给影响了,还说要断绝关系,再也不姓薛。薛伯低垂的目光瞳孔缩小,他想不明白究竟哪里泄露能把自己的辛秘给泄露出去。 那姑娘那里 她既然想要出去,那就让她出去吃吃苦头,让她知道薛家究竟对她来说代表着什么。薛侯恼怒得脸色涨红。 第22章 愚蠢,自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就能飞走了。 那老爷就不怕姑娘被利用后出去乱说?要知道姑娘应该先下手为强啊,被一个女孩给威胁了,这事简直是奇耻大辱。 薛伯躬着身子,谦卑到了极致,难以想象建议斩草除根这话是他这一个老实人嘴里吐露。 薛侯坐在椅子上,六棱窗棂折射阳光在他脚下,他垂眸看着落在视线内的梅枝,良久:罢了。 让人查查谁在她面前说三道四,还有,派人跟着她,瞧瞧她往哪儿去。 想起那个在他面前紧绷,有着一张倔强脸色,如同竖起耳朵警惕的野兔子,无时无刻关注着周围所有的响动。 即使很青涩,但他从这里看到了一个可以雕琢的璞玉,他愿意给他最疼爱的女儿上这一课。 宽容她这一次。 哪吒剔骨还血,死了一次旁人也要称他为三太子,你以为薛闻能翻出什么天? 薛伯眼神阴狠,万般不甘心。 就让她吃吃苦头,这样才知道家里的好处。 别以为读了几本书,就能跟她爹比高下了。 第十一章 明眼人都瞧得见今日的公子回府比往常早些。 妃色绉折纱幕内,余晖如颓,透着门窗一路轻撒在屋内,落在沈今川紧闭双眸的清俊面容上。 你是说,所有大夫都说这脉象有不足之症,而服用过多补药虚不受补症状。 小厮擦了擦额头冷汗,小心回应道:是,我询问昨夜大夫,他说,这种补药若在正常人身上倒无妨,但若在本就虚弱之人身上,一定要注意药量。 若药量过剩,短时间内回春,可之后是连绵不断的衰败。 那有没有可能,服用之人并不知晓。沈今川睁开眼眸,诘问着眼前之人,更在诘问自己。 少夫人少夫人恐怕知晓,毕竟,所有补药都出自她那小厨房,由亲信的含桃和嘉庆子二人掌管,不假手于人。 夫人啊,你这是怎么想的。 分明这病情只需要好好调养便足以养好身体,为什么要为了短暂的回春而付出性命。 他从昨日少爷带着大夫悄悄来给少夫人看诊便想不明白,而后发现这事竟然真这么离谱。 若说缺吃少穿不想活了也就罢了,可少夫人上有父母公婆疼爱,下有儿有女龙凤双全,还和少爷举案齐眉,这这有什么想不开,一定要不活了啊。 沈今川今日急匆匆从外头回来,烟灰色的斗篷还未来得及脱掉,只在转身时露出内里冷调沉稳的颜色。 他脸色平静却在眼眸中翻江倒海。 底下人看不清楚,他作为薛阮阮枕边人又何尝看得明白。 自从娶她之后,她娇媚可爱,又擅长管家理账,虽说不爱参加宴会,但也足以让他无后顾之忧。 即使并非十成爱慕,但五成心软,就足以让他往后多年都记着她的存在。 尤其是,上辈子她明明平安康健,气色红润,每每都有气力来食他带回的猪蹄猪肘等爱吃之物,却在她九妹来府照料之后极具衰败。 没几月便在梨树下撒手人寰,在他怀中离世。 他一直以为,一直以为是薛闻对他心存恋慕,在府中每每和他遇见,心机歹毒害死身体有微恙的薛阮阮。 这才在一年妻丧迎娶薛闻后,他对薛闻心存偏见,唾弃自己要迎娶杀人凶手为妻,更唾弃自己竟然对她有怜惜。 而因为这个误会,他对薛闻视而不见十余年! 十余年,等到他上辈子病榻之前她都视而不见,不愿意来见他一面。 分明至亲夫妻,却无话可说。 若非他这辈子心有怀疑,只怕这事情真相会在一次随着薛阮阮的死而葬在土中,再也没有人还矜矜业业照顾长姐的薛闻一个清白。 娇娇,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不明白。 他不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所以等见到薛阮阮娇艳面容上的无忧无虑,沈今川难以控制地开口。 夫君为何这般问?她扬眉一笑。 要夫君心里有我就已经足够,今日虽没带我爱吃的,但也备了夫君爱吃的,夫君快坐下吧。她看着沈今川身上骑马专用的斗篷,暗自料定他一回家便来见自己。 是啊,心里有她就已经足够。 如果,她要的不是长命百岁,而是自己永永远远,即便续娶也依旧记得她的好与委屈,是不是就能够解答这一切的异常。 她料定一切。 他上辈子临死望着相顾无言的薛闻,才肯告诉自己是他亏欠于她,爱上了害死薛阮阮的人。 可这一切竟然都是来自她的谎言。 一个没有多高计量,却天衣无缝的算计,而其中他一生对心爱之人爱恨交织,而薛闻受了一辈子委屈。 沈今川在思索之时,薛阮阮自言自语娇俏得如同枝头春杏,定要将今日种种都说给她意中人听。 等到沈今川回神之时,只听到她歪着头,发髻上的蝴蝶步摇颤颤,闪烁流光,问他:夫君,你说好吗 ? 第23章 好。 他将薛阮阮怀抱在怀中,那双素日含情的眼眸在被睫羽遮掩时,翻涌着无边冷光。 这一次,他依旧会尊重她的选择。 但未来,却并非如她所愿了。 杯盏里冲泡着碧螺春,屋内却并无茶香,蔓延甜腻的鹅梨帐中香。 沈今川没有想到,从外头梅子色门帘走进来的女子并非他含梦亏欠之人,而她一身月白衣裙,鬓间簪着无香杜鹃,娉娉袅袅走到面前行礼:兰苕见过姐夫。 阿闻,不,九妹妹为何不在? 薛阮阮拉着沈今川坐下,她脸本就小小的,在病中又多几分孱弱,更尖了,显得越发可爱。 她那双娇滴滴,含情的眼眸嗔了沈今川这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一眼:感情夫君并未听我讲话?那岂不是问你什么,你都说好? 刚说,九妹妹昨日在府住不习惯害了病,家里便将九妹妹接了回去,送八妹妹兰苕过来照看我。 兰苕今日见九妹之时,她也遗憾自己未曾能够照顾长姐,还要将长姐托付于我呢。薛兰苕说话不徐不疾,带着她独有的韵味,唯有眼色小心翼翼。 她也不知晓分明得到的消息长姐已经重病垂危,为何还如此康健。 啪。 一盏雨过天晴杯在地上四分五裂,如同龟裂的蜘蛛网。 夫君?薛阮阮诧异。 沈今川忽地想起昨夜惊鸿一瞥,那样的惊恐和躲闪不迭和记忆中一般,但后来的有条不紊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原为山水一程的初见,实则竟是眷顾非凡的重逢。 阿闻。 你恼我了,对吗。 - 并州属于京畿,离京城不远不近,最让人称奇的便是淮运通叠,四通八达。 多少奇珍异宝都能在平平无奇的码头内找到。 这一日码头如同前几日一样来了个不同凡响的小娘子。 薛娘子,今日包子真香! 薛娘子,上回要的地黄我给你放老徐那,不值什么钱,给钱多生分,你帮我找回妞妞,怎么感谢你都成。 薛娘子,明日有啥好吃的,给我们兄弟几个多预备点,胃口大得很! 码头过船卸船之时最为热闹,人也最嘈杂,船工下来歇息,过路客人透气,短工来回搬运 这几日最难得等过船离奇卸完船之后依旧人声鼎沸。 穿着短打的人秋日里都忙碌出一身热汗,等坐下囫囵吞一大半放了猪油的香嫩大包子都觉得山珍海味,热热闹闹地赶着时候说些话。 香就行,明日没包子了,弄些烙酥饼来大家换换味道,大行哥明日再来尝尝。 那就多谢陈大姐了,等煮了地黄粥你可得喝三大碗! 成嘞,明日是烙酥饼,咸粥不改,不过狗子哥你怎么还不走?船不都已经在这停了三日了,什么买卖这么慢? - 晨起的雾逐渐消散,在喧闹人群中走出来的人穿着耐脏皂裙,那道亭亭玉立的身影走到哪里都显得分外安静。 她一字一句回应着,任是谁都能叫出称呼来,更别说蔡大娘还和头顶上的大老爷有渊源,更不敢招惹,连个寻常说笑都不敢说。 也正是托这位娘子的福,他们这些做短工的才能吃上有油水的饭菜。 薛娘子生得好看,不是那种单纯的齐整的好看,而是人和头上簪的花,永远只能第一眼看见春晓娘子这个人。 唇红齿白,一眼惊艳的那种好看,用贫瘠的形容说出心底里的描述。 不过这只能是初始印象,春晓娘子过来的第一日,所有人都记得她身着鸡心领砖红上衫,配了一条玄色六破裙。 他们只知道这位春晓娘子是那头开饭馆的蔡大娘侄女,刚过来投亲的,能传承蔡大娘衣钵还自己整了新的买卖。 也没比旁人家多挣多少,但吃得属实好很多。 也不知什么买卖,反正主家让等我就等等,只不过就今日了。囫囵将包子连着热茶咽进喉咙,狗子匆匆说道。 他没什么出奇的,就是打短工的。 比寻常人好的地方在他的船是他祖上传下,而非需要用大把银钱来赁,这种等着拉货的活计也就他方便做。 毕竟大船不缺货也不爱等,小船是船夫赁来,一举一动都是钱,不肯浪费。 不过能让他等这么几日,说明给的钱足足的。 薛闻听了这话点点头,心中掩下思量,回过头看着一直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姑娘。 她身上的衣衫有许多补丁,但看起来很干净,只是望着她的时候十分局促,薛闻没有忽视她已经等了许久,等到她身边没人了也没有打扰。 姑娘,我听说你那个铺子招人,能不能给我个活干,我力气大得很,不脏的。 薛闻也觉得她难得爱干净,问:跑堂不行嘛?这个银钱要比打杂高。 不不,不行,有个活干就行,我家人多,就指望我多干些活呢。 薛闻顿了顿,没太明白,但见她快缩到地洞里了也忍俊不禁,说改日过来签个契子见过保人就好了。 等人走了,又招呼着和他人聊了几句别的,这才坐牛车回到蔡大娘远近闻名的饭馆内。 第24章 里头见着她回来的查查赶紧迎了上来,又安排人卸货。 蔡大娘远远看着如鱼得水的薛闻,想起那一日风尘仆仆赶来的人坐在略显寒酸窄凳上,手中捧杯,热茶水汽模糊她的双眼,话语却字字分明。 她说。 今朝若得脱身法,生吃黄连苦也甜。(1) 第十二章 被一直叫喊着的便是离开京城的薛闻。 她离开原来生活,想要彻底换一种活法,自然不愿意继续姓薛,况且薛闻在薛侯面前光明正大的说出自己目的,不愿意在用那名字度过下半生。 否则,那就不是下半生,而是早死早超生。 她一出薛侯府便出门,而后更换了衣衫,再一家绣坊内换了衣衫从后门离开,买了一匹驴子给自己抹上灰当成商贩。 她想要去看看别的地方的春天。 春天,代表着掩埋在地下不见天日的希望,再一次诞生。 而查查早在一开始就来这里等她。 蔡大娘名声如来贯耳,她能有这般交情纯属偶然。 原先在京城可能许多人不知道厨艺名满天下的蔡大娘,但所有人都必定知晓一道菜:羊头签。 当朝首相汤则震从前最爱的一道菜。 这道菜妙就妙在需要二十个羊头烹熟,只取每一头羊脸肉一撮,剩下的全然不要。 不管这道菜味道如何,单单这种奢侈、靡费的程度就非常适合世家官爵用来展现独一无二的格调。 那是蔡大娘最风生水起的年岁,满京城上下,若有人摆宴席而无这道菜,便是没有格调。 若一直这般,那蔡大娘当然不会和侯府里的小姑娘有任何牵扯。 只不过世事无常,大王输小王,蔡大娘凭借一道菜轰轰烈烈十几年输给了一位小娘子研制的开水白菜。 清澈的汤底要用三年老母鸡、两年老母鸭、十年火腿肉、干贝、瑶柱等珍贵之物煲整整三个时辰。 据说年份不能多也不能少,否则口感不是最佳,煲汤时间不能少不能多,否则香气不够浓郁。 看似朴实无华一道白菜,实则内藏乾坤,其沉淀下来的格调,足以将奢靡的羊头签比下来。 也能够让察觉世家奢靡的陛下无法训斥。 总不能身为皇帝还要严格规范官员菜谱? 世家改主菜就算给双方一个台阶,至少明面上没有二十头羊才能出一盘菜的奢侈,就足够交代。 这时候,羊头签成了罪证,所有从前钟爱它的客人唾骂的最真情实感,开水白菜一夜风靡,佟小娘子成为京城第一厨。 无人关注已经成为失败者的蔡大娘哪里去了。 但她还是给以为是想要偷偷学艺实则主人家过来偷吃的小女儿留下一个位置,不常说软话的人只匆匆留下三句话:没地方去了可以来。 但你应该用不到。 希望你永远用不到。 - 上辈子薛闻没有用到。 这辈子她一出曹国公府立刻让查查坐上前往并州的船,不给任何机会让查查被留住。 这时候她想起来最感谢她娘的地方在很早以前就 将查查的卖身契转赠给她,当作父亲不能参加她生日宴的赔偿。 她娘百般罪过,在她上辈子改嫁后也都算释然了。 蔡宅没有特别巍峨,单从外头来看处处布置严谨。 外头是星星点点的各色君子菊,没专门用精美花盆看顾反倒长势摧枯拉朽,最鲜艳的带着灼灼红,骄矜的璧玉金,色彩强烈的可怕,只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家主人不比寻常。 薛闻来到这里以后用梅树和老藤编制进篱笆里头,只等开花和春日烂漫。 蔡大娘虽口上说她整体忙些没有用处的,却也没有拦她,还问她这样能不能成活。 今个怎么带这么多地黄回来?你别又看见便宜货色就带回来,等用不完全坏了不说,银钱上还根本没省。 薛闻刚从后门进来,传闻中的蔡大娘尊名蔡德上,今年五十多岁,身强体壮,三白眼配上一着急就大起来的嗓门,让她看着更凶悍不少。 本来正在厨房忙碌,听着动静急头白脸一顿说,头上簪了朵大红绢花,威风凛凛的模样像极发怒的大公鸡。 知道知道,我就吃过一回苦就知道教训了。 这是码头陈大姐送的,我算着店里留一些用在这一旬,剩下的明日煮粥给用了。薛闻扭过身来解释,蔡大娘听着有道理,又钻进了厨房里头。 给你留了饭菜,记着吃,赶紧把你身上的肉多养养,硌人。话从热火朝天的灶房一丝不落的传出来,惹得查查噗哧直笑。 听起来太像多养点肉好卖个好价钱了。 薛闻掀开盖着保留温度的碗碟,被香喷喷热气迎面冲来,粥是用熟透的红枸杞子拧出汁水,加蜂蜜红枣熬出。 羊肉夹在酥脆轻薄的面皮里,配上时令小菜,完全按照薛闻食量又多了一丁点来布置。 对了,我瞧着院里有两辆车,这是怎么回事? 蔡大娘誉满京城时候便做的私厨,若让她出手得重金聘请加上派人用轿去接,到了并州虽说弄了个小馆,但她就一个人,也做不了酒楼那般,也如从前一样,别人请她会去。 第25章 有人来这里用饭不是稀罕事,但看这带着两辆马车的架势,还有大娘现在动手的时辰,怎么看都是要在这里歇息后大摆宴席。 可蔡大娘住的这地儿考虑过待客,但从外头看也不过是私人宅院,若非老饕不会知晓,可若是老饕怎么会直接在这歇息了? 你刚出去就来了一伙人,为首的看起来跟话本里将十几人撕的稀巴烂的大坏蛋一模一样,看起来没什么钱结果直接给了一百两银子要在这里用膳留宿。 对了,他还有三个十分宝贝一点也不让人碰的木板箱子,他那两个手下寸步不离的看着呢。 木板箱子?送货的。 看着没什么钱,一出手就是一百两? 这简直天壤之别。 厅内没有其他熏香,只有鼻尖饭菜香气,不远处柜台那里查查一边拨弄算盘对账,一边揪头发。 窸窸窣窣的声音衬得格外安宁闲暇。 只剩下薛闻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后抿嘴一笑,等她洗完碗,看了眼蔡大娘在厨房备的料,对那人点了什么菜有些估量,而后和正在厨房备菜的蔡大娘耳语几句。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薛闻来到这被蔡大娘上的第一课便是人不沾事儿,事儿来惹人。 她不信她从查查嘴里三言两语就能察觉出不对的蔡大娘听不到,但显然她打算不沾事儿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但薛闻听着这话倒觉得这已经是事儿来惹人的地步。 两辆马车显然都不贵重,都是拉货的模样,甚至十分粗劣,她的眼光里从来没有这种品质的马车。 而马被弄去喂草,放着木箱的车轮在泥地里压出一道深深地痕迹。 薛闻怀疑,这三个木箱里是赃款。 杀人越货,江洋大盗。 这种事从前不会出现在她的眼前,也没有人胆子大到惹京城里的门阀世家,可若是商贾之家无太多人防范,趁着夜色呢? 她这辈子总把人想的太坏,等她从窗缝里朝外头远望,那两个有着将军肚的壮汉坐在石墩子处,对着那粗劣木箱寸步不离,她又觉得把人想的坏一点没有坏处。 薛闻向来是个胆子不大的人,脾气温和,但她怕有事牵连到蔡大娘身上。 总不能,人家平平安安过了十几年日子,未来本应该也要过几十年好日子,她这个异数一来接着就被牵连了吧? 她必须要为这个看起来凶巴巴实际心肠最柔软的老人家考虑。 歇息之时那位出手阔绰的老爷一人在屋内歇着,但晚上用膳之时他好歹让他同样穿着富贵的手下一同上桌了。 这时候她才从窗棂缝隙内见到被她胡思乱想一天的坏人嘴里叼着草根走向饭堂。 那种怪异之处更大了。 她见过勋贵,骄傲的下巴不看人,目无下尘,却依旧要摆出海纳百川的模样,她见过富商弯腰折背,实际上说一不二,做一看十。 显然,这人的做派都不占。 这样一行人,穿的是京城最时兴衣料却都怎么合身,太怪。 该查。 馆里不缺茶,兰花瓶里放的碧螺春,高瓶里放普洱,琉璃盏里放桂花茶,薛闻听着那边诏令:要贵的。 哪个贵上哪个。 不差钱。 - 蔡大娘不想在这里生事,认为上策是离开之后她叫人往府衙里通报,直接抓住。 但薛闻觉得不妥。 捉贼捉脏,况且要有真凭实据,不然浪费与府衙的人情又得罪了人更不妥当。 蔡大娘听了没多考虑就同意了薛闻的主意,然后把手洗完往洁白围裙上一蹭,把正在帮忙的薛闻给撵了出去,语速极快:有主意就去做,别在这磨磨唧唧。 不干怎么知道成不成。 这话当日用在薛闻要忙活新的铺子也是一样,她让薛闻别瞎忙,却在薛闻有了主意后主动帮衬。 并州布防属京畿,连建筑和菜肴上和京城的差别也不大。 半黑的天如同白日里雪白的纸絮侵染墨汁,只留下玄月皎洁。 二十个羊头削下脸颊肉那点,而后肉掐成细丝,用网油包裹挂糊,炸至金黄,切成抽签签子一般形状,成就从前风靡京城的羊签肉。 大哥,这酒真不赖,这活咱干的真值! 要不说咱们时来运转。 他们三人喝酒有着酒桌上独有的那种,在外人眼里充满着滑稽,在他们眼里威风凛凛的场景。 薛闻带着一把匕首放在掌心内,她脚步放的极轻,念着非礼勿动在掀开一个箱子围着的布料后心里的愧疚感荡然无存。 真的是银子! 她颤颤巍巍的打开罗列在下的下一个木箱,同样的没有错! 白光闪烁,银子反射的光落在她的脸上,露出她如今面庞上的惶然。 这和嘴上说说的权谋算计根本不一样,她见过谈笑间军士包围府邸,见过墨汁书写命运,但没想过坏人就在面前。 不是那种挽起衣袖风度翩翩的阴谋阳谋。 而是带着罪恶不讲究法理面子的杀戮。 匕首磕在木箱壁,她仓促探出头去看那边醉醺醺的人,一点不起眼的小动静现在都成为了大事。 薛闻觉得,她的心,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第26章 砰。 砰。 她侧过头,小心看去,她没有听错。 慌乱时候小小的动静都能成为震耳欲聋的响动,而这种动静正好来自那个箱子。 两箱都是银钱。 那另外一箱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确认了事实她就必须查明真相也好做交代,更何况极有可能,是个活物。 她从没这么大胆过。 直接掀开布料,撬开了木板。 皎洁月光洒下,透过泪眼模糊了的瞳孔窥见里面的身影。 是人。 是正在看着她的人。 那一双美目在微弱月光和昏暗烛火之下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 薛闻泪珠滑落,滴在那人被束缚的手背上,蜿蜒如血痕,难掩惊喜。 是你! 第十三章 新继位的皇帝永昶帝是一个喜怒无常、身有残疾的疯子。 所有的阴谋诡计面子体统,在他眼里都不算数。 佛堂供桌上的油灯光 亮颤颤,像极了气势骄纵的诰命夫人瘫软的双脚,这是所有被关进宫里的夫人共同的想法。 这是她们进宫的第三日。 先皇汤贵妃推崇礼佛,留下的佛堂光直厅内就足以容纳她们二十诰命夫人。 可再好的地方被一丝不苟的侍卫镇守,一步不得出,日日嗅闻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就成了套着华贵壳子的牢笼。 没有人分得清这位年少继位的新帝在大开杀戒后要如何对待她们。 外面究竟如何和没有任何风声。 那悬在脖颈上的屠刀时时刻刻跃跃欲试地要砍下,可她们除了无尽的恐慌与害怕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第一天,她们还能维持世家勋贵的风度; 第二天,她们开始恐慌外面如何,她们要如何; 第三天,她们失去维持仪态,开始如同口中下贱之人一般大吵大闹。 而薛闻,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的他,一睁眼就被一张妖冶俊美的面容占据。 你怎么不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皇帝要了你的命啊?她们都可害怕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指着那里一遍遍朝着侍卫质问的夫人们,他笑意浅浅,眼尾稍稍勾起不达眼底,那张精致的脸格外的好看。 她们怕,皇帝把她们也做成鹿胎膏,她们用她们的想法,已经将自己凌迟了一万遍,所以,她们怕。 可就你不怕。 薛闻也怕,但在这里的怕显然没有刚才他突然出现吓她一遭来的恐惧。 而且他长得那么好看,在旁的内侍都如恐不及之时还来关心她。 即便这种好奇如同不知善恶,如同小孩子将蝴蝶翅膀揪下来,还要问蝴蝶为什么不飞起来的好奇,但对薛闻来说也算弥足珍贵的关切。 她嫁进曹国公府备受冷脸,难得有人关切。 我也害怕,但还好。 不就是血腥气吗?闻着就习惯了。 不就是在佛堂里待着不让出,她早就习惯了。 你听,是不是很好听? 他伸手指了指那边的喧嚣,精致的五官笼着阳光辉煌,眼底似有春波荡漾,阳光从五菱百福窗棂中渗透出一个光点。 落在他眼下,在薛闻面前闪闪烁烁,随着他唇角笑意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子。 哭声、咒骂声,真好听。 你伸出手来,我有好东西给你。 掌心被带有薄茧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好似被羽毛轻搔一下,触之即离,只剩下掌心绣艺有些粗糙的香囊散发着馥郁香气。 是桂花香。 他伸出食指抵在唇间,示意薛闻不要开口。 薛闻不敢眨眼,但一错开眼神那人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句:我叫阿昭。 掌心绣艺粗糙的香囊仔细辨认后发觉是绣的桂花纹样,她轻抿着唇,嘴边酒窝浓郁,将香囊好好收起来。 她遇到了善良的指路人。 一个桂花味的少年。 - 刚才微弱声响并非她杯弓蛇影。 在箱子内的人睁开眼眸,那双凤眸如画,薄唇在解开束缚在上的布条后显得殷红如血。 仿佛吸食无数活人鲜血而生的妖孽。 别怕,我救你出去。 薛闻来到并州后想过或许再也见不到一直在宫中的阿昭。 但她的见识让她忘记了:不是每一个内侍,生来就是内侍的。 他也曾经有父有母,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故事,才在最后因为世事无常而进宫成为内侍,成为各个主人代号下的小人物。 在她脑海中,一直生长在宫里的阿昭,原来曾经也漂洋过河,在拐子手中受尽屈辱,最后才在宫中找到栖身一隅的吗? 你别怕,你别怕我这就将你放出来。 在木箱中的秦昭明感受着她那双手在自己脸上摩挲。 嗓音如对待孩提般温柔。 他身体被折在粗糙木箱中,猛然间见到远处的光亮下意识眯了眯眼眸,他看不清靠近自己的身影,只感受得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荚和阳光的味道靠近自己鼻翼。 第27章 这是担心他? 指腹带着凉意和轻微颤抖,若是往常这种笨手笨脚的人从来不会在他面前出现。 一滴泪落在他的挺拔鼻尖。 无声的抽噎让她手上更加匆忙些,比秦昭明想象的稍微聪明的是,她在发觉解不开后用想起来用匕首。 然而就在她带着匕首试图解开他手腕上束缚的那一刻,一只等待依旧的手掌擒住她的脖颈,如同将她拽入无尽深渊一般,掌控着她的命运。 薛闻呼吸一窒。 她忘记了,阿昭是一个不需要她担心的人。 所幸积攒了数日一鼓作气的气力在察探到薛闻的无害后缓缓卸力,任由薛闻倒在他身上。 唯有薛闻记得分明是被拽入那人身前,在活动的时候难免压到人后的闷哼让人无端有些愧疚。 这是哪里?声音有久未饮水带来的喑哑。 薛闻全力和阿昭腕上束缚的麻绳搏斗,她意识到带了匕首的好处,带在这个地方,她更小心,生怕伤了他。 拐子真罪该万死。 并州,蔡大娘饭馆。 我马上让人去报官,本来以为只是劫匪,想着先探听一下究竟有多少赃款,既然他们还绑了人,他们走之时肯定会发现,不能让你在这里待着就必须马上行动。 话说着,终于解开那粗劣的麻绳,可没来得及庆幸就感受那手腕全是结痂后又磨出血迹后的潮湿。 她颤着,摸到了那道他覆盖掌心的疤痕。 风吹过,薛闻划下来两行泪,她抬手将眼泪抹掉,颤着手: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我,现在你只能够相信我。 她相信阿昭不论多么的面狠心硬,终究是柔软的,更何况现在他还曾经历巨变,拥有的对她来说应当只是对外的戒心。 不能报官。 啊? 风恰巧往这里吹,自由的拯救者,和被关押的奴隶,这分明是个救赎场景,却偏偏因为救赎之人不一样,而落地个面目全非的场景。 他们并非全部人马,身后还有无数隐藏在暗处的势力。 善良的姑娘,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当作今日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发生,任由我继续被关在这里随他们一同离开,生死都与你无关。 薛闻冷地颤了颤。 要么,你就把这个匕首给我,不论发生我死还是他们死,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好不好? 月光暗沉,精致的五官在昏暗光辉下隐藏着独属于他的昳丽,凤眼至眼尾微微勾起,甚至因为生死搏斗这件事儿露出几分愉悦。 他在愉悦什么? 薛闻知晓他生得好看,只一眼便过目不忘。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隔着悠悠岁月,即便场景没有一处相同,她依旧能够一眼认出就是他。 那既然如此,何不相信他。 就像从前,她收下那个香囊一样。 反正人不招事,事来招人,都这一步了,她愿意相信他。 在木箱里的少年分外平静,好似薛闻做出任何选择都无法影响他的丝毫情绪,看着她垂眸执起手中匕首,脸上的笑也大了一些。 嗯,有些晚了。 但可以赏你一个全尸。 没想到这些人还挺有意思,还要用美人计。 外表孱弱的利爪随时等待着折断那双朝他刺来的纤细腕子,心底里的咏叹和可惜在她没有任何犹豫用那本应该朝他身体而来的匕首削开麻绳后,才让他微微瞪大了眼眸。 流露出一点少年心性。 小坏蛋。 薛闻想着。 难免想要好好给他上一课,譬如如果她不愿意救他,一开始就装聋作哑就够了。 那正因为是他,所以她不介意送佛送到西。 她从外表看,怎么都该是胆怯的,怯弱的。 就像在他的选择里,秦昭明从来没有想过开口闭口就要找青天大老爷的人,胆子大成这样。 直到匕首到手时候,他才确信并非黄粱一梦。 倒是有趣了。 - 快拿酒来,什么好酒上什么,别拿那些样子货。 对!我们兄弟可是连天上龙肉都吃过,休想糊弄我们。 里面的人歪七扭八,跋扈非常,看着眼前的菜肴,却不知道为何怎么都夹不上来。 气性一到,当即掀了盘子。 吱呀 门开了。 醉得昏昏沉沉的老大朝着外头看去,竟是个美人! 乖乖,没想到这地方小小一饭馆都能有这种货色。 小美人,快过来,到大爷我怀里来,要不跟着本大爷吃香的喝辣的?酒醉后话音已经并不工整,随着一众哄笑,又加上乡音作祟,让生长在京城的薛闻听不懂其中含义。 她没反应过来,跟在她身后满身伤痕的秦昭明却笑了。 手里抱着的酒坛子,飞着朝着笑得最大声那人的头上去。 而刚才那个倚靠在门厅栏杆上的少年,用他血痕满满的手掌执着她那柄从前只是装饰的匕首,削断了为首之人的脖颈。 正中喉结中心。 鲜血喷涌而出。 而另一个还活着的,底下窸窸窣窣流下水滴落在椅子下方,颤巍巍求饶:我是按照命令行事,不干我的事啊,饶我一命,别杀我 第28章 薛闻拉住还要动手的秦昭明,手上黏腻的血液让她想起这里的伤痕,下意识甩开。 在后头的秦昭明脸色微微一变,就被贴上了一个绵软的手帕。 你们为何要害我弟弟! 弟弟?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内没有含着他讨厌的恶意,秦昭明眨眨眼睛,在对上薛闻那双坚韧的眼眸时,真顺了她的意思,乖乖往后退了一步。 接下来薛闻尖叫一声。 杀人啊,快报官!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而秦昭明好似也明白,这个称呼他为弟弟的人,不仅纵容了他要报仇的心愿,还为他收尾。 虽然一看这就是个比他年纪小的小姑娘。 有意思。 饶有兴味的眼神化作胆怯,拽了拽薛闻袖口,苍白的脸上充斥着绝望,在官差到来的那一刻。 一滴泪恰到时分地落下,孱弱的仿佛被暴雨侵蚀的娇花。 阿姐,救我。 - 看着秦昭明变脸的薛闻:意料之中。 第十四章 这种风波衙门来人很快。 根据这位长得和姐姐差不多的小公子的伤势,就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经历了一场搏斗。 因为酒后狂徒无法掩饰,对小姑娘想要实行禽兽之举被阻拦后狂性大发,一伙人开始搏斗,出了性命。 而事主薛闻脸上仓惶的泪珠,还有纤细脖颈间罪恶的瘀痕都是板上钉钉的罪证。 更不要说一心护姐而惨遭谋害、浑身伤痕的弟弟。 那便溺在屋内的人酒还没有醒,就被铐上枷锁,连往日最为凶猛之人都颤颤巍巍地指着秦昭明申冤:是他,是他杀的我大哥啊! 薛闻护着人,脸上泪珠倾泻而下:你胡说,我弟弟才这么大,他能杀人吗? 是啊,这么瘦弱一人显然和人高马大的凶手不一样。 被掩藏在薛闻身后的人恰到好处地露出他脸上伤痕,还有被冤枉后的泫然欲泣,老实的他一句话没开口。 生怕一说话就把人吓死了。 薛闻知道他唯恐天下不乱,怕他一开口笑出声,立刻便挡在他身前。 秦昭明配合地弯了弯身子,不然薛闻的身形可挡不住他。 灯点得不亮,只要他在暗处就不会被发现,更何况大老爷们眼里现在只有大案子,他是担惊受怕的受害者。 对了,他们来的时候还带着两个大箱子,能否一并带走? 赃物,这便和寻常人命官司完全不一样了啊。 大案。 当即立刻堵住嘴,生怕功绩逃跑了,抱拳后说道:此事牵连甚大,还请蔡大娘勿要对外言说。 这桩事自此才是最好的结果,撇清关系,往后就算追究也落不到他们的身上,总算顾全薛闻不牵连薛大娘的心思。 等人都走了,她袖子被人拽了拽,侧头看去牵连自己脖颈上的伤痕,未来得及呼痛便挑眉笑说:阿姐,给我擦擦脸。 手里的手帕落地,被踩在脚下。 自己擦。她现在看着这张脸百感交集。 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凶他啊!查查大惊失色,哀嚎一声,圆圆的脸上看着秦昭明充满着慈爱:别怕,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以后你就把这里当成家就好了。 你救了我家姑娘,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告诉你,我们姑娘可心软了,她之前买了我还放我回家,嘴硬心软说的就是她。 查查不知道事情本质如何,以为就是刚才说的那般,顶多在秦昭明的出现上有些模糊。 譬如薛闻发现箱子里是秦昭明后去送酒,结果那些人歹心四起还要杀她家姑娘被知恩图报的秦昭明营救后,几人打了起来出了人命。 再加上查查本身便是被拐子卖给人牙子,兜兜转转到了薛闻身边,她对拐子的痛恨和流离失所的小孩总抱有善意。 即便这个小孩看起来已经比她还要高挑很多,甚至比她家姑娘还要高,但在她眼里也是被伤害的孩子啊。 留下吧。 秦昭明更感兴趣的显然是这里的薛闻。 一个吓得要死,但偏偏菩萨心肠,连目睹他杀人都会宽恕的活菩萨。 而且,显然她知晓自己的身份,却又骗术不是很高明,他顺着她的话跟官差做戏,做足了不给京城人注意的机会,这人还真的十分配合。 他倒是要看看,这人究竟是人是鬼。 啊 他叫声格外的大。 薛闻看了看他,愧疚自己力气大了许多,故作自然道。 我也不会接骨,看你这么熟练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腿就这么给你固定了,你小心些,好好养伤。 - 深夜,秦昭明躺在粗布棉料的被褥上毫无睡意。 这里的一切,普通得让他无所适从。 没过多久,门吱呀一声从外头推开,他阖着眼眸等待着不论是匕首,还是脱光衣衫,他都经历过,并没有什么新奇。 但外头窸窸窣窣,秦昭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见了蒸格上圆滚滚的大白包子,雾气烫突突,连在冬日里都没冷透。 薛闻本来还在纠结到底是否要将人叫起来半夜吃一顿,见人醒着十分雀跃,直接把放在桌案上的盘子塞到秦昭明手里:刚包好的,你醒得真是时候。 第29章 对了,盘子你用完放着就行,我明天带走。 她发现这里的账本,发现很多杯碟碗悄没声地消失,现在她来接手,活要见盘,死要见盘尸,谁都不能例外。 还记得秦昭明心眼多又多疑,她没说别的,放下包子就走了,还给贴心地带上门。 秦昭明回头看外头,天色黑压压一片,是浓艳的黑。 他再一次确认,这是半夜三更。 而薛闻,这位不分缘由拔刀相助的救命恩人,半夜不睡觉,给他做了包子。 外头门阀关闭,微弱声响在他耳中,世界重新回归寂静。 秦昭明拧着眉,看着对面房内的灯火。 一夜未熄。 - 第二日,薛闻送来汤面,她发觉秦昭明可以吃辣便放了秦岭特产的辣油,香喷喷。 第三日,薛闻送来馄饨,薄如蝉翼的皮儿包裹着,配上清汤香油和点点小葱。 第四日,是酥的掉渣的饼子里头夹着腌制过的厚厚肉片,连秦昭明刻在骨子里的礼仪体统都没有办法优雅地吃完。 第五日: 第六日: 他发现自己不仅养回身体,甚至因为没有练功而长了几两肉。 而后,秦昭明接着发现,他每日深夜加餐被养胖了,可薛闻依旧就那几两肉。 后来他又发现,薛闻自己不吃,只给他吃。 又在看过他之后,一夜灯不眠。 第七日,是熬得入口即化的地黄粥配上风腌小菜,咸菜有些咸,让秦昭明口渴起身出来找水。 然后他就看着薛闻在厨房里来回忙碌,见他过来有些局促,而后下意识看着他腿:你 渴。 薛闻从灶上给他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茶,秦昭明已经习惯薛闻给的东西,没有任何犹豫就入了口。 然后。 苦。 冲到天灵盖的苦。 原来在等着谋害他啊。 薛闻眨眨眼,除了第一夜那么热闹之外,之后 几天秦昭明都没有露面,所有人都习惯了没有他。 包括薛闻自己。 就是每天晚上不睡的时候,想起来给他加个餐。 顺便打发时间。 你怎么了? 没事。 还渴吗?薛闻作势倒茶。 不不不,不渴了。秦昭明想,他还敢渴吗? 薛闻有些想说话,但又不知晓该要怎么说,眼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却又还不是那一个,只能点点头沉默,然后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计。 被搁在一旁的秦昭明丝毫没有被冷遇的意识,他必须承认苦茶真的提神醒脑,一下子把他弄清醒了。 而夜晚烛火总是暗沉沉,他垂眸看着薛闻才发现她是好看的,有她独一无二的气质所在。 增一分太艳,减一分太淡,在他脑海中回忆起来当时被他当作首饰架子和家贫貌丑的那些头面在她头上,应当恰好。 只可惜,那雪白脖颈上印着他的指痕,随着时间已经由殷红变成难看的瘀痕。 在旁人眼里的冰雪易碎美感,到了秦昭明眼底就成了再怎么形容也不会觉得这样好看,反倒让他生起愧疚的表象。 早知道的话,他就轻一点了。 你不睡么? 薛闻没想到他还没走,顿了顿:我不爱晚上睡。 她不喜欢黑沉沉的一片,总让她有在黑暗中窒息的错觉,忙碌着忙碌着到半夜,星子出来月亮沉沉,她累得昏昏沉沉伴着在天亮之前不会熄灭的蜡烛,才好入睡。 薛闻低着头左思右想,想不明白秦昭明深夜找她聊什么,灵光乍现:你是饿了吗? 我在给你做些吃的? 喂猪也不能这么喂啊。 秦昭明欲言又止,看着薛闻一本正经的模样换了种说法:不是,我就是困了。 真怪。 他什么时候说话考虑过别人心情。 哦。 薛闻点点头,意识到他们对话结束,脸颊上的酒窝瘪了进去。 从秦昭明的角度俯视,感觉她可怜兮兮的,又换了一种说法:吃点儿也不是不行,方便吗? 果不其然,他又看到了酒窝。 秦昭明一边想她笑起来挺好看,一边暗骂: 该死,他的劲瘦身躯! - 薛闻维持着一夜的好心情,这种好心情自从查查因长胖而拒绝她深夜投喂后已经很久未曾出现。 第二日起身后她看着院子里的变化,抓住看门的婶子问:这是怎么了? 三丈宽,一丈高的木料,本来打算用一季,现下都成了已经劈砍后的柴火,四周邻居都在这忙活着搬来搬去。 娘子,你不知道啊?那带来的那个郎君一大早上便开始砍柴。 好大的劲儿,跟牛一样! 薛闻看着堪称巍峨壮丽的景观,心想确实得好大的劲儿。 但,他不还在瘸腿么? 或许在舒坦的地方也失去了警惕性,薛闻好奇也就这么问了出来,一旁不知待了多久的秦昭明穿着一身玄黑劲装,头发看似随意地垂下几丝,颇有少年不拘小节的清俊,袖口领口镶嵌着银丝闪闪亮亮,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第30章 我这不带着拐杖么。 砍柴又不用腿。 秦昭明抿嘴,她不会没看出自己换了新衣物吧?这可是他把柴火和干柴主动给蔡大娘出主意以物易物又加了一点点钱得来的。 真厉害!薛闻观察一下,见他腿上的伤不严重,手上也没裂开伤口,这才放心夸赞。 还行吧。秦昭明压了下嘴角,谦虚摆手。 这有什么要夸的。 - 皇太子在京城失去踪迹,当日伴驾侍卫全部身首异处,这件事目前只有上面几人知晓。 但京中的风声鹤唳连来往商贾都有所知晓,更不要说围绕着皇权而想要左右的世家勋贵。 更别说本应上朝理政的太子殿下久久未曾露面,陛下传出太子重病,不能见人的话惹得各方纷争。 亭台画廊,绵延重重。 东宫太子按前朝旧例只在宫中,然秦昭明乃是大安第一位皇太子,又因军功在身加封京中居所。 南王府邸本是一等一的轩昂壮丽,四通八达,对比起两座王府合为一座的东宫在一处便显得局促。 两日前,南王在御前咳嗽一声便被圈禁在府里,一旬尚不得出,也让这件事多了几分黏稠的焦灼。 日光缓缓流动,积攒了一日的雪逐渐开始融化。 琉璃瓦楞上的雪水顺着屋檐滴滴滴滴地落在雨帘上,顺着铜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衬着书房内更加寂静。 旭儿,你跟二姥爷说一句实话,太子失踪一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建宁汤氏的嫡系,当朝相公,贵妃兄长,如今的梁国公汤则镇在这般静谧之中率先开口质问,压低的话语声中尽是压抑的怒气。 二姥爷说的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他有个什么闪失,一定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干的?秦旭脸色未变,手上的缠丝白玛瑙杯盏却仓皇失措的落在自己身上,茶水弄湿衣襟。 他踱步,打开门叱咄:贱婢,你是怎么添的茶水,拖出去给我打!外头扑通一声跪地,他却只关心着自己衣衫:这是去年江南朝贡给父皇的织金丝鹤龙料子,你们全家的命都比不上一点儿。 汤则镇皱眉,比了个眼色将人带下去,外头正在磕头求饶的人消失在视线内。 等再一次恢复寂静,他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小辈,一字一句:一个丫头而已,置什么气。 他银白的头发闪烁着精光,眼底倒映的混浊让人无法看清他究竟想些什么:你要知道,我是你船上的人。 如今二姥爷只问你,太子失踪一事,是不是你做的? 秦旭站起身,脸上有着属于不属于他的狰狞,朝着汤则镇叱咄:是我干的,是我干的又怎么样?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都觉得我愚笨,明明比他年纪大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为太子,俯首称臣。 就连这,这!区区一个丫鬟,也会因父皇不喜我而慢待我! 他看着舅父脸色大变,神情却格外快意:你问我是不是我做的?是啊!就是我做的。 他蠢笨至极,连在号称他母后遗物的画里藏了麻沸粉他都察觉不出来,对自己太过自信,还不是被我给捉拿起来? 他有什么,我就要摧毁什么。 我让人打断他的腿,废了他的手,毁了他像贱人的那张脸,把他卖去当粗使奴隶,一辈子都不能翻身,不能踏足京城一步! 我看父皇还怎么以他为豪,我看父皇还会不会爱他如命! 一个当权者,可以傲慢、可以无知,但绝对不能自作聪明! 年长的老人看着眼前正值壮年的人充满遗憾,若非是长子天生就拥有抗衡太子的力量,否则何必要扶持这般蠢材? 他们汤家可并非只有一个皇子! 汤则镇沉默许久,才开口问:你的意思是,你自己都不知道太子去了哪里是吗? 当然,我身为亲王,为何要过问一个奴隶。 他的言之凿凿,自得自满在看着汤则镇凝重脸色时候这才原地打转起来:二姥爷,你放心便是,我让妻弟办的这事儿,一定妥妥当当的,绝对不会让他有机会回到京城的。 二姥爷,我这都是为了我们的大事啊! 第十五章 汤则镇叱咤一生,他大姐是太祖皇帝的皇后,当今皇帝是他嫡亲外甥。 乔家是最早跟着太祖皇帝的又如何?还不是没有福气,被他们家紧紧压着一头。 可见这世上,开始繁荣没有丁点用,世家要的向来是经久不衰。 所以,即便乔贵妃生育二皇子时被加封皇后,二皇子自幼被皇帝亲自抚养,周岁便册封为太子。 这都不重要。 争一时意气而忘记眼光长远,这事只有泥巴种的匹夫出身才做得出来。 册封皇太子又如何?皇长子册封亲王,享最高规格,连娶的王妃都是出身世家大族,比只有面子还去边塞和杂草贱民们同吃同住的皇太子尊贵太多。 更何况当今陛下龙马精神,哪里容得下太子麾下还有一个小朝廷? 更不 要说,太子位子还没有坐稳,便想要搞些什么科举效仿先贤圣人因材施教,断绝了大部分世家支持。 第31章 只需要时机一击即溃,失去皇帝信任的太子绝对不会再有机会削弱他们世家力量。 但没有想到,扶不上墙的烂泥也就罢了,自作主张更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蠢。 傲慢、贪色,这些对南王来说都不算缺点,正好掌握,可现在他在知道有一个如此只会窝里横的人有多么令人糟心。 不管糟心,管了更糟心。 为什么不提前通知我?脑袋里细针在扎一般的疼痛,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因为秦旭踌躇,原有的有恃无恐在锐利眼光中低下头。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他知晓一旦外祖知晓,根本不会同意让他羞辱秦昭明啊。 再奸诈狡猾的老狐狸看到后辈如此也会失去理智,唯一还记得的是外头还有耳目,不可大声张扬。 你也知晓我根本不会同意对吗?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要么便万无一失地杀了他,直接将皇太子挫骨扬灰,让他彻底消失在京城,只留下在王陵里附属的太子墓 可你现在都干了什么?你连他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万一他活着回来又要如何? 什么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你真是无能啊,我汤家连绵百年的大族,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禄蠹蠢物! 被仰望着的长辈这般唾骂,即使原先成竹在胸也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不知是跟自己说,还是跟汤则镇解释分辨,他踱来踱去,腰间的玉佩也甩得虎虎生风,全然忘记了仪态。 姥爷我是叫妻弟办的这事,我离开找他过来问他究竟怎么办的。 秦旭抬头:事情或许根本不会有你想象得那么糟,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他会断腿、会断手、会毁容,会在下贱的人里讨食,成为他从前从没想过的人。 一辈子在那里面看似翻江倒海,实则烂泥打滚。他说着越发亢奋,眼底里流露出的狠毒连汤则镇看了都骇然。 外头正午阳光又大了些,滴滴答答的水声越发响亮。 秦旭说完后没等来回应,提起心来看着那张带着斑点的苍老手掌一点一点敲击着食指。 先审问究竟去了何处。 若有下落,立刻诛杀,绝对不能留下活口。 是是,我知道了。秦旭见他松口,忙不迭赶紧应了。 那父皇那里,究竟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锐利的眼神刺眼的光一般扫向这位王爷,一刹那后他有些后悔地闭上眼睛,那眼底的得意和怨恨触目惊心,他不忍再看。 你放心,莫不是没有证据,便是有证据陛下也还要脸面。谁能想到,一窝子搞阴谋阳谋的,出了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洋洋得意的。 南王秦旭的王妃出身琅琊王氏嫡脉,但被他指派成为伴读、门下郎官的可不是亲弟弟,而是宗族里的利落人。 他来得快,又因为陛下命令闭门思过所以格外小心,生怕在后头留了尾巴,来的时候还伪装了几分。 即便在汤则镇这种老的要成精的人眼里属于白做工夫,但好歹用心。 殿下何事?臣一定马不停蹄去办。 他来时有些匆忙,急匆匆赶过来体力难免欠佳,连身上骑马用的披风都来不及更换下来,便着急请安。 我且问你,上次我让你安排太子一事,你安排得如何? 听到问的是这个,这才露出邀功的笑,立刻说道:殿下放心,一切都按照你的要求来,为了如此,我还专门给了他们三千两银子,确保把人卖出去受苦,保准那腿再也直不起来,永远都不可能爬进京城。 这就好,这就好。南王不疑有他,一颗心放下,朝站着的人微扬下巴示意坐下,而后看向汤则镇。 不是你去办的? 不,不是想要站起来的人被汤则镇用很轻的力道压着肩膀按下。 殿下说要让他受尽天下奇耻大辱,我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幸好原先给京城里提供货源的人和我有些交情,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他来办。声音越说越小。 相公,这事 汤则镇已经无法生气了,来南王府一遭简直平白消耗了他好几年的寿命。 但大家都衣冠楚楚,都不能让华丽衣袍下的虱子见光,忍着怒火说道:既然如此,就按我说的办,绝对不能让他活着。 还有,在陛下承认太子崩逝钱,京城里的防守一定要严加看管,便是不成也要请君入瓮。 别忘了,你也管住你裤子里那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这时候别惹麻烦。 秦旭趁着点头时候撇嘴,想起来:说起城门,曹国公家最近倒是怪热切,有什么用。 沈家汤则镇想了想,点点头不再过问。 沈家进宫一个妃子为贤妃,虽说膝下只有领养的七皇子,但也足够心潮澎湃,不同他们往来。 不用管,为今之计先要办好眼前最要紧之事。 你要明白,一旦他回来,往后一辈子,你不仅输给了天之骄子的太子,还是输给了残废的太子。 第32章 秦旭心头一冷,不敢想这场景有多么可怕。 从前他以为被厌弃的秦昭明从军队策马归来时候的笑容,是他永远的梦魇。 - 曹国公府。 时间转眼到了冬月,薛兰苕来沈家照顾病中的薛阮阮也将近一旬,整个府中所有人都称赞她性如兰草,大方温婉。 和他们的大少奶奶,一根藤上的两种果子,都是再好不过的主家。 至于之前那位风风火火的九姑娘现在已经是府上不能提起的人物。 没想到婆母这么喜欢你,还专门给你送来了古籍,真是意外之喜。两人从主院那边请安回来,路上薛阮阮用帕子抵着唇悄声开口,身后侍女跟随。 夫人见我无趣,怜悯我罢了。她垂眸,好似不经意说道一般,并不为这事喜悦。 薛阮阮脸色稍霁:还有,不是我这个当姐姐的说你,但女子哪有用饱读诗书来为自己添光添彩的?做不过还是要管家理事。 照顾好夫君,为夫君生育一儿半女,这才是头等大事。 往日里,母亲尽夸你伶俐,没想到你这般不通透。 这话薛兰苕没法应,就搀扶着她敷衍应了两声。 她这个长姐,眼里只有男人脐下一亩三分地,她的战场就是她丈夫的心,哪里懂她口中这些矫揉造作媚宠之物究竟有多么有用。 也根本不明白,她长得好不好看,读什么书,并不是用来和女人争夺男人眼光的。 但显然,她又无法反驳,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读这些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对了,上次跟你说过的事情,你觉得如何?那双娇艳欲滴的眼眸亮了起来,也让薛兰苕忍不住叹息。 她来曹国公后便知晓小九的病情严重,也知道她没有回头路,一旦在那里住下来,她就是板上钉钉的薛阮阮继承者。 但显然,薛阮阮没比她那个傻乎乎的妹妹好到哪里去,看着她满是遗憾后又会热情地为她介绍着她眼底的青年才俊 沈今蔷。 一个在外人眼里劣迹斑斑,十二岁纵马横行拖着官员之子在京城拖行致残,十三岁咒骂庶母,十四岁把下人关在恭房差点溺毙的恶人,等到这几年,好些安静了些。 结果薛兰苕都不用多探听,就知道根本没人愿意在他面前伺候,若是侍女,那人又贪图色相又瞧不起人出身,侍女小厮,他重则殴打,轻则唾骂。 他唯一好的地方在于哄薛阮阮这个嫂子哄得天花乱坠,直呼娶妻当娶薛阮阮,否则不用娶妻,实际上品行恶劣到从未入过薛兰苕的眼。 但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她的长姐还巴巴地要撮合机会 眼瞎。 被薛夫人口中嫡嫡庶庶教出来的傻子,对这种为她鞍前马后的人自然心软。 只不过,在其中,薛兰苕也发现了一个薛阮阮一直想要掩盖的事情。 她那号称鹣鲽情深的姐姐姐夫,好似并非传说中那般恩爱。 就连她来的第一日, 见到姐夫的那一日,她的姐姐在被哄了哄后,竟然抱病之身还要起身来给姐夫讪笑着布菜,求赏似的含一口猪肘。 薛夫人,她那个嫡母一定不知道。 她宣扬的那些嫡庶夫妻规矩,除了她最讨厌的梅夫人之外,只有她女儿严格地贯彻。 还有,都说是恩爱夫妻,但一月只回家一次,流露在妻子的眼神中连她从小看到的不耐都没有。 是冰冷。 那种冷漠、烦躁,掩藏在彬彬有礼下的情绪。 连这样都称为恩爱,更让她对沈今川妻子这个名头有了兴致。 一个在外面给足面子,还能给实际上尊位的男人,总比那些什么都没有,还要硬扣宠爱好得多。 反正在她心里,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瞧瞧,我们的阿蔷也过来为父亲请安了,今日怎么没有外出?在看着后头过来的沈今川时脸上带着少女般希冀的笑容,一点儿也看不出他们夫妻已经多日不见了。 沈今蔷俏皮笑了下,没有像往常一般扶住薛阮阮,而是恭敬跟在身后:担忧嫂子,便不愿出去了。 长兄这不也担忧得连公务都搁置了,连忙看望嫂子。薛阮阮身体不好,从她院子到主院的路消耗太多精力,必须到亭台歇歇。 侍女们带着漆红喜鹊托盘颤巍巍地托着茶水、清茶还有各色茶点,弯着腰为主人们奉上。 三人坐下,听着沈今蔷这般说,薛兰苕听到了一声叹息。 来自薛阮阮,朝着她。 眼神里好似还夹杂着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小九归家之后,病情好些了吗?薛阮阮骤然开口。 身后没有带小厮的沈今川今日穿了一身宽袖长袍,卷云玉竹纹路衬托高个子、阔肩膀的身躯格外的英俊,走近之时带着一股风,正好听着这句话。 应当还是老样子,不过她自小身体强健,不会有大事的。 姐姐放心便是。 没有人注意到,曹国公府长公子端起的杯盏里绽开一圈圈涟漪。 第十六章 近日有些忙碌,劳烦八妹照料娇娇了。 第33章 姐夫放心,应该的。 再正常又客套不过的话语,连薛兰苕都说不出这话有什么深意。 只觉得这姐夫确实很贴心,连这种小事都记得,还会关切只在沈家待了一日的阿闻。 但却又觉得夫妻之间与其说是感情深厚,倒不如说她长姐爱于展示。 而懂沈今川的薛阮阮,将一切尽收眼底,那双暗淡的眼珠子一转:夫君这些时日在忙些什么?外头的人可伺候得力? 忙些什么,忙的当然是太子一事。 曹国公府拥有有着沈家血脉的皇子,自然不愿意涉足太子和南王的争斗之中。 即便沈今川重生而来,也没有办法将曹国公府这个大船绑在南王身上,更何况即便他愿意,南王也不会相信他的无事献殷勤。 他只不过,在经历往后皇子被屠杀,世家被迫和寒门分庭抗礼后对那位皇太子不满而和南王同一个目的罢了。 别让他回到京城。 就已经足够。 但这事不可能说给旁人听,于是他只略略回了几句,然后安抚地拍了拍怀中身侧娇娇的脊背,诱哄说道:派人去你最爱的那家店准备猪肘了,你要多用些饭食。 薛阮阮一撮哄便入了他的圈套,心里甜蜜得无以复加,更想起他的贴心都是来源于自己,哪里会计较他往日的冷淡和目的,更不会想起她吃一口便会全部吐出来,心满意足地依靠在他身侧。 两人站着相拥,夫妻和睦,外人都看在眼里。 唯有沈今川觉得鼻尖有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或许是他多心,毕竟鹅梨香的香气十分浓郁,足以掩盖所有罪恶。 人总是不相信惯会说谎的孩子,所以在了解所有事情真相后的沈今川嗅闻着价值千金的香料,却依然觉得恶心,惦记着那在暗夜中裙摆如同蝶翼飞舞的女孩。 阿闻,再等等。 这一次,我会好好对你。 所有伤害你的人,我全部都不会放过。 - 被所有人关注的太子殿下,成功地失去踪迹。 一场大风后六只信鸽从并州银曹府发往京城,一只在风雪中迷失方向,未曾识途,一只被冷风冻结坠落在山间雾霭中。 京城等待太子消息之人总算收到了一点来自太子的音讯。 没人想到绑的是太子,更没人在找的时候大张旗鼓地寻找。 拍花子从古至今就未曾断绝过,更何况交通不便,命令传达一层又一层之下,层层筛检变成了所有人都不认识的模样。 三名歹徒成为十数年前杀人放火抢劫案里的元凶,被并州官员护卫慧眼如炬直接扣押,判处斩首。 这一切都和平平无奇的蔡大娘饭馆还有里面的几个少年没有干系,查查凭借着交友能力还有她们聘请的大娘们传输着那日她们也差一点被盗了,这才让官爷前来。 甚至因为功劳被抢夺,原先蔡大娘在府衙里的熟知三五日宴请,就差明摆着送钱,让他们捂好这个嘴。 薛闻不用说,别说捂好,她连人都不敢出门了。 或许是从来没有受过在明面上明晃晃的伤,她的脖颈一开始还是红艳艳的手掌印,后来等着官差来了变成了青紫瘀痕。 随着时间的流逝,第二日起身,上药后也未曾变淡反而颜色更加浓郁。 十分惨不忍睹。 修长的脖颈纤细的仿佛一掐就断,而懂那道瘀痕来由的让秦昭明想起绝世美玉、冬日眉梢第一捧新雪。 可惜,白玉有瑕。 让皇太子也在心底里升起了许多愧疚,虽说这愧疚不值一提。 但这种愧疚在薛闻那双介于知世故和不知世故的眉眼中,完全静谧下来,只想要引起她的情绪,只想惹惹她,让她有些别的情绪。 他不明白薛闻,想要让她有些旁的情绪,却只能收获一顿又一顿的饭食。 后来他发现薛闻喂啥都这么喂,一定要吃得饱饱的她才安心,只不过他特别在可以晚上吃。 秦昭明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他的优点在于吃得多。 但他又好奇,又不想真吃白饭的,还真让他找到活计。 力气这么大,没见过吧? 秦昭明要脸有脸,能不要脸也能不要脸,能让他放下身段来交际下就没有不成的,成功和周围人都能聊来几句,摸清了薛闻什么时候起身。 他要在这个时候砍柴。 这下薛闻便不能无视他的魅力了。 但薛闻看见是真看见了,晴天艳阳天,皮肤一到外头就跟浸在冷水里一般寒冷。 她被吵醒本气势汹汹地起身,一开门视野便被一张俊美的面孔占据。 上衫被解开一半后半裸着的脊背,如同山川沟壑般蜿蜒壮丽的身躯直直冲着她的眼睛来,身上夹杂着伤疤层层叠叠,让她分不清是什么伤痕。 乌黑的长发因绑扎之人的不娴熟而流落几缕在胸前肌肤上,半遮半掩地遮挡住薛闻不该看的东西。 薛闻一下气没喘上来,不仅怒气偃旗息鼓,咳得脸都红了,别开眼睛好半天撑着墙缓过来这一阵:年轻真好。 使不完的牛劲。 怪不得都夸他夸得不行,有这么大力气谁看着不喜欢。 秦昭明今日锻炼完毕,终于达成自己目的,放下斧头拿起拐棍才让人想起他是个病人。 第34章 他是个病人。 薛闻又继续欲言又止。 看上看下就是不正眼看秦昭明,生怕看到一点不该看的,十分有自觉。 但秦昭明显然不知道自觉二字怎么写,他还晃悠着直接到薛闻身边,问:你有话不妨直说。 薛闻差一点被怼了一脸,暗想自己活了两辈子了什么没见过 但这种场面她真的没见过。 我是想说,天气严寒,即便年轻也应该保重身体。 她犹豫一下,又解释道:我不是不直说,是不知该要怎么说。 薛闻自己也必须承认,她虽然脾气看起来温和,但上辈子也是气势如虹地压过人的,但不知怎么的,重来一次后她在心底里打足了草稿说出早就想说出口的话,到了喜欢的地方。 可她却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怕张口结舌,让旁人说她不好。 即便蔡 大娘并未给她过压力。 可她还是晚上不睡的时候会琢磨白日里对上这个帮工的要怎么说话,对上那个摊贩要怎么开口。 这都只需要腹稿。 可秦昭明不同啊,他本身脾气就从没猜出来过,关联她的上一生却又与她的悲哀毫不相干。 她想要亲近,却又不知道要怎么亲近。 当然,这是以前。 眼下这情景,太近了些。 秦昭明听了心里总算有个慰藉,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只有能吃饭这一个好处,果不其然,谁都忍耐不住要和他亲近。 于是压着上挑的嘴角,凤眼上扬,忍着想要戳一下薛闻酒窝的冲动理所当然地说:你是救命恩人,莫说是直说。 就是想让我以身相许都行。 恩人姐姐。他慵懒地笑起来,用强硬的态度说示弱的话语,独属于少年的清澈嗓音也多了几分缱绻。 有话需要直说,不然我还以为你嫌弃我,想要赶我走呢。 不必以身相许,不必不必。薛闻赶紧反驳,脸颊微红。 薛闻只是怕说话讨人嫌,又不傻,自然知道秦昭明显然和上辈子一样自己会找乐子,就是以前看别人是乐子,现在看自己是乐子。 那就是想让我当牛做马? 姐姐,你好狠的心呐。 哼。 秦昭明顿时有了扳回一城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类比的话便和他五岁那年射箭一弓射猛虎双眼,两弓射死一只虎,而后带着虎崽充入他御兽园差不多。 然后他就听着人吞吞吐吐:既然你非要以身相许,那可以又以身相许又做牛做马。 低头一看,正是她含笑的酒窝和狡黠的双眸。 薛闻被不该看见的又冲了一眼,连忙别开眼。 心里盘算着对啊,她是救命恩人她怕什么。 更何况重生前她都二十九岁,按四舍五入她都有而立之年。 虽然她重生才几月,但她现在都快十五岁,加起来一同活了四十五岁。 再入一下,她都五十了! 再入一下,她都一百长寿老人了,怎么可能还跟从前一样被他说的反应不过来,这不,傻了吧。 咳咳。 她轻咳一声,抬起眼眸,手指在衣袖掩藏中不自然的交叠起来,但面上依旧从容不迫的模样:那我们认识一下。 薛闻,立春生的,她们都叫我春晓,给蔡大娘帮厨,然后还在院子外头弄了些小买卖。 秦昭明: 他还停留在那个又以身相许又当牛作马当中呢。 这人怎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秦昭明清清嗓子,开始和他的救命恩人讲述这些年的悲剧人生。 薛闻听到最后,在脑袋里回了回锅,总结起来眼前这人便是:好赌的爹,早死的娘,群狼昏死的兄弟们,还有俊美但破碎的他。 好惨。 竟然这般惨烈。 薛闻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悲剧的,所有人都误会她,即便人在尊位却偏偏要受人排挤和冷言冷语,想做的事儿做不成,喜怒都要被装进框架里,必须做到无可挑剔、无可指摘才算好。 她永远比不过一个死人。 她也早就不是薛闻,她成了曹国公夫人,成了沈夫人,成了沈母。 唯独不是薛闻。 可她来到并州,见到高门绮户之外另外一种场景。 好多人,他们想的是冷,想的会不会冻死,想的是会不会饿死,可也有人想的是雪景烂漫,是银装素裹,是沐雪便做白头约。 同样的雪,完全不同的心境。 薛闻并没有因为这而觉得自己的委屈不是委屈,但她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想要看的那片广阔天地下的另一面。 她没有后悔,只是很唏嘘。 想尽自己的力量来改善一些而已。 而她听着秦昭明的话也并没有因为查查在先而觉得不过如此,所有的苦难因为苦难本身就已经很苦,为何还要比较。 别怕,只要你想,你可以在这待很久。 她看了看外头壮阔的成果,想起蔡大娘是如何劝解自己好好待着,又补充:不用做这么多事儿,养伤要紧。 第35章 上辈子秦昭明究竟如何逃脱她并不知晓,但需要如今好歹免了他进宫之事,十分欣慰地想要拍拍他的肩膀。 到最后抬起手来看着他劲壮的肩没找到下手之地,用手指轻点了下:还是多件衣衫吧。 - 她叮嘱完就走,背过身暗喜自己有进步。 被留在原地的秦昭明不明白薛闻为何会在看自己脐下之地面露同情。 面露同情? 为什么要同情他这个? 冷风吹来,他轻呼一口气,拄着拐回屋,赶紧穿上衣衫。 别说 ,她今天起得要比往常早点。 肯定因为他。 第十七章 传闻中那好赌爹昌平帝此时并不知晓他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正在外头信口雌黄。 淮阴侯从临淄接到命令后立刻坐上马车,前往京城,但年岁虚弱到底耗费时间。 比起前朝初始时大兴佛教,后来武宗灭佛,大安朝对佛道两家并无明面上的尊崇偏好,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是淮阴侯的观星阁也透露着雪洞一般的简朴。 甚至什么都没有供奉,高高的桌案上只有博山炉燃烧着倒流香。 渐。淮阴侯垂眸。 风山渐,上上卦。 陛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即便身居高位,也有念念不可得之物,而如今便是太子殿下逢雨化龙之机。 年老的长者拥有着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眸,如同经过岁月酿造的醇酒,浓厚和柔,使人随着她的话语开始宁静。 大安朝开国后分封功臣良将,共册八位开国国公,十二位开国侯,世袭罔替。 但随着经历太祖皇帝逝世,带走了两个国公和三个侯爷,昌平帝的时代也只剩下寥寥几位。 而这位善于占卜,精通阴阳八卦的淮阴侯一脉偏爱真龙天子,自开国以来便偏安一隅。 一生最声势浩大之事便是最初的淮阴侯身为前朝国师,断言还未曾入主中原的太祖皇帝为天命所归,保了这一脉的永垂不朽。 这一位淮阴侯自皇太子出生之日便断言:启明之星。 皇太子失踪一事太过离奇,又不能轻易动摇国本大动干戈,请有卜算之能的淮阴侯入京,已经昌平帝想到的最不引起动荡的举措。 他是安全的,对吗? 大殿空旷,寂静无声,倒流香的烟圈徐徐上升,如云似雾。 旅卦。 下下卦。 淮安侯轻笑:陛下,既然早在一开始便已经选定了刀与磨刀石,又何必计较刀会否折断? 长子为王,次子为嫡,本就注定争斗。 若再往前追溯,乔皇后为太祖皇帝发妻,三个儿子在战场上接连逝世,汤贵妃凭借世家出身,不声不响摘了果子,诞下如今的昌平帝。 乔汤两家皆为外戚,可新仇旧恨本就鲜血淋漓,更何况皇位倾轧你死我活,太子这一遭本就不寻常。 外头太阳高悬,可在淮阴侯那温润的眼眸中却带着彻骨的冰冷:刀断了,磨刀石便没用。 换一把新刀就够了。 两人四目相对,昌平帝久久无言,他知晓这话是他原先心中所想。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身为皇帝,皇室那一代仅剩的血脉自然对孩子之事上认为十拿九稳。 他在此之前始终认为从前种种皆是汤家以南王自作主张,而非南王有谋害血亲之心。 当然,若是陛下不信,可以再宣召僧人进宫。淮阴侯一脉对于信仰一事从来没有排除异己这个想法。 她们始终贯彻,想信就信,不信就算了,所以十分宽容。 昌平帝甩袖离开,珠帘因他的快步离开而掀起涟漪,后头传来他铿锵有力的回应: 他是皇太子。 是我亲自抚养长大,最满意的王朝传承人。 淮阴侯轻笑,侧头看向外头晴朗的天,笑意温和,随手将卜算出的卦象打乱,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扰她枯井般的洞悉所有的眼眸:今夜星子很亮,明日黎明浮白,天色应当极好。 旅卦下下签飞鸟树上垒窝巢,小人使 计举火烧,君占此卦为不吉,一切谋望皆徒劳。(1) 当断则断,必受其乱。 寻常人家连家里的锅碗瓢盆被兄弟几个继承的多少都会争执,更何况是天下万里,江山美景? 都是龙子龙孙,谁又甘心啊。 - 秦昭明头次对一人产生了好奇。 他聪明,小时候开蒙未曾识字就能将父皇口中诗词原封不动地复述,长大后在战场上如有神助,好似他天生就知晓该如何打仗一样。 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连人都会主动送上门来一个赶一个地任他差遣。 唯独薛闻。 一个在他没有预料中凌空出现,一个与他之前单薄的认知完全不同的人。 是一个有颜色,有情绪的,人。 连最为挑剔的眼光和刻薄的嘴巴也觉得她这张初看无惊艳感的脸庞有着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娇艳。 她是好看的。 但这种好看不足以吸引从小什么都用最好的,真正用锦绣堆砌出的太子殿下,让他被吸引的原本就是薛闻的与众不同。 第36章 原本以为胆小想逗逗,谁知竟然自己怀疑起自己。 这哪成。 自从这一日意识到什么后,秦昭明便开始每日都踩着点儿在薛闻快要起床之时在她门口砍柴,没过几日柴就被砍完了。 周围邻居也没有存货。 要知道过冬最重要的便是柴,柴都准备用一冬,虽说只需要添几个钱便能够不用自己出力,但还有许多人出不起这个钱,宁可自己来,所以秦昭明这活计没过几日便又结束。 这一日薛闻被影响着醒得早,睁开眼听着外头又重新归了寂静,心里还有点不习惯。 转念反应过来暗骂自己贱得慌。 但醒都已经醒了,便准备洗漱起身,随手挽了根辫子,将三千青丝束起,薛闻朝着外头泼水,差一点泼在外头俊朗昳丽的脸上。 覆水能收。 她硬收。 抱着盆她心有余悸,胸膛内剧烈跳动,瞪大了眼睛:你在我门口做什么? 等你起身啊。 秦昭明理直气壮,薛闻发觉从她这个视角看他,刚好秦昭明的头能将太阳完全覆盖,好似本身他就会发光。 闪得眼疼。 于是歇了问他等她起身做什么,将心比心一下和她以前追着问蔡大娘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问长辈,她都懂。 在自我调理之下,薛闻很快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忘记了这青年人高马大,肉眼可见的并非弟弟。 看了下他的腿,想着他也老待在这院子里不好,问:等下我要带查查去外头,要不你跟查查 薛闻顿住。 因为这几日秦昭明格外吸引薛闻注意,被忽视的查查已经由护犊子的母鸡变成要争宠的原住民。 在气性上来讲,她怕查查带着阿昭出去把阿昭给卖了。 从智商来讲,她怕阿昭把查查给卖了。 所以,她再一次覆水能收,硬把要说的话改口成:咱们有车,带你出去看看? 见秦昭明点头,她赶紧提着裙子跑到院里头跟查查说:看你今日辛苦,你今日留在家里核对账就行,外头的账我来对。 那要不你带阿昭出去,他力气大。查查贤良大度。 薛闻拧眉为难:你乐意啊? 没事没事,我知道你最在意我了。查查得意,不用看账一身轻松,瞬间从晨起后的困顿清醒过来:我跟婶子一起忙,你去吧。 薛闻点点头,抿了抿唇给自己在衣袖里鼓了股劲。 语言的艺术,她又掌握了! - 秦昭明是谁? 大安皇太子。 十岁被父皇扔在军营和军士同吃同住,十四岁亲涉战场,诛杀匈奴南可汗,枭首城墙,从死人堆里拼杀出的皇太子。 哪里断个腿就需要如珠似宝的将养着,甚至一点儿不起眼的痒和疼都成了这人眼里的大事。 但现在一个粗陋的从未在他面前出现过的驴板车,成了他出行的必备。 要么上车,要么在家老实待着。 秦昭明看了眼这个车,很有骨气地选择了第一个选项。 那你可要好好带着拐杖,不然长歪了可就生的不好看了。 秦昭明心里轻啧一声,我就算腿残了长的也足够迷倒你,但面上乖乖应了,不用马夫搀扶,骨节分明的手掌借着驴车的支撑,将自己带进车上。 入冬后的晴朗天气就像织金的衣摆,看似温暖滚烫,贴近了才知晓,原来是冷的。 薛闻起的时候已经不早,码头今日要走的货船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还在甩货的零散船只和小商贩,熙熙攘攘,吵得让人听不清究竟在说些什么。 再加上伸出的粗糙手掌哈上一口热气,配上还未散去的零散薄雾。 喜欢的人类似薛闻她看到了人世间不同的生活,不喜的人类似秦昭明他不明白薛闻不缺钱为何要来这里,这里随处可见的水坑,让她上一次来的时候鞋子上踩了一脚泥泞。 但这里的大多数人,他们来不及想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 光是看顾眼前,就已经足够,哪里还会想越过眼前的天之外的生活方式? 一到码头便任何车都过不去了,薛闻下车,还伸手准备搀扶秦昭明。 只有她敢朝他伸出手,即使他并不需要。 而后薛闻看着他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却没有感受到来自他的重量。 比起搀扶,更像是牵手? 薛闻忽地意识到动作的亲密,动作不再干脆利落,不知该要怎么松开才够自然,直到掌心中再一次触摸到那道狰狞的伤疤。 还有脊背上的遍体伤痕,她想象不到究竟会是什么情形才会留下这么残忍的伤口。 卖花了,卖花了,来看看。 小郎君,要不要给小娘子买花戴? 随口就来的叫卖声转移了被松开后耿耿于怀之人的注意,但显然这个时节并不适合鲜花,粗糙的泥盆里只有花枝的枝干。 最畅销的是用红色布制的绢花,想着快要过年,紧紧腰带添一抹喜庆。 但在眼高于顶的秦昭明看来,这花都不用细看,太过粗劣,配不上薛闻。 她现在辫子尾处簪的话也不能细看,在她身上也是相称的,比眼前这个花样子好多了。 第37章 不过秦昭明依旧被叫卖声鬼使神差地吸引,拄着拐杖过去。 俊秀的少年郎风姿配上千红万紫的花朵,连贫瘠的绢花都显得价值千金。 那花怎么卖? 小郎君真是好眼光,这花可是十年老根,保准能开花,和他们那些拿枯枝骗人的完全不一样。 而且这花还是我刚从一个异域商人那找来的,寻常人根本不得见,和咱们这里寻常样子的牡丹完全不一样 。 秦昭明看不出来是几年老根,但他记着自己见过这花。 不过并非西域而来,而是曹都几年前培育出来的青金霞蔚,由花蕊到花瓣由墨色渐变为深蓝,阳光之下,潋滟着金光点缀,摄人魂魄。 有文人墨客未曾见过,却还专门为它写了许多诗词歌赋,称为花中神祇。 若真是这花,倒勉强能配。 但看来这人说的话颠三倒四,说得不知所云,况且他也只是看过这花有些印象,哪里知道枝干是不是真长这样。 喜欢?那我们就买下来吧。 薛闻看他盯着那花枝目不转睛,精致的脸庞衬着周围娇艳的光泽。 可它不一定很好看,甚至不一定开花。 薛闻忍俊不禁,眉眼弯弯: 管那么多做什么,你喜欢就够了。 秦昭明听着这话,就像用湿手帕逆着捋狸奴的毛一样,怎么都别扭。 第十八章 但蔡大娘教过她要给人如何肯定,但完全忘记学会买办第一课:绝对不能在商贩面前表达出你非它不可的倾向。 一个人傻(没见识过正常物价)的秦昭明,一个钱多(不会讲价),买了一盆不知道活不活的花,不仅没有讲价,甚至也没跟旁人一样多饶点东西。 顺利的摊贩自己都于心不忍,送了一朵他这摊上最精致的一朵绢花:毕竟他从没想过这盆花还能高价卖出去。 看着薛闻给钱抱着花走后对着秦昭明欲说还休,一张皱 巴巴的橘子脸显得格外纠结:小郎君。 夫人真心疼你,你可得好好对她。 显然在他眼里秦昭明已经成了双腿残疾,凭借一张好脸当上门女婿的那种郎君。 秦昭明从来又只会多想,不会少想,瞬间明白了其中意思,捏着塞在手里让他帮忙分担重量的绢花立刻反驳:我哪里对她不好了。 转念一想,他确实没帮上什么忙。 再一转,他们也不是这种关系啊。 但话都说完了,他再反驳又有欲盖弥彰的味儿。 身为在朝堂上搅风搅雨的重要角色,他比谁都知道有些话在合适的时候说事半功倍,反之事倍功半,不合时宜。 都过了时候,再反驳,太欲盖弥彰,了吧。 而且比薛闻非说他是弟弟要好。 虽说究竟好在哪里他也不清楚,但肯定要好。 于是能言善辩,能哭能闹的太子殿下反驳完后低下头,逃也似的带着拐杖跟上薛闻,留下摊贩在后头同隔壁摊位艳羡小两口感情真好的的话语。 秦昭明追上,倒是试图接过花盆,被薛闻一个眼神制止。 秦昭明想起薛闻在厨房拿着刀虎虎生风的模样还是老老实实闭上了嘴巴。 他没有怕她一个小娘子。 这花是我想要送给你的。 所以合该我拿。 秦昭明垂下眼,本想看花,结果视线内只剩下她耳畔间那颗碧绿的耳珰,来回晃荡着,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艳色,是春日在她嘴角边上,缓缓摇晃。 两人说着,没分出个高下,还没有全然被大夫诊断好透彻了的秦昭明失去了辩驳的资格。 但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前头就乱了起来,尖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这是怎么了? 羊,羊跑出来! 原来正好碰到送羊的船行,里面一只羊趁着不备跑了出去,一路上掀翻货物,零零散散的东西落在地上被踩弄瞬间失去了价值,而许多人不经意间被撞伤。 大安朝猪肉腥臊,牛是耕牛,羊肉最性热温补最受欢迎,各色佳肴数不胜数。 唯有养羊的人才知晓,在运送过程中羊一定不能吃饱,最多吃两分,保证羊不咽气肉质鲜美就够了。 因为羊的脾性它古怪易怒,一旦发怒杀伤力比迎面而来的马或许还要大。 不能惹。 需要万分小心。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这种羊就直接从封的密密实实的木箱内冲了出来。 那是一只毛发浓密、体态肥瘦相间,蛰伏蓄力已久的成年公羊,朝后延伸的弧度如同砍刀一般弯钩的双角是它战无不胜的利器,给忙碌嘈杂的人群带来一击。 而且显然这羊并非临时起意,它蓄谋已久的冲着所有的人群,本有的秩序受到冲击,人们在躲避的时候开始人挤人人踩人又有人护人。 前面有人拿着竹竿试图敲晕它,试图一群人拿着杆压制它,但显然都没有用。 秦昭明暗骂一声。 在视线网住锁定那一只正朝他们这边狂奔过来的羊,他腰侧有薛闻那日给他的匕首,可以直接横空斩断这只疯羊的脖颈,让它彻底没有呼吸。 至于这种不是寻常人该有的武力,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现会让当时救了他的薛闻有新的波澜。 第38章 除非他带她回京。 这么想着,拿匕首的动作变成擒起手中木质拐杖。 比起竹竿的小心翼翼,他的敲击过去迎来更大的冲击,来缓解羊的癫狂和周围人的惧怕。 最迅速的办法。 我来。他在耳边轻声说着。 声音只在耳畔,却成了最好的镇定仙方。 早就准备好一击即中的弧度与力道,那只硕大、癫狂的公羊在迎头一击后被从侧面措不及撸住双角,那羊就这样被扳倒在地。 而秦昭明暗骂他低估了这个羊的疯癫还有自己腿上被固定的伤势,羊疯狂的想要甩开他,而他必须制止他。 就在千钧一发双方角力之间,一直被护在身后的薛闻电光火石膝盖抵住羊的肚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地上一跪。 一切来的太快,她回过头,秦昭明本以为她想说些什么,但显然她拔出了他藏匿着的匕首。 她耳垂上的坠子游荡在脖颈间晃悠,缠绵的一种春,在深吸一口气后,用力的朝着脖颈刺下去! 一时间的暴发可以是突如其来的勇气和想要保护身后人的孤勇,可激情散去,要杀死眼前货灵活现的生灵无论如何在薛闻这个从未杀生过的人眼里还是太超过了。 鲜血溅秦昭明手上、脸上。 血液迸染美人面,而美人没有丝毫惧怕。 而动手的薛闻更难以避免的溅上鲜血,没有松懈半分力气,直到它彻底不再挣扎,她才开始剧烈呼吸,瘫软在地上朝着秦昭明勉强一笑,仓促问道:可以了吗? 秦昭明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在搔动。 他不敢眨眼,觉得这是一场他幻思的绮丽梦境,却在恍然下点点头,确认不能继续挣扎后在再点一次头。 秦昭明紧紧盯着薛闻,接着又移开视线,他想让自己显得更高大威猛一些。 因为薛闻就在身边。 不知道怎么的,他很想让薛闻知道他的强大,却又总是收获来自薛闻的力量。 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非常强大。 因为薛闻主动靠近了他。 主动靠近! 柔软的棉布帕子细致的、没有任何遗漏的擦掉他脸上的伤痕。 近的,他能嗅闻到薛闻身上独有的香气。 你不怕么?第一次他就想这么问。 薛闻顿了顿,不知道该要怎么说,而原先各自逃窜、生怕被撞伤的人们,等看着薛闻这里彻底的解决了,这才敢靠近,想要近距离凑凑热闹。 一边靠近还一边谩骂:这畜牲真是该死,我本来也会这种手法,就是被挤的无法替天行道。 得了吧,刚才履被跑没的就是你。 是蔡大娘远方亲戚,那个来这个开小食摊的春晓娘子是不是?看这手脚麻利的,指定是祖上传下来的逮羊好把式! 多谢娘子郎君出手相助,这羊我就做主送您二位了,任您处置。 最先反应过来的运送这批的管事苦着一张脸,显然他没有办法从薛闻手里恬不知耻的要回来,再就是赔偿不起,只能朝着众人深施一礼,久久未起。 薛闻被趁机夺走手帕,柔软的布料在脸上擦着,还想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下意识拽了拽秦昭明的衣袖,示意这事他们可以解决。 秦昭明没用什么心神的将安抚的话从嘴里说出来:既然管事将这羊交由我家他顿了顿,跳过这个称呼。 交由我家做主,不若明日早上都来我家摊子上尝尝羊肉糁这道吃头?乡里乡亲的只收素糁的钱,就当管事请了肉成不成? 周围一阵欢呼。 蔡大娘的手艺在京城是落了下风,被世家勋贵所趋。 但她的手艺是个顶个好啊,除了寻常人吃不起外没有任何疏漏,堪称美中不足。 但薛闻来了之后不一样,请了人去帮衬着,给他们添了许多油水,还好吃,称不上活菩萨,毕竟大家都是要付钱的,但手艺,值得一个大拇指。 本来对羊绕了他们生意还有陈设的也不好说什么,毕竟也没有损坏,但好端端的心情就被破坏了,回去还得收拾,这泥人都能有三分脾性,何况他们? 但听着这话,是啥怨气都不能表露,看着薛闻逮住的那只羊也没有了怨恨和烦躁,只明晃晃的好似熟透了的羊头,恨不得立马上去咬一口。 薛闻被管事的千恩万谢,想说些什么下颌又被秦昭明逮了回去,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液。 要不我自己来? 让人无端觉得,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好在周围原本在围观之人都各有各的忙碌事要干,除了遥遥一看外没空他们,否则这般引人注意的情形,薛闻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秦昭明不肯。 他撑着站起身来给薛闻一定要好好擦拭干净。 连他也必须承认即便他身份高贵,即使他能征善战,而眼前之人即便身份不高,容色在他眼里还比不上自己,但这种平白无故矮了一头的感觉也无处不在。 这种宽容,不在于身份地位的高低,不在于他品貌如何,只在于她 的心性。 只在于,她期盼着阿昭能够平平安安的生活下去。 第39章 被党羽期盼,母后因他而死,南王虎视眈眈,多年噩梦如同附骨之蛆,让他在见到薛闻的那一刻,在和她相处的每一瞬,竟然都觉得世间是美好的。 有她在,她总能找到许多被忽略却都有意思的产物。 而他,除了残垣的皇宫,死敌的仇人外,竟然空洞的可怕。 而眼前这人,眼里澄澈的没有半分阴霾。 正如同他不知道她这份善良和对他的温柔从哪里来一样。 他开始惶恐这份温柔失去之后。 而这种惧怕失去所以小心翼翼的情绪,头一次出现在他身上。 - 啊 一声尖锐的呐喊声,让心有警惕和正要转移话题的秦昭明和薛闻共同看过去。 而后薛闻发现,尽头是一个纨绔打扮的公子哥和一位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 但奇怪的是,公子哥发出尖叫,同行的算命瞎子也睁开眼望过来,与之相望,露出与之谪仙模样完全不同的神色。 她在看他们。 瞎子睁开眼?! 薛闻没来的惊讶,发觉他们也在看他们? 第 19 章 第十九章 玄衣公子墨发被简单的发带束起,精致的面容微微勾勒三分笑意,远远看去便有不可靠近之高山之感。 忽然一阵风吹来,本就暗沉沉的日头显得更加寡淡。 雪粒子被吹了过来,等到了人附近就变成了小水滴,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细碎碎的晶莹剔透。 那娘子含笑走在风雪中,如画一般的人物,细看手心有着干涸后的鲜血,抱着一盆干枝子模样的花,颇有猛虎嗅蔷薇的意境,冲淡了那份戾气,将两种气质融合在一处。 等人彻底消失在眼前,秦昭明这才隐入早就备好的马车内。 你们就这么来了? 您留得信息不多,并州银曹也并非直系,我们又不能大张旗鼓地直接引起动乱,这才乔装打扮。 说话的是乔承东,听着秦昭明问话赶紧回话,半低着头。 他是英国公嫡系三子,皇太子六位伴读之一,东宫属官,按照家族辈分算皇太子表哥,但没人敢叫,也没有人响应。 乔承东见秦昭明掌心内干涸的血,便将帕子送上,被秦昭明别开眼睛无视。 那你们为什么穿成这样? 一个纨绔模样,绫罗环佩叮当作响,但在这里显得格外正常。 因为另一位,在后头不徐不疾走着的淮阴侯家的大公子姜逍穿着一身道袍,带着拂尘,另一手里还死死抓着一个旗帜,上书写着:瞎半仙算命,不准不要钱。 对比现在睁着眼睛好奇打量的样子,显得那句瞎半仙格外离奇。 这不是掩藏身份么,我们得选自己最擅长的。 不过阿逍算着殿下在南头,我们找着找着饿了,他又说在东头,带着我闻着饭味就过来,没想到真的遇到殿下。乔承东简直无法回想之前太子殿下消失不见后他的压力。 心里有的想法便是若要遇险便该他挡在殿下身前,这样正好他不在场又算什么? 乔承东。 姜逍说话缓慢,面对这样的责问也不慌不忙的捋捋拂尘: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乔承东气得噎住,白了一眼姜逍:跟遛狗一样,早知便应该三顾茅庐求遥姐。 但东宫六个伴读,秦昭明这种情形下最信任的还是英国公府的乔承东,连英国公府他都不信任。 为了以防万一又带上淮阴侯家的子嗣,而姜遥作为姜逍的同胞妹妹,虽然道法更加精深,但显然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位淮阴侯,不会涉入此事太多。 一个需要他安然无恙的登基,一个确保他没有穷途末路。 但显然,姜逍这个口口声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在遇上事之时很让人着急上火。 殿下,何时动身回京?我们只带了亲卫,现在在刺史府那里驻留,只等您一声令下,我们立马回京。 乔承东说起正事来那张世家培养多年的矜贵也难免荡然无存,掌心紧握成拳,对秦昭明居住在这个环境中十分难受,越发仇恨南王。 回去,当然该回去。 他生在皇城中央,从出生之时就克死了母亲性命,带着乔家天然的拥护,拥有正统出身,从来都是要么君临天下要么消弭史书,从来没有第二个选项。 从木箱里被救出来,他怀疑薛闻,他厌恶薛闻,他审视薛闻。 而后眷恋薛闻。 但现在,让他来想何时回京,他视线越过窗棂,好似看见了那个朝他而来的含笑面容,佛眸低垂,普度众生。 多想能够偏爱他一个。 已至晌午,他掀开车帘,看见雪花下的急躁起来,泛着泠泠冷意。 树木上的叶子在经历一场场大风后光秃秃的,原先外头在秋日盛开的摧枯拉朽的花都只剩下几个残缺的花瓣。 黑压压。 冬天似乎总是这样,就连好不容易弄出一点点足迹,也会被大雪覆盖。 而银装素裹的雪地上不会有任何痕迹,行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从哪里去。 而乔承东和姜逍的到来,正是雪地上出现了旗帜,告诉他,京城才是他的战场。 第40章 那里有他割舍不下的敌人,需要他展开的宏图霸业,还有依照他来生存的部曲。 阿昭,你可回来了,让姑娘都担心坏了。查查蹲在门口正在发呆玩小石子,无事一身轻,看着秦昭明回来恶人先告状,生怕他跟薛闻添油加醋地实话实说。 听着这称呼,乔承东脸色一变,瞳孔瞬间放大。 真有胆色,这么称呼太子。 看着查查莫名崇拜,想起秦昭明流落此地,心中百感交集。 我先去看看她。秦昭明急得想要先跑进去。 而后想起什么侧头开口:这两个是我原先的老相识,兜里不缺银子,又擅长干活你懂得对么? 查查点点头,盯着后头乔承东和姜逍的眼神分外火热。 被忽视的秦昭明一瘸一拐地跨进门槛,伤势原地复发。 姑娘你好,这是在下幼时友人,敢问可否在此地歇息一下,叙叙旧情? 当然好,你们快请进来,我们这里啊最热情好客了,没想到阿昭还有你们这样的朋友,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姑娘为何这么说? 啊,你们不知道他家里情形吗?查查咬唇,止住了想说的话。 我们倒是知晓,只是恐怕你不知晓。 人间事各有各的苦楚,姑娘跟我说过不能拿别人的苦楚当作和旁人拉近距离的工具。 查查想是这么想,但是她一个小丫头,被突击学了几天管账和迎来送往,哪里比得上从小在阴谋诡计这种黑水里驾轻就熟的世家子弟,更何况还是秦昭明亲口说的熟识,没用几句这话就被套出来。 阿昭家里也就不说了,可他是被拍花子绑来的,那些人因为这个弄了这么多不义之财,真是罪大恶极。 查查玩着手小心翼翼地问:阿昭不愿意回去,说他爹好赌,那是不是 乔承东此刻好恨自己听得懂言外之意,因为查查很明显问的就是皇上是不是把太子殿下给卖了这太可怕了。 还有皇太子说陛下好赌,这都是什么,他一点没有听见。 福灵心至立刻转移话题,聊到了这里究竟是哪里,有什么看家本事,查查一五一十地说了,两人越来越投机。 宾主尽欢。 都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 阿闻 他走进厅里,一眼就看到换了一身浅绿色衣裙,从袖口探出白如瓷器的手,迎面拨弄着指尖黝黑的算珠,垂眸翻阅着账册。 秦昭明鬼使神差站在了外头阴影处,怕打扰了薛闻的宁静。 圃一站定,一瘸一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打扰了她这份宁静,一定要她注意到自己。 今日得要好好上药了,我看你这样子,只怕拐杖早就不见踪影了。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薛闻抬头,看着他。 青年笑起来的时候原本殷红的唇线显得薄一些,抿的颜色更鲜明,那双眼眸直勾勾盯着自己,像不知事的孩童必须索问一 个答案。 外头是正午,雪下得满头白纷纷,早就覆盖了外头所有的路,让所有本来的颜色都蒙了一层白。 薛闻的视角来看秦昭明是背对着光线的,但这屋内所有的光好似都全然聚集在了他一人身上,凤眼微微上挑,让人移不开眼睛看别处。 你之前问我怕不怕,我还没来得及回答。 现在可以一并告诉你,怕,但这世上总有些怕也要做的事。 否则,于心难安,于情难堪。 每个人都有秘密。 查查让别人这么叫她,是因为她爹和娘都姓查,她希望她能够记住这个根,却又不愿意面对这个根。 她如果聪明的话可以换一个身世简单的。 蔡大娘年轻时候辉煌一时,却也有不愿意分享的过去。 就像她,关于重生,是不论如何都要保护的秘密。 至于眼前人,她只需要知道他不会伤害他们就足够了。 秦昭明见微知著,打断薛闻说的话。 因为他知道薛闻能够说出来这么多,一定在心底酝酿许久。 他或许可以从这里面抽丝剥茧,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站起身来,远目望着外头纷纷扰扰的雪,语气轻柔坚定:人是有思想的,即便被打断骨头,也会逃跑。 容色青瓷般温和的美人转过身,用那双潋滟的眼眸抬头望着他,含着蜜糖般的笑看着心内充斥着杀伐的皇太子殿下。 院外是裹着冬日严寒的风雪,两人并肩而立,共同面对外头的雪和屋内的阴影。 别听别人的,听自己的。 人活一世,顺心而为,无愧于心就够了。 秦昭明回望着那双眼睛,而后朗声笑起来,露出他的虎牙。 抬步靠近薛闻,距离近得连彼此呼出的白气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她忍不住后退之前,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脖颈,薛闻不知道他要如何,胸膛内的心跳要跳出嗓子眼,却也没有躲开。 好了。 他主动退后,手里带着绢花。 薛闻摸了摸头发,发上是一对新的钗子点缀其中,原先的绢花已然消失不见,只留一团红影在玄衣衣袖边闪过。 第41章 她看着秦昭明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自己掩耳盗铃的模样扑哧一笑。 秦昭明恼怒:不许笑我,我还没笑你一个问题要想一日呢。 薛闻轻哼,忍住笑意又实在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最后畅快笑起来,她明白秦昭明才不会笑她蠢笨:给你发放的银钱,恐怕买不起这一朵。 但是她很喜欢。 因为这份礼物,不是送给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的。 这份心意,就是送她这个人的。 这话,她想不必说明白,眼前人也会知晓。 第二十章 蔡大娘去找她的密友们打叶子戏了,走的时候雪刚零零散散下起来,有先见之明的带了几壶酒出去。 家里早早备下的大公鸡被炒制后添入汤水开始慢慢煨着,等时辰差不多后再放上野山菇、长细菇,等着菇在汤汁里泡软后放上秋日里晾晒上的黄花菜。 几种配菜相辅相成,不放香料胜似香料,最后周围放上用玉米做的面糊糊,等到出锅了,香气直冲鼻子,怎么也挡不住。 在配上今日送过来的羊肉,专门找处理羊肉的贩子给分部位处置了,分得妥妥当当。 薛闻也这才听蔡大娘的话知晓,原来羊头要数汉中冯翊出来的羊肉,时称膏嫩第一,正巧她得的这个就是。 这羊是从小就吃一种带着酥麻味道的香料,所以只有清香并无浓烈而厚重的膻气。 再加上薛闻将鲜羊腿肉放三四个胡桃去血沫后切制炒熟,配上野山芹和其他小菜,既保留了羊头独一无二的鲜香,又去除了本应腥臊味儿。 薛闻没有忽视阿昭的这两个旧友被忽悠了很多银钱,但在吃什么上虽然笨手笨脚不太伶俐,但真的想要添忙,不,帮忙。 总不愿意坐着,就愿意来干些活。 反倒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要不你去歇着,我来帮衬?乔承东试探问秦昭明,他哪里会这个,但看着秦昭明都适应良好的做活了。 他敢动吗? 不敢动。 薛闻将心比心,暗叹朋友感情好。 也开心是作为朋友和阿昭相处。 虽然他家里那些情况都是父亲无德,但总归有人惦记着他。 今个原先本也没有备什么料,恰巧凑成的缘分,两位公子是阿昭旧友,难免招待不周。薛闻是少东家,这种理所应当的场面话说说也无妨,她心有准备。 没关系,他们能有机会吃是他们的福气。 秦昭明说完,那二位气度不似寻常人的公子直接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连道不敢。 谦卑过了头,有种她并非救了兄弟的恩人。 说句不好听的,倒像是孝敬祖宗一样。 薛闻轻瞥一眼看不出神情的阿昭,望着外头还在纷纷而落,将外头世界装点成银装素裹模样的白雪端起酒杯:虽说从前不相识,但共赏初雪,便是一种缘分,那就天涯共此时吧。 你们挂念他,还能找来,真好。 她酒量不算很差,却极其容易上脸,脸色随着她饮完这一盏清酒如玉的脸色便增了几分红霞。 慢些喝。 酒都在白瓷盏里温过,喝起来身子发暖。 烛火幽微,火炉灼灼。 她穿着一身银朱色,难得的艳色,宛如雪地里摧枯拉朽的红梅一般潋滟。 看着秦昭明压住酒杯,薛闻别过身不让他管。 她想要拂去那双有些粗劣的骨节分明透着青色筋脉的手掌,力道轻柔,却让一旁在看的乔承东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那双手会突然暴起捏断这纤细的手腕。 别。 他惊叹着,却只看到那双手轻而易举地便拂去了。 那可是殿下的左手啊。 是他第一次出征留下的最危险的一道伤口,是任何人都不能碰触的逆鳞,现在平安无事。 难不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已经能够让当朝皇太子低成这个样子了? 乔承东食不知味,他心底里挑剔的可太多了。 圆桌上没有铺垫桌布,毕竟这地方连衣衫都用不上精美绸缎,怎么可能用在铺垫桌面上,好绸缎可比桌子贵价多了。 譬如地方太过闭塞,虽说他们几人也能坐下伸伸腿,但这比他书房差不多大。 他心里万般不是,但这菜肴确实佳品,若论起来世家私厨的用料和出处比起来算不上什么,但或许是因为自己真的动手过,显得本就美味的菜肴真的多了几分无法替代的美味。 他的视线情不自禁落在从查查口中最聪明的姑娘身上,她笑意温和好似没有任何棱角,却又所有尽在掌握,不说太子殿下,就连这人的存在也无法让他流露出嫌弃。 薛闻没注意圆桌对面的世家子正在审视自己,她还在询问姜逍怎么不爱动筷子,被秦昭明说了一嘴不用管他而后嗔怪一眼。 他的眼神被坐在她身边的秦昭明发现,没用什么威慑,轻轻一个眼神就让乔承东感受到浓烈袭来的心悸,下意识赶紧低下头。 他没管姜逍,这人用膳根本不用管,也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饮了一杯酒后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薛闻,这下他才看清两人的姿态。 第42章 薛姑娘并未如何,她端坐在主座上,没有忽略任何一人。 但她身侧的太子殿下,身穿玄色劲装,没有任何外在装饰,用的沉稳冷淡的颜色却中和了他本身昳丽,将韧实的轮廓恰到好处显现。 在薛姑娘身边的姿态如同怀抱明珠的巨龙,睁着森冷硕大的双眸屠戮每一个试图靠近珍宝之人。 乔承东在秦昭明身边多年,自幼被选在东宫,从未见过他对某一个人某一个东西,有这么大的占有欲。 因为一切得来得并不费劲,连失去也不觉得可惜。 可是如今,他好像也有了想要珍视之人,但他意识到了吗? - - 薛闻没管这些,她就知道自己想要喝醉,所以就喝了起来。 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清楚,明日没了她运筹也不会有什么后果。 至于明日外头运河会不会结冰,这场 雪要蔓延到多大,都不该是现在的她要考虑的时候。 她该醉了。 她的意识告诉她,要为阿昭和友人的相聚留下空隙,即便是他要走,也没有什么不好。 只要不要再进宫里,就好了。 酒过三巡,她没用查查搀扶,朝他们摆了摆手后自己带了灯踉跄着朝自己屋内走去。 雪已经很深了,走在路上一步一个脚印。 银朱的身影落在暗影里便与黑暗融为一体,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内柔软的光亮里。 乔承东正要开口支走查查,就见本端坐在座椅上的秦昭明快步迈入雪地里,径直朝着那身影而去。 放心不下。 这是换恩。 秦昭明拿着灯笼在被雪迎面扑簌一脸,心里涌起这个念头后没有任何犹豫地追上薛闻。 追上后也不知道自己要跟过来是做些什么,只抢了她手里灯盏,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身影,将她安置在自己视线之内。 保护她,这是他酒醉后只剩下的一个念头。 乔承东看着二人消失在暗影里的身影还有微弱光亮,忽然想起来执灯之人多为位卑者,他为皇太子执灯,奴仆为他执灯。 而今时今日,在这种偏远之地,殿下为一女子执灯。 若非亲眼得见,半分难以想象。 他们都走了?那我开始了。被薛闻一直重点关切不爱动筷子的姜逍等人都走了,直接把整个桌子包圆。 你你你你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吗?到底是要提醒殿下明白自己心意,还是该劝殿下当断则断? 怎么来俩人,就他一个有急智的?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姜逍用丰富的清盘经验,一边吃一边说话,丝毫不影响自己仙风道骨的形象。 看见了查查探究的眼神,朝着她招呼:姑娘也去歇下吧,这里的碗碟交给我来清理就好。 你们救了我们的好友,那就是一家人了,不用墨守成规地守着。 那你收拾一下就行,早上李婶子会来洗碗的。打着哈欠说道。 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等人刚一离开,乔承东忍不住开口诘问。 这雪一看就要下至少三日,三日的时间足够殿下安排了。外头暗沉沉,姜逍望了一眼。 殿下自然有他的道理。 - 京城里的夜变得暗沉沉的。 夜色凉如水,暗云掩住繁星月光,此夜寂寥。 都算着这天气不对劲,浓雾密行,今夜恐怕有一场大雪,鹣鲽院里亮着烛火,灯火通明,刚进月亮门就能从外头看到。 曹国公府长公子难得在这个时候披星戴月地回来,步伐匆匆,大氅将他英俊挺拔的身形显露无二,等他径直掀开帘子到了内室,被里面的药味和香气弥漫熏得下意识驻足。 姑娘,姑娘,是姑爷回来了。 嘉庆子听着响动,忙出暖阁查看,见是沈今川,直接朝内探出头喊着。 在暖阁软榻内的薛阮阮露出一个笑,下意识等待着铜镜看自己究竟有无哪里憔悴。 她自从入冬以来,身子越发不好了,浑身无力,看什么都懒洋洋地打不起精神,唯有见到沈今川之时才有些荣光。 可她的夫君在朝堂上越发得力,她也连说说话的时候都少了。 娇娇,何事唤我? 心里的激动被迎面而来的一句质问而僵直在原地,她擦了擦眼里氤氲出来的泪珠,撑起身来屏退了嘉庆子和含桃,笑说:无事便不能思念夫君吗? 你都日日不着家,只怕被外头的温香软玉给拴住了脚跟,哪里还能想起故人来? 她以为是张弛有度地回话,实际上嗓音已经到了绵弱无力的地步。 她最锋利的刀便是她娇嗔怪罪的温柔刀,她从没怀疑过沈今川会被外头勾引住,却依旧要拿着这话来拿他。 暖阁无窗,四面不透风,又燃着炭火,只有迎来送往之时打着帘子来一下外头的寒风。 沈今川不肯靠近她,只一进便感受到她周身那弥漫着血腥气的味道还有遮掩药味的浓重香熏,只怕他会忍不住作呕。 还有这样一个看起来温柔的解语花,实际上心肠都是黑的,全部都是在他面前弄虚作假,丁点也没有阿闻在他面前的纯粹。 第43章 这事时日京中风声鹤唳,东宫身体欠安,已有月余不曾出现在人前。 太子上一世便是去岁冬日之时回京,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皇太子之名有名无实。 天底下哪有不良于行的太子爷?哪有残疾的皇帝? 京中人心各异,有的不想让太子殿下病好,有的急于更换门庭,有的着急寻求名医,还有的 沈今川垂眸,眼底充满冰寒之色。 还有的,便是咱家的皇子殿下也在招兵买马,与其等到了年岁封一个偏远的藩王,倒不如一鼓作气问鼎至高无上的地位。 薛阮阮感动沈今川如今连这种朝堂辛秘都跟自己说,心里本来还有的委屈顿时间烟消云散,坐起身来伸出掌心轻抚着他的脸庞:夫君,为了给我挣个诰命,你真是辛苦了。 大氅被薛阮阮解下,厚实的重量落在她手臂间惹得单薄的身形摇晃一下,见沈今川已背过身坐下,心道自己不能让夫君担忧,为自己分神。 脸上挂着缠绵的笑意将大氅安置,再听他问起:今夜估摸会下雪,已经小寒,九妹那里身体好些没有? 我前些时日受了底下人的孝敬,送来两张白狐皮,你和九妹各一件吧。 薛阮阮只在椅子上坐了半个身形,听到这话脸色有瞬怪异,而后迅速笑问:连我都要说一句夫君偏心了,怎么只惦记着九妹妹,而不管在咱们家的八妹呢? 九妹,似你,单纯无害,我难免看见她就想起你幼时模样。 而八妹,她心思太多,哄得母亲和娘都高兴,比看见你还要喜欢,哪里还需要我操心? 薛阮阮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暖流,烛光照耀在她宽大的衣摆上,她双手拉住沈今川搁在桌案上的手掌,压住眼角的酸楚:夫君放心,我都明白的。 九妹何如?她之替身。 八妹何如?较她逊色。 有夫如此,此生无憾。 她又怎么忍心夫君在送别她之后,让他身侧可聊以慰藉之人都没有呢? 那看来,她必须行动起来,让九妹知晓自己的荣耀了。 第二十一章 外头雪没停, 纷纷落地,直让青山白头。 屋内不暖和,她们这儿虽说挣钱, 但薛闻主导的目前来看利润并不丰厚, 只能挣些辛苦钱,薛闻怕冷, 但炭火这中稀罕物,还撑不起人没在房内还日日供着做出个暖房来。 秦昭明看着她没有任何戒心的躺下, 冷的裹着被子打了个滚, 自己便动手折腾起暖炉来。 煤炭不够无烟, 暖炉不够精致, 这些理由现成的让他不必动手, 亦或者再示意乔承东给她们送钱,总能改善。 可那些想法要么是从前, 要么未来, 现在他观察着火炉,只希望这一点小东西, 能够温暖整个房内。 淡淡的火煋燃了起来, 呈吞噬之状, 他站起身来, 这才有闲暇观察着薛闻。 原来她刚才裹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春卷一样,现在半梦半醒的挣扎着用手推拒, 也就模模糊糊动了一下, 像蠕动的春卷。 春卷,豆沙馅, 甜。 他乐滋滋的就这么看着,小虎牙没有任何遮掩的笑了出来。 甚至看了一会还过分的坐在薛闻床榻边上, 伸手给她压了压脖颈的被子,把春卷皮盖的更严实了些。 视线在这间房内横扫,如他所间,属于薛闻的私人物件少的可怜,除了小猫两三只的首饰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也都符合并州摊贩上的东西,最珍贵的或许便应该是薛闻簪的那朵牡丹鲜花。 造价不菲,却又只能新鲜几天,便显得珍贵起来。 上位者有所需不叫需求,叫礼贤下士,叫提拔。 只需要小小一个眼神,自有想要向上爬的人争先恐后的替他办成。 但秦昭明这 个太子爷和寻常皇子贵族不一样,头一个被扔进军营里的太子爷,足够他在想要真正上战场时必须和同袍们处出真感情,而非被保护在后方。 他来这里光探听薛闻消息就结识了许多大娘大伯,凡是认识薛闻的,必定会认识薛闻身边这个乖巧嘴甜的弟弟。 也探听出来,蔡大娘一直说自己有个内侄女,会继承自己衣钵传承,但一直没到并州来。 也正因为如此,许多想要贪图蔡大娘银钱和手艺之人希望迎娶蔡大娘,知道薛闻过来后才歇了这个心思。 京城口音、见过太子、做菜好吃、普度众生。 秦昭明凝望着阖着眼眸使劲睁不开的薛闻,心里电光火石之间,即便知晓秦旭一定要折腾自己,但怎么不可能给他来一出美人计? 他忽然想起今日在街头,她紧紧压制着那羊,那时候她并未想要自己动手。 是在发现那羊的脖子上被他射出的绢花簪子给穿透之时,眼里怀揣着慈悲,却眼疾手快的,动作又狠又稳的朝着死穴刺去。 尖锐的哀嚎伴随着她眼底的慈悲流转。 冷静、慈悲、残酷、善良。 交织在一起。 第44章 而后她脸上沾染中着血迹,朝着他笑,笑得一如从前温软明亮。 在他眼里便是这样的场面。 然后他更兴奋了。 阿姐,阿闻,你今天是不是想要保护我啊。他把可可爱爱刚刚暖和过来的小棉花糕又给拆开。 你就是要保护我对不对。 你好吵,啊!她有气无力的反驳,挥出去的手也轻飘飘的,让秦昭明脸上笑意更大了。 正如同形容薛闻会有淡妆浓抹总相宜来夸赞,如同羊脂白玉,不论用翡翠做衬,还是金镶玉都中和的颇有意味。 但秦昭明面容精致,没人比他更适合繁重的衣衫和昳丽的颜色。 连穿坊市上为了做活做结实的玄色劲装,都因宽肩窄腰,神色玩味,随处一站都显得心旷神怡,让人看着就欢喜。 更别说他现在这样含笑耳语,拉着手便不撒手,还伸手戳一戳薛闻脸上因说话而起的酒窝,像得了新鲜玩具的孩童。 像诗人恢宏壮丽的吟诵着自己伟大的诗篇,像画家用笔专心致志的细笔勾勒写意出窍,他的眼眸里豪情壮志和天真烂漫一并存在着。 一刻也不想撒手。 况且,没人教导皇太子需要如何珍惜,他想要的,必定会得到。 跟我回京城好不好? 跟他回去,那薛闻不仅可以得到梦中的太子殿下,还能永远拥有阿昭,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京城。 薛闻一听这话忍不住急促呼吸,而后发现自己眼前好黑,她急促的喘息着,呢喃着,抓住秦昭明玩闹时候探过来的手,如同溺水之人拉住最后浮木:灯,灯,好黑。 秦昭明夜视极佳,还主导过许多夜袭,薛闻进房时不清醒,自己摸索着就躺在床榻上,并不知晓秦昭明只进门是点了一盏蜡烛。 手拉不开。 秦昭明更不会主动离开。 他想了想把薛闻单手抱了起来,一遍用他的嗓音安抚着。 好听的嗓音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和他压低声音诱哄的低沉,美好不止在音色中,而在他说话时的停顿,和秦昭明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温柔。 或许是信任,或许半梦半醉间也知晓若她不松一松,秦昭明便动不了手。 很快就点燃了蜡烛,亮在眼前。 烛火微弱,伴随着风细微吹进来微微摇晃,但这却让薛闻瞬间安定下来,松开手上力道。 他再将人放下,发现睫羽濡湿。 恍然中想起,夜里总见她屋内烛火明亮,小小光点彻夜未熄。 粗糙的衣料即便被用力抓握也不会留下褶皱,可秦昭明的心脏像被狠狠揉捏了一把,软的不成样子。 怕黑,需要枕边一直有灯。 习惯还不止这些。 譬如她从来不坐马车、轿子这种拥有隐私的密闭空间。 好大的谜题。 这究竟是为什么。 难不成,一个家世算不上贫穷的小姐因为追寻太子殿下的影子,逃婚离开家中,自谋生路,见到酷似太子殿下的阿昭,心疼他在窄小避光的木箱中待了太久,此后就开始怕黑怕光,以身作则? 他被自己想法逗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 薛阮阮没有怀疑过薛闻的病情究竟为何病的这么重。 毕竟人有旦夕祸福,有时候一个风寒救治不当便早早夭折也在常事。 即便她心知肚明薛闻当时归家之时健壮的能把整个曹国公府给掀翻,生病归家不过是当时撵她回去的借口罢了。 就算薛闻身体强健,身形高挑,从小到大没怎么生过病,力气大的连在厨房那种油污腌臜活儿什都信手拈来。 但借口就是借口,就是要给得了脸面便要张狂的九妹一些教训,免得她不知道这好处究竟来自哪里。 可薛阮阮等对着过府来看她的薛夫人三次两次的提起,薛夫人再怎么拐弯抹角连咒骂都使出来了,就是不肯说让她出来见人。 等她面对夫君对于她的关切越发上心,不忍心看夫君失望的薛阮阮硬撑着雪停后万籁俱寂的日子里,大张旗鼓的带着礼物归家。 小姐,何必这时日里出来,若要冻着了可怎么办?嘉庆子坐在马车里问上妆也难掩憔悴,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都很困乏的薛阮阮,脸上满是担忧。 含桃和嘉庆子跟在薛阮阮身边,她们比一般侍女好很多,出行能跟小姐坐一起好照顾,但即便如此也不想受这个罪。 大雪刚停,她掀起帘子往外一瞧,冰冷的寒风就迎面拍打在脸上,让整个肌肤都感受不到踪迹。 她收回落在后头八小姐那辆马车的眼神,合上了帘子。 含桃都如此,何况本就在病中的薛阮阮? 脸色苍白,迎面呛了一口风,忍不住轻咳起来。 我当然知晓,可九妹和八妹之时不解决,总哽我在心中难以下咽。 况且咳咳我需要安排好,才能把整个计策布置下去。 第45章 薛阮阮半睁着眼睛,圆润的明珠用花丝镶嵌工艺笼罩,坠在她薄薄的耳垂上,如同她整个人一般摇摇欲坠。 她需要九妹。 一个单纯无害又有软肋的女儿,才能够为她所用。 而八妹太过不安分,太过机灵,又生母早逝无任何软肋。 她怕八妹嫁过来,真的会代替她的位置。 就如同,八妹在家里这段时间一样。 旁人都被笼络去了,被八妹哄的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只有夫君慧眼识珠,看透了八妹的深不可测。 九妹,即便心性上比她原先想的一开始差了一些,但终归是个藏不住事儿的老实人,不会盖过她去。 所以,这分明是她和九妹两全其美的法子。 虽说她利用了九妹,可这也不是给她一个通天梯吗? - 家里只剩下两个小妹妹,别有深意的礼物也送不到她们那里去。 在宗女能议亲的只有薛兰苕和薛闻二人。 雪日缠绵,勋贵无主职官自然不愿意去朝会,薛阮阮出发前送来了帖子,没想到刚过没一会,人就来了。 薛侯连准备都没有准备,听着通报这才让人打开经久未开的大门,将一行队伍迎了进来。 碎雪如同银花飞舞,遥遥衬着银山玉树,配上侯府巍峨的亭台楼阁和雾霭祥瑞,仿若云楼仙子入仙境一般。 只可惜迎来的仙子早就看习惯这种美景。 薛侯父爱泛滥,主动在厅内等着,见人进来连忙免了行礼的和善也并非因为慈父关怀,而是因为迎来的国公府未来的夫人。 毕竟对他来说,女儿不需要,但能够帮得上他的女儿才需要尊重。 不逢年过节的,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听着曹国公身子不好,贤婿已经去侍疾,你既然身子无碍,怎么不一 同前去,免得叫人说三道四? 暖炉烧得旺旺的,大氅被侍从拿下去烘热,刚坐下手里便被塞上一只绣着娇红稚绿炉套的暖炉,她听着这话因为父亲的威严忍不住心头一颤,而后想起沈今川浅浅勾勒出一个尚好的弧度,笑说:夫君心疼我,便未曾开口带我同去。 她哪里知晓沈今川究竟去了哪里,毕竟夫君日日忙于公务。 但今日听父亲说这话才明白夫君对自己良苦用心,连这种操劳之事都不愿意让她担忧。 在病榻前侍疾,她这个亲儿媳自当要亲自侍奉汤药,就凭她这个柔弱的身子怎么可能服侍公爹用膳喝药,如何来操劳这事? 可她的夫君连这事都直接拦在门外。 将所有风雪严寒都用他的身躯挡住,不让她受任何寒风。 夫君如此,妇复何求。 这样想着,那她又怎么能够放手,等待着另外一个女人无情的将自己替代掉,来享受她的胜利果实? 夫君啊夫君,你若是没这般优秀便好了。 这可真是,最甜蜜的烦恼。 第二十二章 女儿过来是想为姐妹们送来年礼, 再加上快要过年了,我这身子也不见好,我不比其他妹妹们远嫁无机会回京。 女儿就在这京城内, 与娘家不过隔了几条街, 咳咳偏因我这身子竟然这么久未归家中,当真不孝。 薛侯连连摆手, 却也未曾制止薛阮阮满是孝心的话语。 厅内就他们父女三人,薛伯听着止不住地轻咳声, 过了会听着薛阮阮那里杯盏碰撞的细碎声响。 这话如何说, 你身子柔弱, 贤婿都心疼你, 为父这个做父亲的便不心疼? 兰苕在你身边服侍得如何, 可算尽心?薛侯视线落在一旁默不作声,除了行礼之外一直低着头没有开口的薛兰苕。 八妹妹心思最为细致, 自然照应得很好, 我们姐妹之间谈什么服侍不服侍的。伸手拉住薛兰苕的手,被暖炉温暖过的手一下碰触到冰凉的掌心, 让她下意识松开。 仓促笑笑后便没当回事, 收回手继续回话:只是八妹已过及笄之年, 母亲本应当为八妹相看二郎了, 总照应在我这个姐姐面前也不像话。 薛侯听弦歌知雅意,手上杯盏往桌案上重重一放, 茶汤濡湿亮蓝祥华宝锻。 坐在侧方的薛兰苕抓着衣袖的手又紧了紧, 连薛阮阮都困于父亲怒气,瑟缩一下轻咳了起来。 见薛侯没有说话, 薛阮阮理了理思绪,凑着笑说道:原先我听说母亲给八妹妹留意了几个亲娘才俊, 正好因为我这一病给耽搁了,我这有个好事儿,先来跟父亲说一说。 若是父亲这边应允,我便立刻做主让婆母过来一趟,成全了这一桩好事。 薛侯这时候倒是听不出来薛阮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一开始听着恼怒,原本以为曹国公府连她两个女儿都嫌弃,正好逢着太子殿下病中,京中风起云涌,连老曹国公也病重之际想要解除和薛家的同盟。 第46章 要知道沈家在宫里还有一位贤妃,还有一个寄予厚望七皇子。 曹国公府长子可以迎娶薛侯府的小姐,可要是继位曹国公在迎娶他们家女儿便是低娶,薛家能助力的便少了许多。 更别说若沈家真有野心和关乎东宫的内幕,有心来为年纪尚小的七皇子慕一个锦绣前程的话。 国公、藩王乃至下一任皇帝的外戚舅父,足够他配得上世家贵女和公主了。 这是还没过河便要拆桥啊。 想的倒是挺美,真把他们家废物儿子当什么香饽饽了。 薛侯听着直直冷笑,对沈家这个不讲信用和薛阮阮这个无能的女儿发脾气,转念又听着薛阮阮说些什么让出身京兆郑家的曹国公夫人过来,这让他摸不着头脑,扬眉:应允什么? 薛阮阮过来的时候还有薄雾,现如今薄雾消散,暖阁厅内温暖如春,手上也十分温暖,她在自己家里也如同在曹国公府一样,把规矩体统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或者说,在曹国公府内她反倒更加自在一些,在家中反倒更加紧绷,脸色上的苍白没有丝毫缓和,神色只看着父亲,将他的喜怒全部和自己的行为紧紧联合在一起。 伴随着外头北风冲撞窗棂的呼啸声,她清了嗓子,手指不自觉地扣起炉套上的图案:我婆家那里有一个兄弟正值壮年,名为今蔷,样貌品行在我这里看着是极好的。 与八妹也算正当年,有我这个长姐在,若是父亲有意的话便两家再结秦晋之好,亲上加亲。 有些话不说只能闷在肚子里困扰自己,有些话说出来之后倒没有什么事儿,反倒为难了身边的人。 薛阮阮从一开始的瑟缩到越说越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婚事,语气也越发斩钢截铁的流畅,一旁低着头的薛兰苕松开衣袖,无意识地掰扯着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指甲。 薛兰苕知晓,这里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父亲会为她选择一个夫婿。 而后会十分英明体贴的问她究竟可不可以,而即便她心底里不满,父亲也有千万种理由让她自愿。 这种决定,她做不得,薛阮阮做不得,薛夫人也做不得。 唯有薛侯这个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才能做得了。 年前先定下来,交换聘约,请媒人过门,等后年开春了正好行个好日子。 薛阮阮掩袖轻笑,眼波横看了低头的薛兰苕:天大的好亲事,顶好的人儿,若嫁在曹国公府,姐妹们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八妹妹就再也不用要强了,有亲密不过的姐妹在身边还能有什么不舒心的。 薛侯听完,停顿了几下。 视线在两个女儿面前来回扫视,如同箭镞般锐利的眼神在父亲这个身份加持之下更是无往而不利,将两个女儿的状态尽收眼底。 而后他冷笑一声,手里的茶盏随手拂走,落在地上四分五裂,他指着薛阮阮的小巧的琼鼻,拧着眉说道:你可真给薛家人丢人啊。 怎么,我薛家十年前能和曹国府板上钉钉的继承者联姻,如今却只能嫁一个没出息没用处,甚至连孝道都没有畜生了吗? 一旁的薛兰苕喉结滚动,轻轻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无意识掰扯着的手指甲。 只是圆润的手指甲难免增加了许多棱角,显得光秃秃的难看。 她低着头轻扯了嘴角,心想若是薛阮阮在爹爹面前说沈今蔷是个好孩子,不许爹爹这么说他就好了。 可惜了,薛阮阮在除了沈今川的事情之外还没有疯的彻底。 薛阮阮咬唇:父亲,何苦这么生气? 薛兰苕低头忍不住撇嘴,她这姐姐还是有几分聪明的,虽然没聪明对地方,但足够趋利避害,让她得意这么多年。 你若是无能,你八妹嫁进别家好歹是一份助力和亲眷,嫁给沈家那个畜生有什么用? 你若是有能耐,便拿出你的能耐来,许照顾你许久的妹妹一个锦绣前程,一个诰命夫人。 他说着,没有把长女苍白的脸色放在眼里,更没有把长女命不久矣的身体放在眼里。 你现在这样,是故意恶心为父? 烂泥扶不上墙,和你娘一模一样! 薛阮阮周身一凛,眼前昏暗了一瞬,手指用力地抓住椅子上的扶手,不让自己倒下,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我没有故意恶心父亲,更并非烂泥。 八妹不行。 不是还有九妹吗? 让她嫁进曹国公府,来伺候我夫君。 她说着,脖颈间的青筋格外醒目,如同大获全胜的将士展示着他手中敌寇的头颅一般。 薛阮阮也在酣畅淋漓地向她的父亲展示着独属于她没有人能够代替的军功章 我死后,九妹可以嫁进沈家。 一旁的薛兰苕自她进门开始头一次抬起头,眼里的思绪复杂得让人看不清,当然 第47章 也没人在意,她行了个礼在薛侯出声让她离开之前主动告退。 她的离开没有任何波澜,如同一滴雨水落在树梢上,落了就落了,无暇分清。 但连这个跟在薛阮阮身边的人也要感叹真是疯子,怎么会有人如此雀跃的面对自己的死亡。 薛阮阮以为这样才能让父亲稍稍展颜,未曾想到本应该最宠爱梅姨娘,最疼爱九妹的父亲听了这话久久未曾开口,分辨不出喜怒。 良久,他坐下,看了一眼因为等待他的反应而焦虑咬唇的薛阮阮,抚慰了让他被薛闻气出来的烦躁,让他心平气和地同薛阮阮对话。 你之前说的要把小八嫁给沈家那位公子又是什么意思? 他变称呼更变得很快又很明显,在薛阮阮听来好似鼓舞一般:若九妹妹嫁给夫君,八妹妹不如正好嫁给婆家弟弟,这样姐妹嫁兄弟,也不算八妹妹吃亏,也好对她这些时日照顾我做补偿。 为何是小九?薛侯拧眉。 当日急着要撵小九回来之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将小九撵回来接着把小八接走,当日之事意思在我面前表达得清清楚楚。 薛阮阮开口:当日九妹之事全是母亲之过,她不喜欢九妹,更喜欢八妹。 但我夫君说她嘴角露出忍俊不禁的弧度,脸色红润起来,病中孱弱的薛阮阮想起沈今川那些情话依旧如同二八少女一般:我夫君说,八妹妹不安分,恐怕我的一双儿女在她膝下会吃亏。 但他觉得,九妹妹脾性正好,与我年少时最为相似。 所以,八妹不好,只有九妹妹,只有九妹妹能够配得上我夫君。 薛侯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桌案上,一旁的梅花枝子在月白茶空通瓶内摇曳生姿:只能是小九? 小八虽说心思不安分,但她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眷恋名声和荣华富贵,这样的人才好掌握。 反之,一个看似没有要求,实际上直接掀桌子不肯谈判,对于名声地位、荣华富贵都不在意的人才不好掌握。 因为她不在意,也就意味着她没有任何软肋可以被威胁。 甚至在薛闻离开之后,薛侯派人审问在梅娘身边服侍之人,确切地问出了本应该最关心亲娘的薛闻在临走前并没有归家,甚至没有探望过梅娘一眼。 可可我夫君,真的只要九妹。 爹,为什么九妹不行,她的病不应该只是一个借口,一个由头吗?怎么真的重病在身不成? 薛阮阮急得站起身来,身形开始摇晃,如同玉山将倾摇摇欲坠,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她好似已经想到自己夫君在她离开后泪湿枕边两处茫茫皆不见从此踌躇不能去,连一个相似她的慰藉都没有,该要有多么寂寥。 更何况,若是别家女子,岂不要将她和夫君的美好过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 那她这些时日做的所有,不都成了为旁人作嫁衣裳? 父亲,让我看看九妹吧,不管如何我都想要看看她,看看她究竟怎么样了,不会不可能她病得比我还要重吧? 被她相中做继室之人,寿数还活不过她,老天爷能这般无常惹人苦笑吗? 薛侯嗤笑一声,看着这个女儿说道: 小九现在在并州,莫说是嫁给沈今川,便是我这个父亲她都不想认。 你若是能将她请回来,那便是你的本事。 否则,只能是小八。 你记住,我无所谓是哪一个女儿加入曹国公府,但不论哪一个女儿,都必须保证这个姻亲不能为他人坐享其成。 薛侯说的意思现在薛阮阮并不能完全明白。 毕竟她不论如何也想不到真有人能够和家里割舍开,这可是家里啊。 但能从话中意思体会到竟然父亲不愿意直接同意,而要让她去说服薛闻? 父亲怎么能够如此偏心?! 她想说的话在口中来回吞吐,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如此关爱薛闻,分明薛闻什么都没有为家中做过。 可控诉的委屈在对上父亲不容反驳的面色时她还是低下头,方才为自己解释并非烂泥成了她唯一辩驳的,后殷切开口:父亲说的对,咱们家的东西谁都抢不走。 满身病容摇摇欲坠的女儿对上正值壮年英姿勃发的父亲宣誓着她的效忠,好用自己有用来换得家中温柔。 父亲放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您从小便教给女儿的。 她说着亢奋起来:女儿永志不忘。 第二十三章 薛夫人就在家里, 起身时候便晚了,知晓女儿下了拜帖已经归家,等着女儿来这里话家常。 心情好, 便没有折腾新来请安的妾室。 第48章 早早地便让回去了, 因为被道了几句心善,连声感谢。 她高高坐在上方, 在暖阁里抱着狸奴,金鼠毛抹额玄金鹤氅簇拥着她的雍容华贵, 被连声恭维的她心情极好, 转念又想着怎么今日夸自己心善, 往日就不善了? 但转念女儿都归家, 维持着心情关切了几句在族学里的几个儿子课业。 虽说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也没差。 若真有朝一日官运亨通,册封亲母之时也不能忘了她这个嫡母。 没想到直只过了一个时辰, 还没有收到女儿过来问安的消息, 差遣婆子过去询问,回话说是大姑娘因为婆家有事, 送回八姑娘后已经离开了。 薛夫人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无非就是薛兰苕无用, 抬举都抬举不起来。 薛兰苕在她面前乖乖应着, 等她骂完紧接着用从未有过起伏的嗓音安抚着,细细描述了一下沈今川更喜欢薛闻和大姐姐的相似, 而非喜欢她的事儿。 果不其然, 骂她的话变成了阴阳怪气梅姨娘的话。 贱人,生下来一个小杂种还要沾染我女儿的光。 真是脸皮比逞强还要厚, 打匈奴的时候怎么不让这个贱人去给防御墙添砖加瓦? 薛兰苕站在堂下,身影清秀, 孑然独立,冬日后她便没有簪花,今日归家更是低调到尘埃里。 她在薛侯面前低着头等待命运宣判,在薛夫人面前巧舌如簧,都是她在家里如鱼得水的本领,听了这话,她忙迎上一句,道:娘,隔墙有耳,爹爹听了会生气。 薛夫人脸色一瞬间不自然,紧接着看了看暖房就她和薛兰苕二人,外头还有她的亲信陪嫁看守着,薛侯哪里会知道。 况且几句话而已,薛侯也不会明面上给她没脸。 他娶的是京兆郑家的女儿,若他自己都不捧着,那娶她就没用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 那个梅娘长了一张孱弱的脸,生下来的女儿也没有福气。 她撇了撇涂着艳丽胭脂的嘴唇,世家培养出来的容貌也难免夹杂着刻薄,破坏了整体的雍容:你放心,小九她啊已经许久连门都出不来,没准会直接病死。 你没福气,贤婿看不上你,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会亏待你。 冷眼看了一眼,嘴角带着得意。 薛夫人坐着,薛兰苕站着,视线上一高一低,但真正的地位看的从来不是这些。 听了这话薛兰苕低着的头在看不见的位置这才露出了笑意,配合着薛夫人喜欢的方式,跪在柔软的大红猩猩毡毯上朝她叩头,虔诚地拜谢母亲。 多谢娘对女儿用心良苦,女儿一定结草衔环报答,必不忘娘您今日提拔。 娓娓道来说着感激涕零的话语,她们乐于做这样的戏,一个享受她的尊敬,一个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等出了门,阳光晴好,落在白雪覆盖的琉璃瓦上有着别样的刺眼。 她伸出手挡在面颊上,阳光又从指缝中流淌 进来,灼得她眼睛都湿润起来。 失望吗? 失望。 正常吗? 正常。 反正得不到想要的,那就选能有的里最好的。 已经是她这十五年来最习惯不过的事。 只是不甘心啊。 可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她心底残存着的不甘究竟是因为什么。 回川,等过两日你去问问查查情形究竟怎么样了,我去看看啊闻。 她那里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 等出了院门,薛兰苕已经看不见任何情绪在她身上流淌而过,只温润的嗓音叮嘱着侍女。 那些好的不好的,如同屋檐上细雪一般去得极快,又挂上属于独她一份的文雅风趣。 - 被薛兰苕惦记的薛闻这时候正在看着他们清雪。 雪下得很大,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不论贫寒人家究竟有多讨厌冬天,但冬天来就是来了,从不因为任何人的期待而转圜。 码头也必须停止,所有的货物都开始准备陆运。 因地制宜出的方式不止出现在货运之中,倒是原先在码头劳工影响小些,本就中转站,陆运水运都一样,人倒是没少,也就牵连着小摊贩们也没少,自家挣些零用。 可天气冷之后连采买的都少了些。 薛闻倒是被她请的几个大娘们小心翼翼地问过还要不要来帮忙,脸上带着为难又希冀。 她不是那种干几天觉得辛苦和不新鲜就不做了,更何况有人需要她让她更加坚持。 第二日还沐着雪喝起来的羊糁汤,用骨头吊高汤慢火熬了一夜,再配上新鲜现切的羊腿肉,配上细碎的小香葱撒上去。 第49章 加上还有姜和其他香料在一起增加味道,熬得浑然天成,还没凑近就香气扑鼻。 人都会要个油饼往里头蘸着吃,把碗底也给弄干净,送过来的时候倒省了洗碗大婶许多事。 羊汤本就有御寒的功效,喝完后还能带上一层薄汗,给这冷飕飕的冬日带来一瞬温暖,会记得很久的暖流。 薛闻没睡好,自从酒醉后半夜半梦半醒间发现自己没有换衣衫就躺在床榻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肯定有些事被自己忘了。 尤其是第二日她屋里就有了比寻常蜡烛长好多截的红色、雕花蜡烛后,更奇怪了。 那上边是喜啊。 分明她是救命恩人,她是阿姐,怎么一下子就感觉她无端被人捏住小辫子一样。 连着几日薛闻一大早就往外头跑,帮着卖汤。 但向来擅长主动出击一击即中的秦昭明没有给薛闻蒙混过关的机会,他也跟着出去,甚至拿起他早就不用的拐杖别着,做出一副薛闻要怎么样,他就也跟着行动的模样。 阿闻,你日日都过去,大娘们还以为你不放心她们,或者觉得你容不下这么多人,要减少,她们也心里恐慌。 你要是非这时候去,那我也跟你去,再带上查查,再带上乔老三和算命瞎子,正好让所有人都能好好过个冬,免得还要干活。 薛闻在门口台阶上抿了抿唇。 秦昭明看似给了她两个选择,实际上根本没有给她选择。 更何况,她也确实意识到她的帮助并不会让那位雇工觉得减轻负担,反而会让她们觉得被盯着抑或者要被赶走。 这与她的本心有悖。 那,听你的? 冬日本就破晓的比夏日晚一些,现在天刚蒙蒙亮,只东方既白,一道模糊的晨光划破苍穹。 而秦昭明的手很烫,再碰上薛闻的手显得更烫了,薛闻听着他嘟囔一句什么没有听清,就雪地里踩着松软的雪,被拉走往秦昭明还没熄灭暖炉里的房内,温暖一下子扑面而来。 一下就知道他从开口时候就十拿九稳。 真是个狐狸精。 乔老三和算命瞎子已经过来三日了,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么? 薛闻仰着头正在看这条惊艳了她两辈子的狐狸精,那双狭长而锐利的凤眼好似裹挟着整个天地之间的意气,却总在她面前垂下眼眸,做足了委屈模样。 她没忍住笑出声。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想请我走的! 你还笑,你怎么能笑啊。 我知晓啊,要不然他们来做什么?救济我们啊。 薛闻回答得理直气壮。 那你就不挽留我么,你就让他们你根本不认识的人带走我么? 有些人说谎的时候谎话信手拈来,眼泪说掉便掉,但真委屈起来的时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秦昭明还想了很多借口给薛闻开脱,怎么这人一下子就承认了。 你骗骗我都不成? 看人脸色越来越怪,薛闻恍然注意到两人距离有一些过于亲密。 亲密到秦昭明将她束缚在墙壁之内,他抵着她,两人的距离能够交织呼吸,她能够清晰地看清秦昭明鼻尖那个小痣,好似还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滚烫。 她下意识别过头。 心里盘算着倒是和八姐姐凑一起抱着睡过,八姐姐小时候还爱亲她酒窝,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参考。 在她见识内的兄妹、姐弟,一对八姐和三哥,互相看不上眼,至于旁的兄弟姐妹们,只能算有血缘、同姓的点头之交。 宁哥儿颖姐儿小时候总吵架,长大了与其说是懂事,倒不如说是有顾虑、好面子。 连在娘亲肚子里一同待过九个月的姐弟都能形同陌路,他们这么亲近,倒显得弥足珍贵。 你是不是早就想撵我走? 原先不好意思开口,现在知晓有人接我,表面上开始躲人,心底里是不是早就巴不得我走了? 秦昭明见薛闻不说话,还稍稍别过眼去,心底里简直凉透了。 亏他还跟乔承东说薛闻舍不得他走,这里也需要他,所以一切事情要往后延。 结果! 可你肯定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啊。 薛闻坦然。 秦昭明质问的话一顿,四目相对。 你有才华有学识有功夫,怎么可以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不是说这里不好,但显然不适合秦昭明。 薛闻是摒弃所有外在,这里是她接近自由最大的一步,也是她梦寐以求得来的。 第50章 她再也不能够把生死荣辱寄托在别人身上。 但秦昭明显然不同,他流落在这里是意外,他虎落平阳是意外。 虽然他解释家中因素,薛闻也能够理解世家大族更是腌臜多,这不正常,但时长发生。 更不用说,别说这通体气派,单论这一身功夫和初见时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她脖子的提防心,便知他并非野生野长。 这样一人,若真要留下才是遗憾。 她避免了他走投无路之下进宫,如何又要束缚他留在身边? 怎么不能? 听着薛闻直白的拒绝,秦昭明话赶话越发钻起牛角尖,神色落寞委屈又要强的质问着,和小孩子诘问父母父母为何不能日日陪伴自己。 就是不能啊。 薛闻抿唇。 她和秦昭明相处这些时日也找到了一些技巧,他最擅长多想,又倔。 得说明白,可偏偏她是最不擅长跟人谈心,下意识会回避这种亲近的。 思绪回归之后薛闻不再纠结关于姐弟之间是否太过亲近这件事,反倒因为自己理亏隐晦地勾了勾秦昭明的小指。 他的掌心内有一道贯穿这个下臂的伤痕,据目测来看当时深可见骨,她的手指往里,触碰到那道伤疤就不再敢动想要抽出手去,结果被紧紧拽着,身形还要紧了几分。 现在她整个人都被环在秦昭明和墙壁之间,一丝一毫逃离的空间都没有。 没有要你走。 秦昭明闻言把嘴里的话硬生生转了一圈,差点把自己噎死,嘴角压抑着上扬的弧度,死活不松手:那你说话。 你在这里大材小用,既然有朋友来找你,那便说明还有人未曾放弃你。 与其待在这里,倒不如跟随他们回去。 秦昭明无言,看着薛闻冥思苦想,这确实是真的,但他为什么要闹? 乔承东还用世家奇货可居的思维担忧若狮子大开口不让离开怎么办,可所有的担忧都被薛闻那双只要你好就行的眼神给融化。 而且 当今太子英明神武,虽说上一次科举闹出舞弊,可太子殿下绝非屈从之辈。 秦昭明心神一荡。 等太子殿下继位,最晚不过三四年,科举必定重开。 明年冬至时分,传言抱病后不良于行的太子殿下亲斩谋逆南王及其党羽,继位为帝,次年改年号永昶,称永昶元年。 永昶三年秋,开恩科,兴科举,朝廷并非世家掌握。 在他的大刀阔斧之下,世家勋贵无人造次,寒门士人不靠门客之名来到朝堂。 即便薛闻生在勋贵之家,嫁的又是国公府中,但在旁人眼里永昶帝扶持下贱泥巴种来和氏族抗衡属于过河拆桥,但在薛闻眼里却察觉到世家最大的缺点在于只有家族无朝廷与百姓。 永昶帝做的,是青史留名、独具一格的功德之事。 即便在当时跟着他的名声,是喜怒无常,是得位不正的暴君,但他压制世家安抚勋贵,手掌兵权御驾亲征,大破匈奴,足以让史书上其他英明神武的君主羞愧而死。 窗台风雪依旧,在怀里之人说话铿锵有力,眉目深远。 更相信以你之才,史书工笔,必有你姓名。 第二十四章 乔承东和姜逍的到来, 薛闻告诉蔡大娘他们是来带阿昭离开的。 他们原先的作息影响着,天大亮后便起身,逐渐也习惯了聚在一处。 就是原先说等三日雪停, 太子殿下说再等等。 又等了三日, 太子殿下说再等等。 三日又三日,转眼一月过去。 三日复三日, 三日何其多。 我生待三日,万事成蹉跎, 真就太子不急太监急呗? 呸, 他才不是太监。 究竟等什么? 内心的急躁加上吃得又多, 乔承东没几日就有些上火, 蔡大娘看了后让查查给他分点茶祛火。 乔承东坐在屋里头, 在各自忙碌的人群中再一次感受到了薛闻此人究竟有多奇特。 他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的小娘子要么便是族里的同龄姑姐妹,她们或是温婉或是热情或是娇怯但都是向往美好的。 譬如身边的侍女都是好看的, 身上的衣衫要漂亮, 头上的珠钗要精美。 不过,这些都是浅尝辄止的了解, 在于和长辈请安之时相遇的一刹, 在一同参加宴会时的蛛丝印象, 不深刻, 不完全,如同石子落在湖面, 漾起涟漪。 但也只能是这些了, 剩下的就会消失在水面上,无影无踪。 当然, 没有了解的机会和必要。 他是太子伴读,是太子外家最得意的小辈, 现如今东宫属官,任东宫洗马,和家中姊妹见到的天地不一样,自然无话可说。 第51章 可他在这里,他并非皇太子镇压下的外家第一人,并非世家族中三六九等里最上等的分配,他只是一个有点钱的好友,借宿在这里。 即便他怀揣着挑剔质疑百姓愚蠢,主动沾染是非必定有利可图,质疑着有美人投怀送抱必定想要借机勾引太子以谋前程。 挑刺,即便是在太子威严之下给面子,但不露声色的瞧不起也在他的谋算之内,若非太子在这里,他定然不会在个破地方住。 但他几天下来吧,挑无可挑。 甚至若非心在京城,他愿意老了在这里住一个一年半载。 重现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 现在他抱着一杯刚沏出的苦丁茶,看着查查在打开紫纱杯盏,皱着眉将刚才已经放置三颗苦丁的盏里又放了三颗大苦丁,犹豫一下又放了三根。 坐在一旁的乔承东闻着自己杯里的直白苦味拧了拧眉,大幅度地咽了下口水,好似已经感受到了这个刺激。 但查查咬着牙又放了三根,那张看起来就可爱的面容紧紧皱在一起,最后又闭着眼睛放里头一根,眉毛成了倒着的八字。 热滚滚的水倒进去,晾干了的叶片全部发开,味道也散发出来。 查查在倒水的一刹别过头去,独留还没意识到恐怖的乔承东承受扑面而来所有苦涩。 呕。 世家子在这维持风度数日,终于放下了身段,干呕了许久。 拿清茶漱口后,他面露难色:这这是薛姑娘要喝的茶?她一直这么喝? 他们这些人不都爱喝一点甜的吗?怎么会有人自讨苦吃?难不成真要借与众不同来勾引太子? 即便不知道太子殿下身份,也必定看得出非池中之物啊。 查查点头:对,这就是她每日要喝的,不过以前不这么喝。 乔承东轻蔑一笑。 她以前喝三根就差不多了,从家里出来后就要这么多了。 乔承东抿嘴,仓促把手边刚沏好的苦丁饮了,结果烫得连连咳嗽。 查查手足无措,没见过这么笨的。 一旁正忙着给煮熟栗子去壳,准备攒一攒一口全部吃掉的姜逍抬起头来,对查查安抚:不用管他,烫一烫或许就好了。 姜逍家起家是靠卜算,这一门自小便要深入百姓之中,他天资不如妹妹姜遥但比起生在乔家最先河之时的乔承东要好太多。 一个救命恩人,即便心有所图又如何? 问迹不问心,能在最难时候帮你一把的人,人家帮不帮你都行,但你可就完了。 当然,只要太子在乔承东就不会有机会面对这个境地。 同样,乔承东对这里的恶意并非没有由来。 而是一个救命恩人占据了太子殿下的注意,乔家下一辈要做外戚的想法又会横生枝节,增加难度。 蔡大娘那双洞悉所有的眼眸沉静,没管他们这些小争斗,但身为过来人点点头赞同姜逍的话:呛着是舌头不老实,烫一下就知道厉害了。 乔承东恼怒,从太子失踪开始便提心吊胆的人如同山洪暴发,站起身来:你们知道在跟谁说话吗? 姜逍抬头,嗷呜吞了一把栗子:是谁? 乔承东还有理智,没真把自己身份当作炫耀的本钱,偃旗息鼓又坐下了,含恨将苦丁茶吸溜进去。 他想,坐在这里的东宫洗马,太子伴读,皇后外家之子,太子表哥,英国公府嫡系,京城最受欢迎的郎君,蹴鞠前锋。 乔承东。 说出来吓死你们。 他也幸亏没说,因为要是说了,不明所以的查查会用她天真烂漫的眼眸,一本正经地问:我们地方小,这么多人能够坐得下吗? - 薛闻再一次感叹,秦昭明真的很好哄。 当然这个好哄只是言语上的好哄,即便哄开心了,割地赔款也是少不了的。 不过薛闻对这个有欠缺,她没在长辈面前撒过娇,也没有小辈在她面前撒娇的机会,仅有的查查和她有默契会争吵会撒娇,却又和秦昭明的得寸进尺不一样。 他总有办法让她心软。 却不是那种让她转过头来后悔的心软,而是那种等脱离了这个场景,冷静下来摇头轻叹自己上了小混蛋的当,却还在笑着的心软。 那阿闻你是舍不得我对么? 说来说去,秦昭明听着这话心底里热得发烫,感觉 要到外头冰天雪地晾凉才能压住他内心的火热。 夸赞太子! 夸赞他! 双重认可! 他笑得像是抓住大人小辫子的小孩,他从来没有期盼薛闻回答,生怕听到他不爱听的话,但只需要一点点可以被他理解的话,就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第52章 秦昭明不明白这种感觉的由来,但他并不讨厌。 他低下头,抿着嘴笑,缓解一般转移话语,用一个更简单的事让薛闻同意:阿闻,阿闻 跟我回京吧。 然而秦昭明话还没有说完,被他拢在掌心里的手指抽离,换成整个手掌包裹着。 她的手比他的要小很多,却安抚一般抓住他的手,一道不算大,却在他们两人距离间清晰可闻的声音打断了他:是。 那些撒娇撒痴的话淹没在喉咙内,他一下就说不出话,眼里写满了惊愕,好似真是一个单纯无害的少年郎:什么? 薛闻心下一颤,掌心内温度不知道为何牵连到她脸颊上,如同被坐在灶炉前被火焰蒸过一般滚烫。 她想抿嘴当作没有说话,但转念想起自己这个姐姐一直在逃避,反倒是秦昭明主动朝她挑明,自己太过胆小,也就直起嗓音,好似若无其事般:我是说,是,我舍不得你。 人总会模仿。 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由来,薛闻也在回忆自己上辈子的事时检讨过自己不会和人相处。 不交心的人形容她总会用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来形容她,皆因她找不到该用什么状态来和表面上最为亲近的关系,实际上无话可谈的关系相处。 秦昭明的出现,本就在她奔赴黎明的路上。 是她救出来的希望。 是因为她重生后的改变而有了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的存在,本身就与众不同,足够让她作为标杆来看待自己究竟有没有重蹈父母覆辙,足够让她坚持自己的想法。 我是舍不得你的。她脸颊上的酒窝随着话语的犹豫显露出来。 正因为舍不得,所以不愿意面对,但我愿意成全你的前途。 不愿意面对分别,但愿意成全更好的前程。 或许每一个家人在看着本应最亲密的人要奔赴远方时都会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她告别懵懂太晚,感受得太迟,如今才遇到。 向来主动惯会没话找话的秦昭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他也才恍然间意识到,原来离得这么近。 他能够看到她的睫羽,嗅闻到她身上属于皂荚的清香,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舍不得自己。 心里那个一直张牙舞爪想要吞噬所有的无底洞好像一下子被填满,停住了向外界索取的根源。 外头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 可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过。 仿佛真正的日出从来不是循序渐进的缓缓上升,带着初生的期盼,一下子从山下跳上来,光斑落在她脸上,那双入水的眼眸清澈得他无地自容却又生出无端的占有欲。 为什么要分开。 为什么要成全。 他从来不懂,也不需要懂,既然如此何不跟他一同离开? 秦昭明想说,但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才能够说明白这一切,如果要说的话是不是要从他故意撒谎拿捏住她的善心开始?还是从乔老三和半瞎子来找自己开始? 他在战场上有三分可能就愿意带兵突袭,可现在无万全把握他完全开不了口。 要怎么说。 阿闻,你为什么离开京?百转千回起承转合的疑问还没有问出口,外头就传来院子里查查的喊叫声,正在拍着对面薛闻的门。 姑娘姑娘,你起身了嘛? 前几日,前几日雪太大,孙婆婆家的小儿子大牛起了风寒,来咱们这个帮工的孙家大娘子不知怎么离开家里往山里去了。 然后现在外头说,发现了孙大娘子的尸体,被狼咬的已经看不清楚面貌,但从手上戴着的红绳来看,是她。 真的是她。 薛闻大梦初醒,赶紧推开秦昭明,眼底里同外头的查查一般无措。 孙家大娘子是姐姐,一手抚养几个妹妹弟弟长大,长姐如母这句话好似在她身上压了一座大山,她不能有任何反抗甚至甘之如饴。 薛闻来不及想太多。 她只知道,一个她熟识的人,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 她心底里的慌张,好似要跳脱她的肋骨,朝外跑出去被迎面而来的冷气袭了一脸,才降下这个温度,眼泪龟裂在脸颊上,只能看出点点泪痕。 仓皇之下,她回头看在屋里的秦昭明。 想说的话错过了最佳开口的时间,就变得不合时宜。 你要好好养伤。 第53章 第二十五章 仓皇之下, 她回头看在屋里的秦昭明。 想说的话错过了最佳开口的时间,就变得不合时宜。 你要好好养伤。 只留下这一句叮嘱便转身跟着查查朝外提裙跑去,冬雪余晖下, 她所有的奢望、祈愿, 都是大家能够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 远远地, 乔承东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等人走了只剩下一人才敢靠近。 但恰巧将薛闻从秦昭明房内出来一览无余。 公子。他不能行礼, 也不敢过问, 只能这样开口。 秦昭明影子落在脚下, 还沉浸在方才那含泪回眸的一瞬, 语气很轻地呢喃:京城让郑云起上折子给太子在护国寺里祈福, 事情闹得越乱牵扯的人越多越好。 别人都可以下船,京兆郑家不行。 他距离京城千里, 一个命令却可以搅动京城这一摊早就浑浊的泥水。 乔承东不敢再有小心思, 对上这人他永远都落了下乘,但咬了咬牙, 嘴里的燎泡还在, 苦涩好似也如影随形着, 想起自己的期待, 大胆开口: 若殿下舍不得,为何不带薛娘子回京? 臣听着, 她们似有京城口音, 若跟了殿下回京鸡犬升天,也算一个大造化。 秦昭明一顿, 后缓缓开口:不急,此事要慎重。 慎重在薛闻对于京城的惧怕还有她本身的怪异。 慎重在她的安全, 已经超过了他的占有欲。 那个呼啸的深渊终究被人用热气腾腾的包子堵住,塞得满满的,不再执意要将所有东西牢牢抓在手上才作数。 在万全之前,他愿意等等。 - 要出去传递消息的乔公子出了一身冷汗。 姜逍慢吞吞过来,听他低声念叨:难不成,太子殿下真动心了? 姜逍随手把吃完的栗子壳塞乔承东嘴里,揣手:动没动心不知道,但对一个恩人不应该如此防备,更何况还有可能是未来主母。 那你怎么不提醒我?乔承东一下把栗子吐出来,恼羞成怒。 他的气度随着环境安逸少了许多掩饰。 因为死道友不死贫道,而且你若不死你甘心? 乔家外戚出身,自然不肯放弃先天便有亲近感的太子殿下,适龄女子准备的环肥燕瘦,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能想到,谁都想不到。 罢了,罢了,一切都还太早,眼下说这个无益。 乔承东深吸一口气,还有可能是他看错了,想太多。 毕竟薛姑娘嗜苦,太子殿下爱甜。 两人喝茶都喝不到一个杯盏里,谈什么琴瑟和鸣? - 午后日头最热的时候。 日光随 着流动,积攒了数日的雪也逐渐开始消融,百姓家并未布置雨帘,雪水便顺着瓦楞到屋檐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四周洋溢着滴答声,没注意便会在面颊上落下一滴水来,是太阳送来的礼物。 薛闻回来了。 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帮助的,除了钱财之外。 毕竟薛闻发现连哭嚎都显得逢场作戏,而围观的人再唏嘘,也无法让一个人活过来。 她从众人的反应中明白,死对所有百姓来说,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暑热、严寒、霉饼、饥饿、野兽、征兵都会死。 而真正的死亡不会有那么多的痛彻心扉,即便是最亲近之人。 而薛闻也再一次扩充了关于她曾经未曾看过的世界,原先她记忆里的满门抄斩、彻查、流放,一切一切显得辉煌又盛大,即便是死也会流传下去,也不会消散。 而真正的死亡,是这么的寂静无声。 就如同,她的死一样。 薛闻给了银钱让孙家夫妇来安葬女儿,将冷冰冰的银溜子放进那粗粝的像磨刀石的掌心中,手掌里的纹路如同繁杂的针线。 她对着失去女儿母亲说:我记得她爱俏又喜静,还说明年想吃杏子,给她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安葬,再种上一棵杏树吧。 那人摸着掌心里的重量,微偻的身躯径直就要跪在地上。 虽说有些奇怪,分明人是瘦小的,偏偏她的肚子很大。 但和孙家夫人交谈,确认是山里野兽咬伤致死后仵作也离开了,薛闻深吸一口气,不敢再看那血肉模糊下裸露的森森白骨还有面目全非的血肉。 明明不一样,她却觉得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自己。 明明不一样的。 她死时儿孙满堂,是正一品诰命 可哪里不一样,哪里都一样,死啊活的,从来都由不得她们。 甚至,她觉得的手指,也在隐隐作痛,好似那些血肉与恐惧全部被吞噬,只留下铮铮白骨。 不知自己究竟怎么回到家中。 第54章 而雪天严寒,山林间的野兽不出,狼在饥饿下越发凶猛,薛闻忙着忙着便掉下了泪珠子,庆幸找借口没让查查去看,不然恐怕要做许久的噩梦。 她就没关系了。 反正她黑夜里,总是睡不着的。 阳光正盛,秦昭明就在外头看着她,看了许久。 她没哭,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悲伤。 身形着背对着,那串绿汪汪的耳坠在他视线里微微摇晃,单薄的身形好似笼罩在暗影里,脆弱得像是神龛上白瓷制的菩萨像。 总让他想要将她捧得高高的。 永远不会因为世俗落泪。 可往日里张嘴就来的瞎话到了嘴边只剩下笨嘴拙舌,他在外头拧着眉犹豫,最终决定放弃没用的安慰。 决定解决事情的根源。 就像以前,解决不了参他的,他就把参他的都解决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参他了。 秦昭明转过身,叫上了乔承东和姜逍,让他们通知从京中带过来的亲卫。 公子,咱们这是做什么去?乔承东不解。 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策马而上,锋芒尽显,为首的秦昭明带了一副异兽面具,花纹狰狞恐怖,将他那张俊美的面容遮挡得一干二净。 屠狼。 冷冷吐出二字,他策马扬鞭。 身后的乔承东一瞬没有反应过来,等脑袋告诉他究竟听到什么之时,立即精神抖擞,挥舞着马鞭:走,清山! 他只差一点便要热泪盈眶。 皇权争斗丝毫不讲人情,赢了是通天梯,青史留名,输了尸骨无存,声名尽毁。 他这些日子甚至最怕的不是太子心悦乡野村姑,而是太子没了之前的雄心壮志。 万一秦家真风水不好,摊上一个情种可怎么办? 现在,他放心了啊! 御兽园又要增加许多新宠了。 而太子殿下心系百姓,清剿野兽,如同从前一样! - 查查没亲眼见到也就没那么多联想,见着薛闻仿佛隔绝了世间,吵吵嚷嚷地问她带回来那个枯枝子要放哪。 要是不想要了,正好扔了。 薛闻如梦初醒,调整许久找到一个风吹不着雪淋不着还能在暖炉覆盖的位置,给她那盆花找了一个好位置。 放这儿吧,日头正好,阳光晒得着也不会冻着它。 下雪几日蔡大娘偷了闲,外头想请她的都被拒了,家里头所有事都有薛闻给她操心,她眉头上那道深深的沟壑总算缓解几分。 看着薛闻对一个干枝子如珠似宝的模样也没顺嘴叱咄,而是好心情地教导几句,还传递几句经验:往后多留个心眼,有些人家惯会以次充好,把你骗了你还得给人家赔不是。 是啊,姑娘,大娘说得对,银钱多么重要怎么浪费在这个上头。查查直笑,伸手用指甲抠了一把枝干上的皮,一点绿色生机也没有,更涨了她的气焰。 可我记得姑娘不是这般人啊,那姑娘怎么会买这种一看就是死苗的东西回来啊,是不是有人不把银钱当钱,故意的啊。 查查忽地想起来今日是从秦昭明屋子里找到的薛闻,提起秦昭明就像气势汹汹的大公鸡。 这不,见这一盆买到的牡丹根本不能开花,这下让她抓住小辫子。 姑娘,这肯定开不了花,不值得这般用心对待。 要不我给直接扔掉或者种在外头院子里吧,也不需要耗费心力,免得更加失望。 薛闻视线落在这棵被从庭院内渗透进窗棂阳光照耀着的花枝子,比起春日里牡丹盛开枝叶茂盛显得格外单薄。 外头冬日寒风被尽数挡在窗外,她轻笑着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得已的懂事只要娘开心就好,少吃一些为了窈窕身形是值得的。 没关系,她不要新衣裳也行,只要能省下银钱就好了。 读书再好也不能要夸奖,因为她的兄长们并没有认真,只要稍稍努力她就会被甩得无影无踪。 一桩桩一件件,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退让和懂事,更不知晓,小孩子吃不饱会长不高,薛家不会因为给她新制一件就穷困潦倒。 那些她舍弃了期待得到的馈赠只是在强权下得到的懂事。 为什么所有事都要有价值才有存在的意义? 不,因为是阿昭买的,所以即便它永远不开花、开的花并不好看,我也会很喜欢。 薛闻那双娴静的容颜上逐渐意气风发,那双习惯温和的眼睛如同烈日般辉煌,绽放了不同的光彩。 那 如果开花,是意外收获,但本身它的存在,就足以让我珍惜。 她也肯定了从前的自己啊。 上辈子并非愚蠢,只是上辈子在雾里看不真切,如今才懂而已。 第55章 查查想明白了一个很沉重的事实,那就是她已经失宠了,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她委屈地瘪嘴,大喊一声:大娘,你不管管他们嘛?姑娘偏心! 蔡大娘念叨着小曲儿摇摇头,示意自己年纪大了耳朵不好,别来烦她。 我哪里偏心了,你每天做了什么我都不清清楚楚?你今日的账做了吗?拿来我看看。 薛闻在千锤百炼中练就看似柔弱无害,实际一针见血,刹那间抓住要害。 被说中软肋的人瞬间提着裙子跑没影,什么都不敢再说,生怕引火上身。 她回里间,看着查查对着一叠账发愁,见她过来撅着嘴巴:姑娘,话本里有被狐狸精迷惑丢了心智的书生,被吃的骨头都不剩,我看你也快了。 那她是书生,阿昭便是狐狸精了? 薛闻被逗笑,忽地想起秦昭明那双眼睛。 没人比她更清楚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是多么的水光潋滟,摄人心魄,若说话本里的狐狸精,恐怕还要甘拜下风。 姑娘?查查疑惑,这 怎么不说话了? 薛闻清清嗓,垂眸看着她账册上写的墨痕,凝神一指点了点:这里,错了规格,就少了,你没看出来? 两目相对,查查叹气,重新再给算一遍。 最恨书生和狐狸精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二十六章 秦昭明在匈奴之战前并不知晓自己平生最大的爱好会是杀匈奴人。 那时候他最大的爱好便是狩猎。 从小就有射猛虎的传言的皇太子, 有心者只以为昌平帝为了给东宫增光,连基本言谈都不管了。 知道真的随侍围猎,才知晓太子殿下真乃大安第一猛人。 有老虎他是真能射啊! 也因为这个, 排行在太子殿下后头, 外戚是世家的皇子们从这时候断绝了靠武艺来争宠的打算。 太子麾下御兽园,全部都是他亲自猎后留下遗孤, 亲自养大的。 别惹他。 这是只要看过秦昭明马上英姿之人共同的想法。 但知晓他不仅捣了野兽老巢,还能驯兽后心里的想法就成了这人是天生的君王。 我之英主。 绝不能让他长成。 这是两党鲜明的想法。 但随着太子逐步长大, 羽翼丰满, 昌平帝将南王和其他皇子拉出来试图与其分庭抗礼, 搅乱朝堂这一摊浑水之时, 从前太子带来的关于生死一线的威压也变得模糊。 而财帛动人心, 权势令人膨胀。 连身为铁杆太子党的乔承东都怕。 怕太子深陷温柔乡。 怕太子因为一朝失利而丧失野望。 虽然除了本人,谁都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 才能让英明神勇的太子殿下中了除了邀宠媚上外 如此这般, 他看着策马扬鞭,不用盔甲造势, 无长缨在手却依旧气势夺人的恢宏壮丽。 一手红缨枪, 十丈无人区。 这是他在战场上, 用一封封捷报, 一颗颗敌人人头,来发扬出的传说! 而秦昭明知晓自己这个举动究竟会引发什么样的猜测, 但他现在只全神贯注地想着既然狼让薛闻不高兴。 那他就杀光所有的狼。 狩猎和清剿是不一样的。 狩猎是世家贵族们将早就驯养好的野兽重新回归山林之中, 而后带着弓箭一边展望美景一边比拼猎物多少。 但清剿,显然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和华丽的派头。 他只要结果。 伤腿在精心疗养下比他任何一次受的伤好得都要快。 被隐藏在恐怖图腾面具下的面容冷峻, 阳光倾撒也未曾融化眼底冰寒。 身后队伍随着他的一个手势开始变幻,能打匈奴的将士便没有不会打伏击的, 而山林拥有最大的屏障和掩护,随着时间推移,只剩下早就布置好的陷阱还有早就准备好的诱饵。 月亮在千万年前驯服了狼。 而秦昭明在十年前开始御兽,驯狼如驯狗,猎物如猎人。 他不论对上什么,都有的是耐心。 嗷呜。 一声狼嚎响起,十数声狼嚎随之响起。 在冬日困倦山林中,结伴而行的狼群莅临着它们的国土,饥饿伴随着他们,于是饥饿伴随着凶狠正中圈套! 嗷! 身先士卒的狼如同最忠诚的将士朝着它的君王汇报险情,可一层层早就埋伏好的利箭如同倾盆大雨一般朝它们袭来。 畜生同人智,却又不通人智。 它们如何都想不明白。 山间猎物稀少,它们凭借着阻止狼群来狩猎无往不胜,只不过最近吞吃一个人而已,为何会引火上身。 火焰点燃,硝石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狼群还剩下六只,其他狼或多或少受了伤,张扬着凶狠脏臭的獠牙,因为火焰的明亮而让他们投鼠忌器。 第56章 狼往头上戴着一缕白毛,脚步小心试探,低声嗷吠着试图寻找出这群该死之人的漏洞,狠狠地咬上他们的脖颈! 可秦昭明一出手就没有打算给后路,若是寻常事他们耐着性子玩一玩,可这些东西犯在了他的眼前,那就是斩立决的罪过。 我知道这些日子按兵不动让你们急坏了。 现在,你们的将领下令,全部诛杀! 是!以乔承东为首,应答的声音兴奋得不像话,还有些遗憾,这地儿小,凶兽也少,这几只还不够兄弟们开开荤的。 总算能见血了,总算能够挥挥力气了! 刀刃折射出寒芒,月光冰冷,血液在杀戮中弥漫,这一次乔承东和姜逍传讯带来的亲兵并非京中因太子失踪论罪的东宫兵卫。 而是昔日在匈奴战场上,陪着太子殿下厮杀的亲兵。 因身上有伤而退下前线,是留在京城而又最不会引起波澜的一支军队。 兵将中为首之人年纪最长,神色最为平静,不因秦昭明的话而亢奋,也未曾因为狼群垂死挣扎而泄露半分情绪。 干枯、骨节突兀的手掌凌空发出拔出利刃来,他手上没有火把,威风的独手早就让他知道他只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但他冲在前面,没有任何迟疑! 战场上,小心、谨慎、一击即中,才是生存下来的灵丹妙药。 头狼给我。 秦昭明丝毫不怀疑自己手中亲兵,只看着那只警惕的头狼,早就视它为猎物。 凶兽被视作粮食的人如此欺辱,愤怒非常,脖子间因为愤怒而蓬勃的毛发让本就最为凶猛的狼只凭空大了一圈。 血盆大口张开,满是血腥味和尸臭味,先一步在秦昭明动作之前俯冲上来。 利器没入眼睛,污浊的汁水伴随着血液喷洒而出,疼痛加上被食物算计的奇耻大辱让狼扬声朝着月亮长啸。 那手里早就紧握着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正中它伸过来肮脏巨口,直接刺穿! 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伴随着不死心的嚎叫,树枝上没融化的雪扑簌扑簌往下掉。 秦昭明这时候还有余力想着若是薛闻见了这场景,不知道要怎么哭。 脑海里忽然涌现少女满怀希冀地落在自己肌肤上的泪珠,娇嫩的肌肤和血淋淋的伤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会害怕么? 不,不会,她可是亲眼见过他杀人的。 那这样,他为那逝世的人报了仇,为百姓除了隐患,她为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的力气大,不止能用来吃饭和砍柴。 心里浮想联翩薛闻究竟会如何夸赞自己,手上力气没有丝毫松懈,随着时间的推移没用多么复杂而就解决了这只狼。 而其他的狼早就被诛杀,兵将们小心检查着割下狼头,又拔下狼牙,绝对留下任何反扑的机会。 乔承东也没明白,太子殿下为何要用短兵器而非用剑,至少更顺手啊。 一直缩在后边的姜逍听到他没忍住说出的话,老神在在揣手,心道看在兄弟的份上再提点你一句:有能统筹全局之人才能做主公。 主公只会是能统筹全局之人。 不要多问。 别瞎打听。 战场清扫干净是每一个将士必备的功课,秦昭明手上那道伤疤便因为这个疏漏而差点让他身殒在自家城池内。 嗷呜嗷呜 秦昭明对着月光用衣袖小心翼翼擦干上头血迹,耳朵捕捉到细小声音,顺着声音而去最后落在一处洞穴里。 殿下小心! 秦昭明见了血后一身戾气还未消散,直接拔剑进去,而后逮出来两只小崽子。 抓着后颈皮,发出嗷呜嗷呜的细碎声音,看着小小的崽子,还没断奶。 在冬日生出来的,怪不得这狼群这么疯狂。 殿下,要杀了么? 秦昭明顿了顿,没说话。 上头明月高悬,等他们折腾完狼牙,已经是东方既白。 - 薛闻知道自己安静下来便会胡思乱想。 想着刚巧查查控诉自己偏心,便想着好好陪陪她,好好关注下她的进步。 于是查查被全神贯注地关怀,而因感受到事无巨细的热情,忍不住高兴地落泪。 这里要怎么做账,我 不是告诉过你了? 看错了嘛,之前账房也是这样就成。 他们是领了钱的外人,你是家里人,做账要是一模一样,你自己亏不亏心?更何况你这才刚开始,不能简略过程,不然往后怎么办。 查查被急得打嗝,和薛闻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对这种爱实在承受不来。 算盘打得小心翼翼,生怕拨弄错了得来叹息。 过了会,她试探说:姑娘,我有些饿了,想吃糕,你能不能给我做啊? 薛闻放下手里的绣棚,端详了一下,在继续艰难完成自己这只孔雀的刺绣大业还是去做些自己喜欢吃的之中选择了后者。 第57章 她看了眼查查:前几日的栗子有煮后留用的,我去弄些栗子糕吧。 查查如蒙大赦,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薛闻把家伙什儿一换便原地切换了活计,只留下她一人在这里半死不活的。 姑娘,你以前不这样啊! 我再也不说你偏心了。 这种独宠一人的恩宠,您还是让阿昭受吧。 受不住啊呜呜呜。 - 被查查心心念念的秦昭明没回来,那两个奇怪的公子也一并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好似飞鸿拂过,除了踏过的雪泥外无任何痕迹。 薛闻心中早有准备,心里还苦中作乐,好歹已经说明白许多。 品出这里面含义后她面对查查的求救也忍俊不禁,不再狡黠折腾她,摸摸她来了这里后油光水滑的头发,心下十分安慰。 她来一趟人间,总算也做过些什么。 晚间不出所料阿昭和几个友人没有回来,蔡大娘接了个宴席,薛闻来掌灶,蔡大娘反倒退居二线负责起白案。 烟火气和忙碌,还有纷纷扰扰的人群让她忘记别离的悲伤。 因为早就知道会离开,从而没有怀揣希望,反倒不会太过失望。 第二日晨,天刚蒙蒙亮,外头的阳光哥还带着霜雪气息,清凌凌的。 她才寐下,门就被拍得啪啪作响:薛娘子,外头来了一个贵客,就没在并州见过这般气派的人物,要不您出去看看? 这是来客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 薛闻心下疑惑,许多被引荐来的贵客总是被老客宴请才会过来,新客大多并非这般直白到门口。 况且现在连晌午都未曾到,若要宴请大多都在晚间,如今时间也不合适。 奇哉怪哉。 但疑惑归疑惑,开门做生意的没有对客人置之不理的道理。 人不肯进来歇脚,那就必定要等着人出去了。 薛闻便起身收拾好,带着看门婶子朝外头走去。 她抓了抓掌心,脚步没停:那人是哪家的人可有问出来? 不知啊娘子,你是不知晓,她们说话眼睛都朝着天上看,一点都不搭理我,非要主事的过来。 还有啊,那丫头张狂得不成样子,但听着口音不似并州人。婶子轻啧一声,想起什么拍了下手,对着身侧的薛闻说道:倒像是查查以前的口音。 并州离京城近,离官话口音相似,但总有些地方语癖被带出。 秦昭明说的官话,但在当日官差来的时候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并州人,学习能力极强,有时候比本地人还本地人。 而那两个寻着秦昭明来的两个公子,婶子和他们并没有接触,自然不知晓他们的口音,对她来说最熟悉的便是查查口音的变化。 薛闻打开门栓的手顿了顿,一瞬间怔愣,好似从茫茫思绪中找到一丝头绪,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还来不及顺着思绪理顺,算不得破旧的门应声而开。 她心头一荡,那些说不清什么的情绪一下子打翻,夹杂在一起。 心底里没有线的风筝,风一吹,谁就抓不到了。 视线正中,背对着她的人回过头,露出她最熟悉不过的冬日带着毛绒绒领口的侍女服式,辫子被用红头绳缠起,那小姑娘一板一地屈膝朝她恭敬行礼,而后绽放出一个温和笑颜: 九姑娘,好久不见。 她来到并州后数不清噩梦中的一个。 成真了。 第二十七章 这并不是最不可怕的。 可怕的是她移开视线, 落在那辆看起来显贵的马车上,那马车菱角上书沈字,一如上辈子到最后, 她被请回曹国公府的那个时候。 也是这么一个冬日。 九姑娘好些时候不见, 大姑娘找您可费了些心血呢,未曾想到您在这么个返璞归真之地。 含桃说话的声音清脆, 身为薛阮阮从小身边最为器重的侍女,她言语清晰, 不慌不忙地表明身份, 也让薛闻的身份呼之欲出。 世家大族出行即便轻装简行, 但跟随在马车侧面的侍女不加上含桃便有八个, 还有两个骑马的护卫, 后面跟随着的四个家丁。 规规整整地一同朝她行礼,好似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薛闻轻笑一声, 仰头看了看和煦的阳光, 想起自己那一场孤独又盛大的梦境,茫茫大雪内出现的要将她推入深渊之人, 露出了她的面目。 是她的长姐。 马车内帘子被掀开, 薛阮阮探出头来, 露出她那张在人前永远不会流露出半分憔悴的美艳面容。 发髻上簪的步摇在她眼前晃荡, 流露出独数她的懵懂与娇贵,令人心神荡漾, 她温软朝薛闻招招手, 好似之前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开口:九妹妹,快过来说话。 也是, 世家大族从来没有撕破脸一说。 不论内里腌臜成什么模样,外头总是光鲜亮丽。 第58章 里头的人也是乐于装傻的。 薛闻下意识朝着那走了两步站住脚, 只觉得她长姐薛阮阮的身后像是一个吞噬人的深渊,只等她过去就吞噬得一点也不剩。 更何况,凭什么要她过去,她就要继续过去? 这种测试她听不听话的指令,她并不想听。 马车幽暗,不方便叙话,不如请长姐下车吧。 那双纯洁无辜的含情眼被她说得微微蹙起,却在她执意之下合上车帘,再一次掀开之时便看着她佩戴着轻纱帷帽。 风将她的玲珑身形映衬起来,娇媚的不可方物。 而在她决定下车的那一刹那,早就准备好的约莫有两丈长的大红织锦绸缎从马车那边一直蜿蜒扑在大门台阶上。 好大的气势。 薛闻忍俊不禁,这是试探出她不听话之后要用这股气势来压倒自己? 一番动作之下,薛阮阮被搀扶着从马凳上下了车,顶风吹着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掀起帷帽时候的犹抱琵琶半遮面。 薛闻朝一旁已经惊讶到三魂丢了七魄的婶子挥挥手,让她先进去。 她平静的巧笑嫣然,见到她之后所有的动作有一种让她自己多虑后的豁然开朗。 脚下在台阶之上,地面是最普通的石砖,和铺在黄土上的绸缎地面泾渭分明,如同棋盘上互不沾染的楚河汉界。 长姐既然这般嫌弃,为何还要来这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您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 薛阮阮轻叹一声,真要开口说话,转念看着在高处看自己的薛闻忽然意识到她并未有请自己进门的想法。 请了不进和人家不请是两个道理,她本应有的底气呛在咽喉中,让她轻咳起来,从娓娓道来化作了说出口的叱咄:妹妹自讨苦吃,现在不请我进去坐坐,莫不是无地自容? 薛闻细想,若这是从前,她在曹国公府被两位婆母这般叱咄,恐怕她会着急地自证清白,证明自己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但现在?有没有这个意思也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 这种与她无关的喜怒,关她什么事儿。 长姐怎么说都好,更何况长姐既然这般嫌弃,那我就不请您踏入此地,免得平白脏了您的绣鞋。 我相信长姐在病中也要到并州来一趟,应该不只是来训斥我一番的吧? 既然如此,长姐不如开门见山,有话直说。 薛阮阮咳的身形摇晃,如风中迎 风飘扬的柳条一般不得安宁。 她的病情确实没有那般严重,可一个大家小姐,从小走过最远的陆便是在花宴里赏花,从这边亭台走到那边湖泊,一路上绣鞋都不沾染泥泞尘土。 现在她为了找寻薛闻,在新年见到沈今川之前将事情尘埃落定,一路乘坐马车,轻装简行奔波在路上,来到江州光寻人便寻了几个时日,牵连她的身体更柔弱几分。 开门见山,家里怎么会生出来这种忤逆之人,还偏偏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只入了夫君眼里。 她眼底里尽是惋惜,却又难耐自己在沈今川那里的保证和自己原本的计划,只好平复心绪后走近薛闻,想要拉住她的手。 手被躲开,薛闻再一次开口:希望长姐有话直说,我还有很多活要干,不必您清闲无事。 薛阮阮本应有的气恼在听到这话后变成了悲悯,同情地看着薛闻:九妹妹,你不要怕,你以后再也不需要过这些日子了,姐姐带了人过来,不论如何谁都留不下你。 你有大好前程,何必在这里蹉跎? 薛阮阮看着薛闻只觉得恍若隔世。 自从那一日在曹国公府后她们从未见过,她印象中的薛闻依旧是母亲嘴里那个不爱说话、整日爱低着头,不敢正眼瞧人的姑娘,即便容色很好,也藏不住心机,显得格外好掌控。 即使,她穿着耐磨损的麻料制成的衣衫,显得颜色并未多么鲜明,她头上只戴着一朵经过粗糙染色的绢花,在薛阮阮看来难登大雅之堂 这一切一切,都让她心悸,原本她怀揣着拯救之心,转眼发现眼前之人并不需要自己拯救。 而随着薛闻轻笑一声,她忽然见到了一种她从未想象到的意气风发。 和之前的怯懦判若两人。 不在于有没有华贵夺目的首饰,也不在意衣衫裙摆的花样是否时兴,而在于她的勇气和坦然,一丝一毫的胆怯都未曾。 好似,她珠钗雍容,手腕上扣着硕大的缠金丝东珠镯子,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值得多看两眼的地方。 所以她想要压到她的地方,都在一个对视中平白落了下风。 大好前程,什么大好前程?薛闻饶有兴味地问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八姐那里出了问题,能让薛阮阮又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难道是八姐锋芒太露,太过优秀,惹得长姐担惊受怕不好掌握? 第59章 宁可自己操劳,也不愿意选八姐? 含桃不用薛阮阮指派,便将跟随她们一同过来的侍者安排到各处分散,不让旁人接近。 妹妹,我不知你究竟如何想的。 可对咱们女儿家来说,嫁一个如意郎君,方为一生圆满。 你也知晓我体弱福薄,夫君在我走后必定是要再娶继室,可若是旁人家女儿岂不让咱们家结了这么久的姻亲平白让人? 再说别的,你那一双侄儿,只比你小七八岁,现在还只到我腰侧,我还来不及看他们娶妻嫁人,就要他们先迎进后母。 夫君是天底下顶顶好的男儿,自然不能把所有精力放在后院中,若继母嫉妒我的存在,虐待我一双孩儿该要如何是好? 泪珠像断了弦的珍珠一样倾泻而下,连早就对她有防备的薛闻也要感叹一句这是情之所钟,百感交集。 还有八姐 薛阮阮听着薛闻主动提起薛兰苕,心下认为这事已经成了一半。 无非已经心动,现在只是拿乔摆架子罢了。 毕竟,天底下最好的二郎摆在面前,又有谁能够不动心? 夫君并不中意兰苕,更何况比起她来,你性子和顺,想必更能够照顾夫君还有一双孩子。 而兰苕,她啊,太不安分,眼角眉梢间总是算计,还总爱看些与咱们无用的酸书,哪里比得上你优秀。 日光地下,阳光绚烂,落在视线之下的薛阮阮身上,将她腕上那条赤金镯子都沾染了几分冰冷。 在她眼里,好似将旁人踩一踩和再将眼前人捧起来是最正常不过之事,而所有人都会因为她的夸赞而心动。 薛阮阮说着,用温软的手掌去蹭薛闻的掌心,见薛闻没有再躲避,心下认定已经十拿九稳,顺势将整只手都贴了上去。 两个亲姐妹之间,再没有比此刻更加亲近的时候了。 夫君最疼爱我,这么多年只偏宠我一个,我自豪之余于心不忍,幸好一次便得一双龙凤,全了毕生夙愿,也好对夫君有所交代。 我知晓,你年轻气盛,这般明晃晃地告诉你,你心底里定然不平,可这一桩婚事不只是我们的情谊需要维护,不被旁人破坏,沈薛两家多年姻亲带来的亲近也不容被破坏。 她声音带着蛊惑,红唇一张一弛之间说的是利弊,说的是情谊:可九妹妹,你即便能够对我冷眼相看,对一双孩儿冷眼不顾,可你就真的打算抛下梅姨娘不管吗?让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承担因为你的拒绝而带来的所有吗? 薛闻听着薛阮阮的声音空灵缥缈,而因为感同身受而声泪俱下。 梅姨娘和我娘不一样,我娘出身京兆郑家,父亲即便不喜她也要捧着她,来告诉所有人他迎娶的是京兆郑家的女儿,可你娘呢? 她依仗着父亲的情爱在后宅生活,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任性会让她失去唯一的女儿?而你这个唯一的女儿不仅不能带着她的期望走向荣华富贵,甚至还会让她和父亲的情意中出现裂痕。 九妹妹她喟叹一声。 你将要及笄,梅姨娘已经并非青春年少了啊。 薛闻在高处看着薛阮阮唱作俱佳地为她宣扬各种为她好的办法。 骨肉至亲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是分明见不了几面却依旧要为了亲人的荣辱喜怒鞠躬尽瘁吗? 明明荣华时候分不到尊荣,却要在关键时候用孝道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上辈子究竟是不是这样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当时在说到她亲生母亲之时她就已经心软。 直戳软肋。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了解比她自己要更加了解她娘究竟有多爱父亲。 她沉默着接受了所有的嘱托,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媳,但做着做着就忘记为自己活着究竟是什么滋味。 薛闻,还是活下来衬托薛阮阮贤淑的影子? 究竟谁还能够分得清? 她自己都分不清。 她看着薛阮阮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眼底里氤氲出雾气,视线模糊,却笑得越发灿烂。 或许穷尽所有,她永远不能懂得来自血亲中代表着的质朴爱意。 薛阮阮看着她的笑自认说到了她心坎里已然心动,即便这里粗陋,也因为这个成果而原谅她这个小妹妹的一时闹脾气。 她总是这样宽宏。 尤其在薛阮阮知晓,她这个妹妹流落到这个地方,正好给她,来让她来添上些不同的颜色。 免了她对薛闻在曹国公府内时间不够,无法在夫君面前为他留下难堪印象的场面后,又想到了办法。 心下已然确定,拉着薛闻的手试图劝说:若想要保护梅姨娘,还需你自身硬。 第60章 我无福气,不能跟随夫君册封诰命夫人,但若是妹妹进府,必定不一样。 薛阮阮隐晦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可她发髻间的步摇比她的眼眸还要闪亮,散发着珠宝的冰冷光辉:既然如此,九妹妹何不把这里的事情交给下边人摆脱?你跟我一同回京。 权势地位、母亲尊荣、父亲器重,你难道一点都不心动吗? 第二十八章 确实这话很让人心动。 尤其对一个很多时候不能吃饱, 一双眼睛将母亲所有的苦难屈辱尽收眼底,所有人都说父亲需要有用的子女,所以每一个想要活的认可的人都必须证明自己。 这样的条件, 在所有背景之下都显得格外勾人心魄。 在这样一个身份尊卑都有定数的时代, 进一步是吃穿不愁的荣华富贵,是呼朋唤婢被簇拥着的主家, 永远不需要为细枝末节来烦恼忧愁。 是一旦应允便是父母眼中骄傲,是他们必须要开始直视你的需求。 薛闻上辈子确实很动心。 尤其在她娘亲的教导下, 将婚姻当成治病良药。 好似她努力这半辈子里, 受的所有苦难, 只要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来拯救, 就足以一笔勾销。 可是她娘没有告诉过她, 若不是治病良药,而是慢性毒药又该如何。 若只需要男人来拯救, 那他究竟要在什么时候伸出手, 那他又会在什么时候收回手。 这些,从没人告诉她要怎么办啊。 更何况, 从前薛阮阮让她进府, 表面上对她很好, 做足了掏心掏肺的长姐模样。 她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不明白她究竟错在了哪里所以不讨人喜欢,甚至自己都认为长姐白璧无瑕, 若论起贤良她一辈子比不上。 直到这一辈子她才明白, 原先为何沈今川会说她行勾引之举,为何她上辈子在园中每每都能遇见姐夫。 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好一个鞠躬尽瘁的女儿。 好一个温婉的姐姐啊。 无事都能被她编造出事端来, 那她这一辈子找来,是不是能够直接说她同人私奔? 高门大族有什么腌臜事都要烂在里头, 她推心置腹的将她带回去,然后让沈今川咬着牙接受她 亦或者,她还有多的阴谋诡计在等着。 反正,薛阮阮,沈今川的娇娇儿,表面光鲜亮丽,实则肚子里都已经黑出汁儿。 能用性命来让夫君永远记得,这是什么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当然,现在她想瞧瞧,她还有多癫狂。 - 马车里不好叙话。薛闻拉住要将她带到马车里的薛阮阮,她的力气比起在病中强撑着的气力不知大了多少,更何况还带着强制的冷静,一把就将人抓住。 她不仅人长开了,还有的是力气。 长姐也知道我性子就这样,喜欢把什么事情摆在台面上。不符合贵族婉转的态度,薛阮阮没忍住撇了撇嘴,暗骂一声天生做粗活的料子,但有求于人,还是耐着性子听着。 那就还请长姐将我究竟要如何做,好好说明白,讲清楚,我才好尽职尽责,不越雷池一步。 薛阮阮见薛闻依旧生硬,本还有些忐忑,转念听到这话便将心好好搁在肚子里。 她虽然不愿意在这种空旷低贱之地暴露太多,但在日光底下,在小心翼翼还想望过来的人群中展现夫君对自己的疼爱让她那颗想要群星环绕全天下人都艳慕的心越发满足,甚至脸色还升起几分红晕,如菡萏凝露。 这话 夫君最不喜用膳的时候有人在他身边,不喜书房有人打搅,不喜鱼肉有刺,茶要喝三分烫,偏爱明前龙井,喜欢素色,喜欢心思纯真之人,偏爱柳宗元和李白的诗词,最不喜欢阴谋诡计尔虞我诈。 薛阮阮说着,开始回忆起她还未曾生病时的那个中秋佳节,万籁俱寂,皓月当空,他们同众人一同拜月后约在亭中,享受独属于两人之间的寂静。 那双眼眸比苍穹上的月亮还要皎洁浩瀚。 他抬头仰望着星空,而她就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身影,看着他们的影子合在一处,如同并蒂之花,用不背离。 她浅浅喝了几口酒便已经酒醉,昏昏沉沉,他偏说她眼下新描的眼妆好看,一下一下的亲吻着,让她无力的瘫软在他的怀中。 可回忆再如何美好都已经过去,她还要继续和这个将来要待在自己夫君身边的女子交代着:夫君眼里容不得沙子,是最清贵景行之人物,却也是一个知冷知热,知道你用心良苦之人。 第61章 手好似传递着温暖,又好似将看顾一个男子的责任,随着这双手的温度一同传递过来一般。 九妹妹,你对他好,他能够看的见。 薛闻低头看着这双漂亮的手腕上,薛阮阮的手如若无骨,纤细的手腕只露出衣袖一小截,映衬出她那双华贵的镯子。 就这样一双手,比不上冲出牢笼疯癫的羊,比不上刀口舔血的强盗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一双只要她稍稍用力,仿佛就能折断的手,在上一辈子将自己按压进那个深渊中,求救无门,呐喊无声。 用父亲的期待和娘的情爱成为击垮她的最后一击。 而对他好,就能看见这一句话,成了她在曹国公府每一次经历没有来的冷言冷语时候的一根救命稻草。 可惜,她的长姐,给她带来的,是拴在脖颈上的白绫。 而非深渊处可以攀缘的绳索。 薛阮阮,怎么能够这么理直气壮的算计她啊? 难道在她眼里,除了沈今川之外,其他的都不入眼吗? 薛闻已经不是压抑着自己哭泣,一边在雾中摸索前路的无助小女孩,她不解,她就直接开口问了:在你眼里,除了沈今川之外,旁的就什么都没有吗? 什什么? 我问,在你眼里,除了沈今川之外,旁的就什么都没有吗? 姐妹之情?舐犊之情? 都没有吗? 一丝一毫都没有吗?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薛阮阮声音大了些,完全没想到薛闻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 声音惊动了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侍从们,不远处的含桃拧拧眉,朝着众人摇摇头。 她了解薛阮阮这个被众人称赞的少夫人绝对没有外头传言的那般和颜悦色,甚至若是听到了她来求人,恐怕指不定又该如何磋磨人。 眼下虽说她不知晓这两个姐妹究竟谈的如何,但她知晓若贸然之下打扰,或探听出不该自己听到的,那先倒霉的必定是自己。 我说,你明明最先开始的时候,是要将两个孩子托付于我,生怕他们继母不慈。 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一定要伺候好你谪仙般的夫君? 你的孩儿去哪里了? 难道是他们年纪太小,不知道喜恶,所以一点都不需要在意吗? 九九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钻起了这个牛角尖。薛阮阮在接连追问下心不由的颤栗一下,一瞬间说话无力,不知该要如何反驳,转念又调整好自己,责怪薛闻。 显然,她并没有觉得对自己夫君有太多情意有任何不对之处。 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对,反倒她会责怪薛闻不够听话。 长姐,不,薛阮阮,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 薛阮阮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她沾惹的这人好似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薛闻所有的反应她都未曾预料半分。 那个任她打扮的娃娃,有了生命。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这双越来越用力,叫她隐隐作痛的手,却怎么都挣脱不开,如同被铁钳禁锢一般。 幸好,多年对薛闻的不屑和自己的骄傲占据了上风,虽说她微微蹙着眉,眼底里却翻涌着讽刺,如同看一个扶不上的烂泥: 你疑问什么? 薛闻将她的用力将双手朝外撇开,两个亲生姐妹距离从来没有这般接近过,好似一母同胞待在同一个子宫一般紧紧纠缠。 但薛闻知道,在上辈子,她们是亲近过的。 她是真的对这个姐姐没有任何防备过的 。 也正是因为她的顺从,让薛阮阮在她放心离开的时候格外开心。 薛阮阮上辈子死时,在满天梨花,白纷纷的花影中穿着一身华服,紧紧握住她的手,气息奄奄,好似用尽毕生气力一般:妹妹,我福薄,无法和夫君白头到老,连我们的孩儿都无法看顾。 权势、地位,我什么都不在乎,都对你双手奉上。 可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如此,求你不论如何多多费心。 她那时想的只是安慰濒死的长姐,不让长姐留下遗憾,没有想到这话里字字句句都是为她专门设下的陷阱。 现如今薛闻察觉到掌心内汗津津的粘腻,意识到薛阮阮也并非她表面平静,比起上辈子交握时候的感叹,如今她只觉得掌心触觉如同沾染了蛇张开嘴吐出来的信子。 第62章 透露着恶心。 冬日里树木都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枝叶蔓延。 薛闻力气极大,眼神深邃,也越发迫人,像冬日里寒风般凛冽。 可她话语轻柔,好似闺中细语呢喃: 我一直想问你。 你既然这般看重你那纯洁无暇的情爱,不许任何人玷污。 那为什么不让沈今川殉情? 为什么不让他一辈子为你守贞? 平白的,要来作践我的一辈子? - 隔了悠久的岁月,哽咽在心里的话总算能够说出口。 她并不否认自己是笨拙的。 但她也有自己的喜怒,和她自己的人生。 可薛闻没想到,她刚讲这些控诉的话说出口,眼波流转的薛阮阮神色大惊,吐出一口鲜血来。 含桃极快的上前将人搀扶,薛闻愣在原地怔愣着,不敢相信自己说的话竟然有这样的威力。 从口中涌出的鲜血如同红梅潋滟,薛阮阮嘴唇嗡动说不出半句话来,眼神却紧紧盯着薛闻,一瞬也未曾转移。 薛闻顿住差一点跟上的脚。 等等。 她该不会把薛阮阮气死了吧? 第二十九章 薛阮阮离开了。 她眼底含着狠意还有病体有的泪珠, 在嗬嗬声中被搀扶着坐上马车,逐渐离开薛闻视线。 等到彻底再也看不见这个影子之后,她才跌跌撞撞地返回院子里。 篱笆上被她缠上的梅枝子已经氤氲出花骨朵, 马上要在这个冬日里呼之欲出, 热烈地展示着它的傲骨。 可眼下的薛闻无暇在意,她仓促来到主院, 见蔡大娘不在,又提着裙摆跑到厨房, 气息越过喉管发出嗬嗬声, 等被热气迎面扑来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凉。 什么都不灵, 就是鼻子灵。蔡大娘没有回头, 随手用刀给薛闻片下一片咸菜递给她。 我我是想说, 我可能给您带来了麻烦,所以我现在必须走 她还没说完, 蔡大娘侧头瞥她一眼, 把咸菜塞她嘴里,行动上制止了薛闻说话:惹麻烦?你给我惹的麻烦从来没少过, 这回是谋财了, 还是害命了, 要着急忙慌地逃窜? 您别闹我! 薛闻嗓音喑哑:就在门口, 您分明什么都知晓,怎么可能不清楚。 她能来, 说明我父亲那里也会知晓, 会会连累到您的。 蔡德上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薛闻很像山林里的兔子, 敏捷小心,一遍遍地从洞口观察着, 若有丝毫不对立刻便能够缩回去。 她总是害怕给人添麻烦。 招揽生意也好,新弄摊位也好,她总是想要证明自己的用处,需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甚至查查都比她自然得多。 但看着这张稚嫩、紧实,还没有经过岁月洗礼的天真面容,再一次心软成面团。 眼前忍住泪腔的倔强小娘子,又和记忆里初见时候灰扑扑的,一直在灶间忙上忙下,伶俐的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灶间油水大,都想往这里扑,可这种麻利的小姑娘她也是头一次见,心里存了提拔的意思,没想到一细问 你爹娘是谁? 我爹是薛侯,我娘是梅姨娘。 主人家的小姐吃不饱到厨房帮工,她也算头一次遇到。 毕竟那时候蔡德上是名满天下的大厨,能够请得起她到府的都不是 但人刚硬一辈子,难免有心肠柔软的时候,总会想着不救穷救救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她主动招惹了这个麻烦。 连累什么?你爹你娘还能把你绑回去不成? 如果是呢? 那侯府强强民女就会成为京畿最大的丑闻。 可我是他的女儿 你愿意是,就是,不愿意是,就不是,我早就说了,这是退路。 她早就准备好了。 若是薛闻不来,那说明她用不上这个退路。 若是薛闻来了,那她就是她的内侄,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见着你姐姐都吓成这个样子,我倒觉得你父亲那里可能只是借此投石问路,毕竟你是现在家里适龄的女儿,若不用你联姻,就要用上弟弟家的,弟弟家的再亲也不如本家女。 可你不回去,甚至你在这里拥有的户籍,他还能绑你回去吗?你的重要性,真能比得上侯府的颜面? 没有人比勋贵世家更要脸面,他们即便是烂在锅里也不要臭在外头。蔡德上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和薛闻分说明白。 她这一辈子无儿无女,身边几个老姊妹来来去去,只得了这么一个小辈如此亲近,平日里有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关切,可如今她只恨不得掰开了揉碎了好好提溜着薛闻耳朵让她记住。 第63章 是我太软弱了。薛闻垂下头,低声呢喃。 因为她真的想过,用侯府最大的秘密来威胁,会让她走不出京城。 她其实宁愿蔡大娘如同往常说她几句,心里或许会自然些,但这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来自长辈的引领,更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若是,早一些就好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得早一些究竟是遗憾上辈子摸索一生都未曾想明白,还是遗憾自己这一次终于有了勇气来面对。 寻常人家厨房灶屋修葺的总是要低三分,毕竟在人眼中登不得大雅之堂,即便这个地方油水很多。 可这地方的灶屋修得极其硕大,都比得上主厅一半。 阳光洋洋洒洒的支棱着的窗棂里渗透进来,落在墙角灶神的供奉案台上。 鎏金香炉被镀了一层金光,宛如赤金灼灼,炉内香灰积攒,层叠着的是最质朴的心愿。 属于这个空间内主人的蔡德上伸出她那双苍劲、峥嵘的手掌,手背上青筋凸起,如山川丘陵,带着粗粝的磨砂感擦拭掉薛闻不知何时流淌至下颌的泪珠:不要责怪从前的自己哪里不够好。 人在雾里,总是分辨不出方向的。 阳光映衬着她的面容,所有对于美貌的形容词都不能够放在蔡德上身因为她离世俗的美背道而驰。 她声音总是高亢,她的身形高大,连刚才那双拂过她泪珠的手都充满粗粝,和自幼她学到的所有都不一样。 可从她的角度看着蔡大娘的侧脸,她的轮廓如同山间带着世间鬼斧神工的天然神像。 薛闻没有沉思太久,抑或者蔡大娘说完后就背过身继续忙自己的,没空搭理她这一个存在,当然随着手上动作匆忙更有可能是害羞。 于是薛闻做出了她来到这里之后最大胆的动作。 她试探着。 把自己靠近,将额头抵在蔡大娘的后背上。 如同她想象的一样宽厚远大,并且除了在她靠近时的一下颤动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她没有被推开,真好。 而她何止没有被推开 ,甚至又被喂了一块刚切下来的咸菜。 太咸。她评价道。 盐贵,你说咸说明不知道这东西多稀罕。蔡德上白了薛闻一眼,但到底没推开她,嘴角还压着弧度,显然对这亲近十分受用。 到最后觉得薛闻跟个小尾巴一样实在黏糊,烦躁感上来了的蔡大娘撵薛闻走只用了一句话。 刚才给你擦眼泪的时候没净手。 薛闻啪嗒啪嗒又掉了几颗泪珠子,但转头听着扑哧一笑笑出声,她回过头,正好和想要继续板着一张脸的蔡大娘对上。 于是四目相对,眉眼俱是欢喜。 存在于两人关系的薄纱无声无息地消失,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亮堂。 - 薛闻想把从前的事儿都放下。 她觉得蔡大娘说得对,只要她不想是薛家的女儿,她就可以不是薛家的女儿。 将自己情绪调理好,好好清洗完和薛阮阮触碰过的手,困意来袭,她得去睡下了。 也怪不得薛阮阮觉得她在这受了大苦。 毕竟昨夜她好像眼睛刚一闭就接着被叫醒了。 正好阳光已经出来,她睡着也安心。 你今日这么早起身?秦昭明提溜着两个拼凑的笼子堂而皇之地走进院内,见薛闻站在院子里发呆,寒冬腊月沐浴在阳光底下,好似不似此间中人。 他心跳极快,下意识问出声,好似这般可以将仙人留在原地。 鏖战一夜的少年如同镶嵌着精美宝石的匕首,在鲜血的洗礼下褪去华而不实的装饰,露出见血封喉的寒意。 却在看到心尖柔软时,生怕寒意渲染伤人,自己先轻了半分。 阿昭? 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什么小崽子嗷呜嗷呜的声音绝对不大,但秦昭明离得近,薛闻不知道问什么的时候选择了问最简单的。 一种小崽子。秦昭明眼神晦暗,猜测出薛闻眼里的惊讶。 暗骂一声只记得干活,竟然忘记邀功。 这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简直是鬼迷心窍。 但视线落在薛闻眼下的淡色痕迹,好似眼底又憔悴不少。 不,不对,他再看一眼便觉得薛闻一定流过眼泪。 她光熬夜之时根本不这样! 别问他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毕竟谁跟薛闻熬鹰一般夜里不睡,又保证在她醒来第一眼就能够见到,那谁都能对她醒来该是什么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将心下疑窦压下,做出请赏似的露出小虎牙,扬眉含笑。 对面的薛闻的视线被这一张妖冶俊美的面孔牢牢占据。 怎么就一日不见,怎么就觉得哪里奇怪了呢。 第64章 俊美的少年眼底含着烈日般的意气风发,如同锦缎一般的发丝被发带束起。 尽显潇洒。 但偏偏便是这样一个世间万物皆不入眼的少年,偏偏能够将她的情绪一点一点地包裹住,而后忘记所有缠绵的苦痛,被他占据全部心神。 只要快乐就好了。 等我把它们训好留在这里看门。 这种狼崽子,需要给一棍子再给两口吃的,像你这般心肠软的可驯养不了。 只需这样一个月,就能让它牢牢记住你这个主人,把所有敢欺负你的人他靠近,在她耳边喷洒着呼吸,缓缓吐出:都、吃、掉。 秦昭明可太明白薛闻了。 那些御下的手段也不是不会,就是不用。 把好好的丫鬟查查给宠成大馋丫头。 让矜矜业业来做活的老娘子们把这里当成铜饭碗,能一代一代传下去。 就连他 就像始作俑者永远知道自己的阴谋诡计,获利者永远明白自己究竟占据了哪些便宜。 但秦昭明占过的便宜,怎么能让别人来占? 查查先来,查查不算。 但后来的人,休想。 薛闻一听,耳垂蔓延出一抹红,好似被他的呼吸灼烫到一般。 转念百感交集,仔仔细细观察他见没受伤这才将这颗心隔回肚子里。 一夜不见带回来狼窝里的狼崽子,还好没受伤,她也就不管在山里发生了何事。 她心中腹诽,每回认识秦昭明后人生总会变得非常刺激,她这心就没落下过。 但也有好处,转眼间薛阮阮到来的恶心感被磨灭,她也不乐意自己心绪被一些讨厌的人一直占据。 能让她引起波澜的无非就是一个人命。 但她转念想起来,薛阮阮这种人,绝对不会让自己死在这个地方。 她就算真被她气死了,也要爬起来给自己涂上娇艳妆容,换上漂亮裙子勒紧小细腰,然后缠绵悱恻地同沈今川告别。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 薛闻提起裙子蹲下,隔着笼子用手指轻轻叩响,里面的有只小崽子打了个滚儿,哼哼唧唧的就像朝她过来。 过几日那位娘子出殡,我去送送她。 你这也算为她报仇,更为其他百姓也解决了许多隐患。 那双如同春水一般纯粹的眼眸,眼尾带着红晕,含笑称赞:阿昭,你未来会是一个好官的。 一字一句让秦昭明本就弯起的嘴角转眼笑得合不拢,看起来越发像个单纯无害的少年,却在心下暗想薛闻识人不清,也会夸错人。 他未来不会成为一个好官。 他也没有想为百姓除患,这只能是一石三鸟里微不足道的一只鸟。 一开始,他只是想让薛闻开心。 然后他下意识又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需要亲兵活起来而促成这个目的。 现在他面对薛闻的夸赞于心有愧,抿唇后开口,带着些许羞涩:承蒙你吉言了。 大不了下一次。 他防患于未然。 这样,受她的夸奖,就不会于心不安了吧。 薛闻含笑,但对这个狼崽子还是十分感动但是不想要,她养个查查和阿昭都费劲。 再养这种的,不成。 但她怎么舍得拒绝秦昭明的一番苦心,于是打了个哈哈,要求睡会。 真的是个哈哈。 秦昭明和两个蹦跶着想要越过笼子跟上去的狼崽子被遗忘在院子里,他轻啧一声,那脚踢了踢笼子:看见没,她嫌弃你。 - 但他不会因为薛闻拒绝就放弃自己的打算,只会让自己的计划更加完整。 等回到自己院里,他便准备好机会去打听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薛闻这么不对劲。 至于为什么不让乔承东打听。 他怕薛闻是因为城门楼子,乔承东跟他说胯骨轴子。 不是乔承东无用,是乔承东不能这么用。 而姜逍对这事无用。 但秦昭明自己打听出来的结果让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耳朵。 有一女子,对薛闻一见倾心,二见断肠,要对薛闻强取豪夺,非要娶她过门。 被拒绝后吐血当场。 秦昭明:啊? - 薛阮阮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不论是居然有人会拒绝和谪仙般的夫君亲近,还是她居然在一直俯视的人面前落了下风,甚至面露沉疴,在她面前吐血! 这都是她无法接受的。 那洒在路上和脚下踏着的绸缎融为一体的猩红血迹,如同将她本身的骄傲一起被踩在脚下。 幸好幸好,含桃早有准备,马车刚刚行动,她便遣人让他们一路从京城带来的大夫先做好准备。 他们一路上住的驿馆,带的大小箱笼一应俱全,日子过得倒也不差,只不过风餐露宿对于一直养尊处优从未操心事儿的人来说太过难熬。 第65章 更何况,大梦一场空。 阳光照在身上清泠泠的,嘉庆子收到消息等在驿站,那大夫将早就准备好的汤羹端在薛阮阮面前。 含桃下意识掩鼻。 怎么...这鹿胎膏的血腥气又重了些? 原先只是血腥气,眼下可像是生吞人肉一般的可怖。 但她看了眼一旁的嘉庆子,见她神色恼 怒毫无异常,便也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嘉庆子在薛阮阮喝下汤药后咬着牙叱咄,俊俏的小姑娘面容上有着与她年岁不符的凶狠:九姑娘当真没良心、没见识,连这种好事都拒之门外,有福气都没处享。 姑娘,她是当真不愿意还是故意拿乔示威? 若是真不愿意,那岂不是咱们有着上好的把柄都无处用? 嘉庆子叱咄不在场的薛闻许多句,等说完后薛阮阮才不徐不疾地拧着眉制止:嘉庆子,你说的话也太恶毒了些,九妹妹心有沟壑,父亲都管不住她,我又有什么办法? 含桃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从气急攻心吐血,到现在气色肉眼可见的曼妙起来,若在画本子上看见会觉得灵丹妙药,可在自己眼前便只剩下胆寒了。 那若是放弃,还能有老爷满意,咱们也能掌握的绝佳人选吗?嘉庆子虽然气性大,但薛阮阮对她最为宠爱。 即便干练温和的含桃,和仗义执言的嘉庆子比起来也逊了一筹。 无他,原因只是嘉庆子能够忧她所忧,急她所急,想她所想。 薛阮阮知晓薛闻在并州隐藏身份时,第一个念头便是一个与人私奔的浪□□人永远也不会代替她在夫君心目中的地位。 若是真的更好,若是假的,她也会将这事弄作真的。 不需要伤害薛家的颜面,只需要在夫君面前留下话柄,就足够让夫君自己推断出,而后对这个他调查出的结果深信不疑。 就像之前她安排薛闻和夫君见面一样 可惜啊。 她轻咳几声,从喉咙里呛出血红。 阳光从外头倾泻而下,照耀着她身上的首饰熠熠生辉,却又仿佛冰冷得可怕。 两只手揪在一处自己角力,咬牙说道:她今日能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语气我,无非就是仗着爹爹宠爱。 我看她这个性子,日后只怕不是要唾母弑父! 她眉眼凄婉,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此等混账,如何与我相比,夫君眼光有瑕啊! 可恨爹爹竟然错把鱼目当珍珠。 含桃看她,又在心里默默补上她的未尽之言:也错把珍珠当鱼目了。 第三十章 眼见着薛阮阮的话说得太过忤逆不孝, 即便屋里头只有她们三人,听起来也让含桃觉得不适,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要如何阻止。 连今日未曾出门嘉庆子都心里明白薛阮阮这种反应必定铩羽而归, 她自然懂得趋利避害。 此时让姑娘消消气才是正经。 但就含桃思考的这一瞬, 眼中含恨的薛阮阮神情不知为何有些松动,迷茫间眼里充斥着不解:带他走?带他走, 带他走 含桃神色一凛,顾不得什么明哲保身先让主子消消气, 连忙开口说道:姑娘, 咱们过几日是转道驾车去老宅吗?姑爷收到你的信笺, 应当也十分期待。 含桃斟茶, 带着热气的水模糊了在嗓音里的颤抖。 薛阮阮没说话, 倒是嘉庆子先开口骂含桃:你大胆,怎么敢做姑娘的主? 嘉庆子冷哼一声说道:老宅有什么好去的, 姑娘久病在身, 若去伺候曹国公,岂不是更添劳累?便是姑娘愿意姑爷也不肯的。 被嘉庆子尖锐声音恍然从思绪中惊醒的薛阮阮暗暗恐慌自己方才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竟然真被蛊惑了。 等过了一会, 徐徐饮过茶汤, 苍白的唇瓣被热水浸得温润, 她才慢慢开口:嘉庆子说得有些道理,我去老宅, 夫君难免分心, 不仅要照料公公病情,还要顾虑我。 若是为了面子而伤了里头体统, 才叫不孝。 她拿定主意,不仅没有去老宅, 反而明日便要离开这里,一点儿也不停留,不说为了此行目的单单连她自己身体都顾不上。 当然,薛阮阮从未顾忌过自己身体。 含桃本想劝劝,手臂上被一旁的嘉庆子悄悄拧了一下,止住了想要劝解的话。 后头说的话已经听不真切,含桃只听着薛阮阮在嘴边呢喃遗臭万年倾城绝恋什么词,她想着仔细听,但薛阮阮先耐不过药效闭上了眼睛。 服侍大姑娘休憩后含桃和嘉庆子二人才悄声退下,只留下留守的嬷嬷们候在外头。 在外头只有这点好处,地方小便能够趁着主人休憩而稍稍休息会儿。 第66章 驿馆里的窗纱不如在曹国公时明亮,但也差强人意。 两个相似年岁的女孩穿着同样制式的衣衫伴着摇摇晃晃的光亮,如同细碎的月,一步一步地回到居处。 含桃本来等着嘉庆子问今日究竟发生些什么,大姑娘才会受这般刺激,但等着等着嘉庆子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你觉得九姑娘真的蠢笨吗?没忍住,含桃骤然间。 吱呀一声,嘉庆子推开门率先进去,裙摆拂过门槛,她回头看含桃,整日里凶巴巴将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的人此刻眼里尽是笑意和狡黠,有了几分年少柔和,反问:你觉得呢? 含桃低头整理自己的铺盖,她们出行只带主人家的器物已经十分靡费,自然不可再带上侍女的惯常用具,即便驿馆比寻常客栈干净许多,终究不如自己惯常用的舒适。 她觉得,九姑娘很聪明。 已经走出去一步了,再回头只会迎来更大的禁锢。 更何况,在旁人嘴里的夸赞的话就一定是切实的吗? 在大姑娘眼里九姑娘表面是没有福气,实际却错过了勾引姐夫私奔等罪名栽赃,而上一个被大姑娘夸赞聪慧的人是谁? 含桃想了想,想起去岁薛阮阮还未曾生病之时带着一双孩儿在老家,有位跟随夫君外派的一位夫人前来拜访。 那位夫人是江南三流世家的独女,爹娘爱重,把家里所有财产都交由她来继承,陪着夫君外放为官都能挺起腰杆来。 可偏偏大姑娘见了后长吁短叹:可惜令尊无子,实乃百年憾事。 那夫人听了也不知怎么想的,假借自己生病之名让父亲来探望,还替父纳妾。 这时候,姑娘夸赞这位夫人聪慧。 而男人下三路的事儿想要的时候哪里还需要别人帮衬,身边没美色,只能是只钟情一个,把老太爷骗来后气走了,后头老夫人和她断绝关系,把嫁妆都要回去。 这事本应该有风波,可夫人该有的继承全都捐献给朝廷,老太爷和老夫人还得了一个忠勇之家的名声。 唯有那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夫人,因三不去未曾被休,却又因为没有钱财,处处被人拿捏,再不见从前飒爽。 而她们姑娘,只说了声遗憾外,再没有说别的。 所以说,日子都要给自己过,旁人无论如何评价都只会不知鱼乐。 - 含桃出神想着,视线越过那头因地制宜早就阖上眼睛开始闭目养神的嘉庆子缓缓勾了勾唇。 今日的太阳比往日好上几分。 恰好正中午,影子缩成一团黑影,落在她脚下。 从从前侯府,到现在曹国公府,人人都说薛家大姑娘身边两个得力干将,提起她来总是伴随着好性儿随和,而嘉庆子总是会被在后头说狗仗人势。 她甚至还因为嘉庆子被这般评价而隐隐窃喜过。 可仔细想来,被人人称道的她在吩咐下去的时候总有推脱,反倒嘉庆子不用吩咐都会被主动讨好。 她经常需要在姑娘面前请罪,而嘉庆子总是恰到好处的无法无天。 正如姑娘嘴里的蠢笨并非蠢笨一般,这些外来夸赞啊、嘲笑啊,都无法将人说明白,更不代表着人就是这样。 她也是才明白,原来一向压自己一头,看起来冲动易怒的嘉庆子并非那么容易令人看透。 嘉庆子说的话,从来都是需要她说的话。 而人啊 ,从来不似水墨画,看一眼,便识全部庐山。 - 门口闹出这么大的事,又正好是雪天事少想看热闹的人也多,总会有人议论道。 于是蔡大娘召集了她的老姊妹先来打牌,开口便先说: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你们可别外传。 审视的目光扫视几个老姊妹,获得了连连保证,就差指着天发誓话不传第六耳。 今各有一人,那人忒不知羞耻,喜欢我家春晓便要强行压她唱一出李渔《怜香伴》,要和我家女儿共侍一夫。 这话虽不中意,但事出有因我也不好说什么,但谁知她那个夫君还是个痨病半瘫,故意骗我儿。 眼下识破了这两口子的奸计,还要找上门来,日后你们听着什么风言风语可不要瞎传,若不然便让你们的女儿嫁个痨病鬼。 记住了,这事多留个心眼,什么一上来就称姐姐妹妹的,都是骗子、混账,指不定要图什么呢。 蔡大娘的老姊妹们没什么文采,但听戏这种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能爱的物件她们也自然是能说出几个典故的。 像《怜香伴》两个女旦惺惺相惜却不能相伴,唯将嫁作同一夫方能长相守,这种故事不知激起了多少深闺中的眼泪。 第67章 原先听着蔡大娘这般凶巴巴地还想劝劝。 便是不成,也万万没有骂人的道理。 可转念听着并非情之所钟而是蛇蝎心肠的夫妻俩来哄骗小娘子,几个大娘们义愤填膺地开始咒骂,几场牌局下来没有一句重复的。 毕竟谁家没有个女儿,谁还不是个女儿过,这般狠毒之事听着就不寒而栗。 薛闻等人听到蔡大娘回来说整个缘由后脸上的酒窝就从没下来过。 连今日听到几句话的大婶都灵光乍现拍了把手:怪不得死乞白赖要叫娘子你九妹妹,原来她家那口子都有八个小老婆了。 一旁的几个老姊妹面面相觑,这下都知道话中真假了。 那人还用绸缎铺路,那么好的绸缎嘞,瞧不上咱们还巴巴上赶着,真不是东西。 等我用那料子纳个鞋垫子,先来孝敬您。 大婶被蔡大娘指着说了句贪小便宜,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绸缎有人用来铺路,有人用来穿衣,有人一辈子也只远远瞧过,物尽其用才算得上大善。 薛闻这个洞悉真相的人,听着蔡大娘的老姊妹们连连安慰,忍不住感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 谁都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许外传的下一步便是人人都知道,而只有你一人知道他们知道。 这话虽然绕口,但话糙理不糙。 秦昭明刚好晚了一步。 不论怎么用审判技巧对着人,也只收获了以下答案。 有一女子,对薛闻一见倾心,二见断肠,要对薛闻强取豪夺,非要娶她过门。 被拒绝后吐血当场。 这事简直奇了。 要对薛闻强取豪夺不出奇,被拒绝也不出奇,吐血当场也不出奇。 毕竟得不到薛闻吐吐血又怎么了。 这世上得不到薛闻的人多了去了。 连他这不是也没得到么 最关键的是,有人能够一见薛闻二见薛闻而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出奇了。 先不说他日日盯着薛闻,连薛闻几时睡,睡前点了几根蜡烛都知道。 他专门派人盯着这里,但时间太仓促,驻扎在这里的亲兵本就不是专业探子。 从面容上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保家护院有一套,但只能远远看顾着,否则一凑近不说探听消息先让人害怕。 所以亲兵的消息还不如他探听出来的靠谱。 唯一有用的,只有一个消息。 殿下,那人的马车上有个沈字。 他转念便想到一个问题,薛闻来到这里的事他一清二楚,和薛闻相识之时更是恨不得将她时间全部占据。 可以说许多薛闻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那连他都不清楚的一个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薛闻来到这里以前便认识的? 姐妹相称,除了妻妾外,是否还有姐妹、蜜友等可能。 他没有忘记,和薛闻初见时候的那个夜晚,繁星点点,皓月当空。 一颗泪珠落在他肌肤上,她情急之下说出的是你二字。 殿下,不如我们直接带薛姑娘回京?任是谁不会错过一步登天的好时机。乔承东看秦昭明因为薛闻又开始耗费心神便婉言提醒。 你的意思是,她是被安排过来的? 那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识人不清? 乔承东大惊。 他就是想给薛闻偷偷上点眼药,别让太子天天惦记着她。 有话说得好,最下等办法是百依百顺,中等是若即若离,最上乘是永远得不到。 一个永远有秘密的人,他们乔家的女儿如何比得过。 要知道他们乔家意在后位啊。 可史书上有哪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能够忍受后位上并非心爱女子,而让心爱之人位居他人之下。 但要说起别的,他万万不敢有这个胆子啊。 太子殿下,你这不是故意的吗? 连忙起身深施一礼。 世家子弟深入骨髓的礼仪规矩,便是在一个小小屋内都显得精神磅礴,为简陋的屋子增了几分光辉。 可惜乔承东控制声音后开始辩驳,总带着一丝幽默。 不不不,臣不敢。 那你意思,她主动接近孤?秦昭明眉眼上挑,眼中戏谑。 乔承东深吸一口气,连忙开口:那是必然,薛姑娘可最为关心您了。 莫说你是太子,您便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落魄子弟,她也会对您这般关切的。 秦昭明的表情从轻松缓缓变得张力十足,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头。 第68章 他坐的地方正好背阴,正午的阳光渗透进来也不算明亮。 但这空间内的所有光辉好像都凝结在他身上,一喜一怒之间牵动着他们的心弦。 秦昭明想。 若是薛闻认为他是落魄子弟时会对他好。 可若她知晓他是太子,那她还会对她好么? 明明显而易见的答案,他却偏偏认为在薛闻身上例外,因为他问心有愧。 秦昭明思考的时间有些久。 久到并非他的作风。 让乔承东行礼行到腰痛,连作壁上观的姜逍都开始小心看他神色。 等了许久,秦昭明扬眉看了一眼角落里哼哼直叫的两只狼崽子,斩钢截铁:我们明日回京,让京城准备着。 快到除夕了,大家都该乐一乐。 他轻扯嘴角,如同红尘游走的富贵公子,却在看见眼底冰寒时让人心头一紧。 秦昭明的笑,犹如阎王催命。 但乔承东和姜逍,他们东宫所有部曲,看到这样的笑容才放下心。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太子。 - 但在回京之前,他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 薛闻白日里睡得比夜里舒适。 但无奈事情太大,她心里惦记着事儿总是睡不安稳。 等幽幽转醒抱着苦丁茶坐在摇椅上的时候,眼睛半眯,看着阳光透进碎石花纹的门窗,一路铺洒在她脚下,别有一番趣味。 呼啸的北风外再无旁的动静,冲撞着窗棂,一下一下。 躺在榻上的薛闻身体困乏,思绪却纷纷乱乱想起今日薛阮阮离开时候的模样,唾弃自己竟然下意识有些后悔说话太重,想要扶她。 可若她不说在脸面上,总有人会装傻而无视她的需求。 更何况关于病情经过许多细节,她已然能够看得清楚明白,薛阮阮的病情并未到非死不可的程度,用不着她替她 操心。 她的死,更多时候是源于她想死。 而薛闻回忆自己上辈子,终归还是不想死的,结果一场风寒却带走了素来康健的她。 真是讽刺。 不过,她方才只担心父亲那里。 如今冷静下来才发觉按照薛阮阮的思维,即便八姐再是不好掌控,可又有什么值得她劳师动众跑一趟? 要知道就像她今日所说的。 薛阮阮心里,别说是她薛闻了,便是她的孩子也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 真是怪。 但这种怪异,她想不出答案。 在思绪如同找不到源头的针线后,薛闻放任自己困乏占据理智,缓缓闭上眼眸,轻颤的睫羽翻涌着阳光烁烁。 而秦昭明便是这时候过来的。 他轻敲了下门,听着里面软糯的,像一朵软乎乎棉花的一般的声响还没意识到要发生什么。 等进来时,猝不及防。 秦昭明怔愣在原地。 薛闻的睫羽很长,长得卷曲,如同蝴蝶翅膀般。 柔和的阳光点点落在她光洁的面颊上,越发衬得她如同细碎的金子。 偏偏这人还毫无知觉地朝着他招了招手,没有任何防备地用她柔软的声线问:怎么了? 秦昭明久久不答。 薛闻不是乔承东,也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甚至她在秦昭明面前一直都是上位者,她见他没有开口,便睁开眼睛,歪着头朝他看过来。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受伤了? 她关切问着,柔软的手靠近他。 属于薛闻独有的清淡馨香逐渐靠近,如瀑青丝落在指尖。 他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躲避的念头,甚至束手就擒,将自己的所有暴露在眼前人身边。 这在一个沙场上拼搏过的人来说无异于将奉剑自刎。 忽的,那要拷问他的人失去了动作,大半张脸掩藏在薄毯里头,仿佛瞬间入睡。 唯一泄露她真实情形的浓黑睫羽在眼周投下浅淡阴影,如蝶翼振翅。 薛闻不敢看秦昭明,赶紧用毯子掩饰自己,生怕连自己心跳都被秦昭明偷听了去。 她刚才简直就是为老不尊! 她一个四舍五入三十岁,再入一下四十五岁,再入一下五十岁,再入一下百岁的年长者,竟然被少年的美色所诱。 真是太不争气了! 薛闻暗恨自己没出息,又在心里责怪秦昭明生得好看。 来这里一趟还专门穿了新样式的衣衫,玄色衣袍,衣襟有软银丝勾勒,十足的贵气,衬着他宽肩窄腰,往这一坐简直提神醒脑。 不对,勾人心魄才对。 她分明是真的关切他有没有受伤来着。 秦昭明不知道薛闻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旁的阳光映衬着秦昭明冷玉般的面容,添了一层暖色的光晕。 他深呼一口气。 第69章 刚才发尾搔在手背上的痒意还在酥麻着。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现在胸膛内快要冲破喉咙的小心脏,究竟是在庆幸薛闻闭眼得恰好,他还是乖乖崽。 还是遗憾些什么。 良久,连薛闻都差点装不下去,秦昭明才开口:我打算明日离开。 薛闻睁开双目清明,没有半分困意的眼睛。 两只崽子我会带走,等训好了再给你送来。 蔡大娘年岁大了身子不好,你若心疼便多招些人来,不要自己太操劳。 你也别惯着查查,免得气到你自己。他抿了抿唇,理不直气也壮地说:多想想我。 等到最后,他松软了气焰,小心问:如果如果我骗了你,你能原谅我么? 薛闻前面听着他嘱咐,只觉得心底里疼得像是有一道口子裂在自己身上。 分明分明是早有准备,可看着眼前人辞行,却依旧割舍不下。 她早就已经习惯身边有他了、 若她能够再自私点,恐怕就要挽留秦昭明留下这里不好吗?留在这好不好? 可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下疑窦,问:怎么这么问? 闭口不谈不算骗啊,人人都有秘密。 秦昭明咬牙,理亏。 他自己心里知道,不仅骗人,还仗着她心软作威作福。 以前没意识的时候在她面前哭的梨花带雨,现在偏偏该继续装可怜坦白一切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妙语连珠、做足准备的太子殿下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问着:你能不能跟我回京? 第三十一章 秦昭明离开的那一日是大晴天。 太阳骤然从东方跳跃出来, 驱走蒙蒙晨雾。 薛闻起得格外早,指挥着秦昭明将早就浣洗干净的白梅花瓣混着檀香水揉面。 虽说是为了秦昭明践行,可谁让他手劲大, 这般揉捏出的面团筋道又柔韧, 擀制出的馄饨面皮落在汤中才晶莹剔透、薄如蝉翼。 而作为事主,秦昭明不仅乐于被指点还会故意找话, 一旁正在看顾火候的乔承东都沉默了。 他无话可说。 原先想着怎么能让太子殿下干活,让我来! 然而太子殿下心里想着:想代替我?不想活了? 习惯了。 偌大的灶房本应是他们最后的相处时间, 但因为多了个乔承东, 薛闻实在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比起局促倒好似多了几分羞怯。 低头抿着的酒窝都更加明显了。 等梅花馅儿成了便用五出铁凿弄出样式来, 将馄饨皮儿包上, 一个个撒进用文火慢慢熬煮的蜜汤里,犹如洁白锦鲤。 出行汤饼, 到家食面。 前途锦绣, 大吉大利,她的心意都在这一碗汤饼里。 两人并肩缓步而行, 倒没有什么太多话可以说, 等到城郊荒芜之地, 见到通达路上的一行人骑马等候之时, 薛闻才有一种真实感。 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两人同时顿下脚步,秦昭明忆起昨日他等待的那个回答。 靠在摇椅上的人温润无害, 好似容纳世间苦痛的神佛, 可她面露慈悲,却低头不言, 未曾让信徒满意。 神佛判下罪行,未曾垂怜忠诚她的善信。 薛 妙语连珠的人三缄其口, 秦昭明远目看着亲卫中心闲置的那匹马,马鞍精美舒适,他还专门让人带了大氅。 他是想将人带回京城的。 不管愿不愿意,她要跟他回去。 但他刚开口,薛闻有些冰凉的手掌就触碰在了他下颌上。 薛闻想要为他整理身上的斗篷。 比身形颀长的薛闻还要高上一头的秦昭明顺从地低下头,将脸颊借机贴在薛闻掌心内。 高高在上的他做出这种动作无异于在只会呲牙咧嘴用锋利的牙齿狩猎的狼群中最凶悍的狼王,在某个明亮的夜对着玉璧般的皓月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 调子婉转,十分有仪式感的对月流珠。 月亮早就驯服了狼。 而眼下秦昭明歪着头蹭薛闻掌心的动作,无异于比对月流珠更为驯服。因为他距离月亮只有一步之遥,却未曾含在口中。 你会想我么?他问。 会,肯定会。薛闻忍俊不禁,压抑的心情变得柔和起来。 她庆幸,不是只有她一人在不舍。 会想你,还会在神明求他保佑你。 秦昭明的索求被一一满足,所以有些飘飘然,骄傲地扬眉却还要嘴硬说着:那些都不准的,否则前朝武宗便不会灭佛,信仰代表着可控,都是上位者借此来安抚民众的。 第70章 转头他又问:从来没听你信这个,所以是我独有的是么? 薛闻抿唇,上辈子她倒是为人沐浴斋戒祈求平安过,但这辈子还是头一遭,于是对上圆溜溜期待的眸子,她哪好意思打断他的 希冀,肯定开口:当然,只你一人有。 她这可不是欺骗。 她这就是瞒一下,反正上辈子的事儿这辈子还没发生。 眼看两人耽误时间越来越久,即便城郊行人再少,薛闻怕这一行人打草惊蛇,太过引人注意。 天色也暗淡下来,她总归是怕霜雪到来的。 临走,她看着这一行人,终究将心底里压抑很久的话踮起脚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未曾隐藏,我也能够猜得到你是乔家人。不论他自称乔昭,还是来接他的乔二公子,薛闻都看在心里。 此行回京切记刚过易折,要小心为上。 上辈子见面时他心绪难免带着阴冷与审视,虽然她并不知晓为何一世家子会落得在宫里做内侍的下场,但终究这辈子已经更改,不会重蹈覆辙。 还有有些话她不知道该不该说。 薛闻犹豫,正准备离开之际腰间被揽住,她再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秦昭明的力气。 两人靠得极近,距离危险到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够吻上她的唇。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她来不及考虑太多,转念想到若自己怕改变就不会救下阿昭这一条人命,难道又怕别的改变了吗? 于是趁着秦昭明说话前,赶紧别开脸:还有,匈奴虎视眈眈,多年沉寂虽有交涉但还称不上殊死之战。 只因为上次交战时岁币尚存,可若他们没钱了,又有京中之人里应外合,朝廷危矣。 上辈子和匈奴爆发的那场大战缠绵已久,永昶帝御驾亲征,却依旧节节败退。 她知晓的消息便是永昶帝率军诛杀匈奴把持朝政的左贤王,匈奴再一次内乱,主动议和投降。 这些事告天地喻百姓,她记得清清楚楚。 若她重生,能有机会改变眼前人的机会,那时候也能够改变更多的机会:若日后跟随太子,切记边陲布防不可外泄。 她深吸一口气:若是可以的话,阻止太子殿下御驾亲征。 不论当时朝野上下对继位后雷厉风行的永昶帝有何看法,但他做的动摇世家根基,给寒门士子入朝为官的机会就足够名垂青史。 所以,若是可以,让他不要御驾亲征。 薛闻沉浸在自己思绪中,不知对面的秦昭明那双狭长的眼眸露出费解的神色,却又在她抬头时很好地将自己掩藏。 幽深的神色如同一张灰蒙蒙的大网,薛闻还不知道在她面前向来懂事的秦昭明究竟多么克制自己,才未曾将她全部笼罩。 良久,他没有说话,利落地翻身上马。 但在薛闻眼里,骏马、红衣、少年,他戴上一个诡异恐怖图样的面具,猩红的披风飘扬出风的形状,随着他的策马打出一个漂亮的旋儿,他勒紧缰绳御马踱步,眼里好似包含着千言万语。 你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来京城对么? 这是他的底线。 她的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不论于公于私,他都应该遵循心底的想法,将她永远放置在视线之内。 但他偏偏在这很短的时日内学会了压抑自己的野望。 身为国朝太子,再珍贵不过的瑰宝都唾手可得。 可偏偏遇上薛闻他需要很多很多耐心酿造舒适的温度让她慢慢放松,不能引起丝毫警惕。 为了最终的结局,他愿意慢一些。 只要她坚守底线,那么他可以好好忍耐,伪装成一个成熟的猎人。 反正,她现在不会回京。 薛闻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两人对视着,最终秦昭明先策马扬鞭。 他的身形远去,赤红的披风如同摧枯拉朽烈焰燃烧,强烈的色彩和灰沉沉的天有着强烈的对照。 如同划破天际的剑刃,滚烫而锋利。 而她在身影离开视线后,朝着反方向走去。 素麻裙袂拂过地上杂草,红绳挽起的长辫子垂在肩上,因着她脸上的笑,寒风吹过她的面颊,都好似风在亲吻。 这一年,快要过去了。 - 曹国公抱病,沈今川作为长子带着长孙幼弟在老家服侍父亲,在他早有准备的运作之下得了个贤名。 炭火烧得很旺,暖阁里熏得人眼睛生疼。 府里的府医十分惊奇,他想了许多办法都不见好,等着沈今川来侍疾时甚至委婉开口:国公身体不好,恐怕熬不过这个冬日。 第71章 因为看几位公子长大,说的全部都是肺腑之言:公子不如早些打算,抑或者备下寿材,好为国公冲一冲。 眼下之意,若有需要,恐怕要早做准备。 但没想到他第二日来便听闻曹国公大安,这简直从阎王爷那里抢来一条命。 沈今川没有开口,裹着大氅的他矗立在风雪之中,如玉做的人物。 冰冷的光被六棱窗分割成一个一个细小的光点,落在他的身上,明明暗暗。 锋利的匕首镶嵌着朱红色的宝石,他掀起宽大的衣袖,眼神冰冷如霜雪,看着血液蔓延出如玉的肌肤。 血落在药罐里。 大夫看着此景惊讶的瞳孔瞬间放大,只觉眼前充斥着荒诞。 他屏息凝神,在看着沈今川脸色之时斟酌开口:这或许便跟前朝烈女凿脑救父一般,公子如今割肉喂亲,曹国公不药而愈也是段佳话。 沈今川容色稍霁,大夫也不再执着要为曹国公请脉一事,这般识相下刚一出门便从小厮那里收到了一大包银子。 老大夫越过门槛望从小看着长大公府公子,在他浑浊的眼内看不真切。 老了,老了。 这世道早就该是年轻人的天下。 年长者,就不该占着位置不松手,不然,惹人嫌啊。 他也该,服老了。 沈今川无闲暇时间来为大夫思考心事,在他们这种人眼里只有能不能用这一条法则,而这个老大夫注定和曹国公府在一条船上,免于纷争。 这个冬日谁都不好过,他要做的也只是想让大多数人都好过些。 为父请辞不算常事。 可他割肉喂亲,这才算。 隆冬,曹国公府长子沈今川割肉喂亲,曹国公沈克不医而治,本朝孝闻增一。 此后曹国公遁入空门,一心探求菩提,不愿再问世事。 上旨请爵位交由长子继承,折子压在中央,帝未允。 但收到消息的沈今川自认已经成了大半,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毕竟本朝延续前朝旧俗,不论辞官或是别的,一定要三辞三让才算名正言顺。 上辈子父亲去世没有给他任何缓冲的空间,昌平帝压制,定要他为父服丧三年后才可继承爵位。 而永昶帝继位后虽说要收拾世家勋贵,但没让他继续守孝,给了他应有的国公之位。 如今孝道再加上父亲请愿,他必定会顺利坐上国公之位,任使昌平帝也无法压制他该有的爵位。 而只要继位的并非永昶帝,那不论是哪一个皇子,皇位就绝不会坐得安稳。 这样情形之下即便非他扶持的皇子,也不会主动为自己招惹是非,甚至还会因为他置身事外,主动来招揽。 反倒等到了最后或许会尽收渔翁之利。 暖房内放置着精致的博山炉,散发袅袅青烟,浓郁的香气贯彻整个房间之内,屋内轻纱罗绸,地上铺着柔软的、踩一下仿佛就要陷进去的地毯。 室内家具皆由昂贵的沉香木制成,散发着属于木材的淡淡香气,雕刻着精致繁琐的牡丹花纹,雨过天晴瓷器分外温润,插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枝子。 转角处用的大小一样的珍珠,一下一下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奢侈又清贵,有着浓郁的个人喜好。 一眼望去,仿佛身在云楼宫阙,瑶池仙境。 他独自站在这里,老家的侍从 都活得跟个人精似的,自然不会来这里讨嫌。 唯一能够来到这里的,唯有他的亲信小厮:回禀公子,果然不出您所料,少夫人又换了药方,是是小厮欲言又止,想起那血渍呼啦的场面他就忍不住一阵干呕。 他实在想不明白少奶奶这是图什么,八十老翁但凡有些家底病了都想请大夫,怎么他们家少奶奶就活活等死呢。 沈今川眉头一皱,转过身子,连听都不愿意听,直接让人退下。 手里是已经传来已久的信笺,来自京城,来自他现在的妻子薛阮阮,这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摩挲过无数次。 上书写着:夫君为公,我为母。 源自之前他说过的一句源自礼记的天下为公,不知怎么的,在薛阮阮听来便演变成这样,好似天下为公,我为母,也没有什么不可。 但这种啼笑皆非的信笺,在沈今川看来却是在他的引诱之下,薛阮阮会将他期待的那个人再一次送回身边。 即便薛阮阮无法,让阿闻出出气也好。 他们已经分离得太久,甚至还隔着生死,让他挤压太多的情绪。 此时此刻,在和他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房间布置,才能够让他流露出一丝脆弱。 第72章 沈今川想起他掀起盖头是那双氤氲着泪珠的眼眸,回想起从前她受过的所有冷待,所有的冷言冷语,还有她在大厦将倾之时沉稳坚韧,撑起整个门第。 昔日薛阮阮的算计不算高明,但谁也想不到会有人拿命来博死后惦念。 他从前多心疼薛阮阮,如今便多恨她。 恨她把他当成一个傻子来愚弄! 直到上辈子他缠绵病榻,才愿意承认他爱上了薛闻。 爱上了那个罔顾长姐性命、勾引姐夫、贪慕虚荣的薛闻。 可直到最后,薛闻狠心到不顾名声,也没来病榻前看顾他最后一眼,未曾知道他的心意与悔恨。 他悔恨因当年误会冷眼看旁人欺辱于她,看着她在后院艰难摸索,把自己打磨得光滑,悔恨他发现得太晚太迟,又碍于自己颜面不肯低头。 想起她这辈子出现时候的惊慌无措,还有那一日裙摆拂过门槛时的翩跹,最后是那一场抱病回府的借口,用来逃避和他的再一次会面。 阿闻,你也怕重蹈覆辙吗? - 爹爹,祖父已然大安,不知儿子可否上山入庙,向祖父请安?外头传来长子沈宁还带着稚嫩的声音,将沈今川从过往思绪中拉回。 他站起身来视线远望,便看着自己一双儿女联袂而来。 儿子沈宁穿着一身妆花百兽补服,进退有度,看着就有精神气。 而套了件绒毛比甲的女儿沈颖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招手让人进来,看着这个与他几分相似的一双儿女,好似和几年后在他病榻前乖巧温驯一遍遍替他回话说着阿娘还未过来的儿子对应在了一起。 时间重叠,他呢喃问道:这里,你觉得,你娘会喜欢么? 上辈子,他抱病之时便只能居住在为薛闻建造的房内,只可惜从来未曾等来它的主人。 沈宁八岁,自幼在府中被万千宠爱,又因为他是孙辈唯一的男丁谁都不能压过他一头,脾气极其霸道,连他同胞姊妹都惧他。 而他比沈今蔷强的地方在于,他未来也会有爵位,所以他要脸面,他会掩饰。 听了父亲这话沈颖沈宁一起抬起头来张望四周。 沈颖下意识想说这种风格阿娘不会喜欢,阿娘最讨厌梅花骄矜做作,偏在冬日里开,阿娘不喜欢太过柔软的长毛毯子 但手臂传来一阵痛意,她话在嘴边囫囵了一下,一旁的沈宁点点头,稚嫩的脸上满是欣喜:爹爹心意,娘一定会喜欢的。 伸手满怀慈爱地摸了摸虎头虎脑的乖儿子,对着不善言辞小家子气的女儿叹了一口气。 他志向远大,不知女儿在听到他叹气时一瞬间苍白的脸色还有滚落下的泪珠。 沈今川只感叹,原先他未曾看出薛阮阮眼里只有自己,从无孩子,教出来的女儿也惯随了她的模样。 幸好阿闻最擅长教孩子,上辈子连颖姐儿都能教导得落落大方,这种贤妻,他自当不愿错过。 更何况他会将所有的阻碍一一清扫,会让阿闻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 沈今川看着自己重新布置后的居室负手而立,如同没有登基的王者,展望着他的王国。 不论从前如何,这一次,他们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来弥补。 而这一次,他会让薛阮阮求仁得仁,来为他和阿闻之间的错过赎罪。 - 京城里刚刚下了一场雨。 寒冬的雨带着冷气,如冰锥似的刺骨。 等到雨停了,被阳光晕染的云彩十分漂亮,云蒸霞蔚,阳光隐藏在云海之下,将整片天空渲染燃烧成火烧云的轰轰烈烈。 那潋滟的赤红吞云吐雾,直叫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一幅壮丽美景。 城门口车辙印子有些年头,雨水在里头汇成一汪河流。 沉淀的水汪泛起涟漪,倒映着疾驰而来的马队。 随着声音远望,一行马队策马而来,其中几人戴着昆仑奴面具,上头图腾诡异,笔画凛冽,让人不敢靠近。 但值守城门之人和寻常百姓不同,他们的职责便是筛查所有可疑之人。 让能进京城的百姓进来,让不该进来的百姓永远都只能在京城外头。 轰轰烈烈的马蹄声震慑云霄,在城墙之上本面露不虞的将士张别致远望着其中一人的骏马,立刻眉开眼笑。 看着急驰而过的马匹扬起来的黄土倒也没有寻常气焰,粗糙的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一旁颇有些眉清目秀的小将领王岸皱了皱眉,先斩后奏示意下属拦阻,婉言提醒头领:东宫那边许多月没有动静,不若咱们先好好审查一番,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 第73章 太子殿下脾性温和,咱们是为了大局考虑,想来不会为难我们。 太子都病得起不来了,朝野之上人人都知道太子之位只怕要带到皇陵里面,他们还惧怕个什么太子威严? 另一小将也应承说道:是啊,张将军,兹事体大,不如我立刻去请汤将军过来,两位将军一同审查,也好杜绝别有用心之人带兵进京。 他笑了笑,张大个子语气丝毫没有对上峰的恭敬:汤将军有权力来审查,而张将军正好是个聪明人,自当识时务,知道何为俊杰。 张别致哼笑,玩味地看着这两个凑上来的人,一个显而易见,汤家的随从,还拿今日不在岗上的汤家人压他。 这倒也能想明白。 南王一系嘛,反正看着就是和太子一系挑事。 一看这行人便是东宫卫队,而太子现在抱病在身,谁都不知道接下来如何。 南王身为长子,身份比太子殿下低一筹,觊觎之心昭然若揭。 倒是另一个,奇哉怪哉,平日里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一边的人,不显山不露水的。 娶的妻子前些时日喝喜酒时也只记得是个没落贵族的女儿,这时候露头来违抗他这个直属上司的命令,怪哉。 被两个人紧紧盯着,张别致咧嘴一笑。 两人同时想,成了! 但张别致这个从未站队哪个皇子、出身草莽、全靠军功的匹夫从来不走寻常路,他大喝一声:陛下亲令,东宫属人,免予搜查,立刻放行! 眼看着队伍休整完便要驾马离开,张大个子急得热锅上的蚂蚁汤将军怎么还不来,该不会还在温柔乡里吧? 这可是相公亲自交代下的大事! 虽然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大事,但命令便是要对可疑之人严防死守绝对不能让任何有东宫标志之人进入京城。 否则提头来见! 这个命令让他们汤将军都被下放过来做着守门贱业,可见兹事体大。 眼下见人都要出去了,里头还没有汤将军的动静,张大个子想着若此事成了岂不能入汤相公的眼? 更何况这张别致除了军功外无靠山无背景,但凡汤将军来了便不敢这么说。 要不 电光石火间,他大喝一声:给本将军拦住他们! 说罢,掀起袍子提着剑便往城下而去,自从说完那几句话便没有开口过的小将面色犹豫,最终还是一鼓作气同样冲了下去。 不论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但此刻只有一种想法。 东宫式微,此时那东宫立威是借机效忠的最好时机。 两人前后跟一阵风一样冲下去,眼见那威风凛凛一行二十余人都在城门外头,心下稍安,更加猖狂起来连东宫自己都知道今时不比往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小心翼翼? 搜,仔细查验令牌,看看是不是有人胆大包天冒充官员。 张大个子气势汹汹地下来,横眉看着这行人丝毫没有下马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朝着身后的下属示意:你们耳朵聋了啊,还不快些将人带下去仔细搜查? 一声嗤笑从人群中响起,分不清是谁。 但身后无人行动,眼前人又不把放在眼里的行为彻底惹怒了准备建功立业的张大个子,拿起剑来就想要借此立威。 转念一想,不对,将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将推出去:你去,收拾他们。 而后冷笑着扯着白眼扫视城门所有将士:藐视朝廷法度,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吗? 全然未曾发现将士们看他的眼神看屋头傻子差不多。 唯一被他煽动的小将正是原先早早机缘巧合下受了曹国公府提拔之人,听了他这个命令便拔起剑上前,挑了一个在凶神恶煞的身影中宽肩窄腰、位置在最边上的软柿子。 刺啦。 剑划过剑鞘的声音。 而那软柿子显然已经害怕到不知如何是好了,小将跃跃欲试,却见眼前一道白光寒芒闪过,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柄曾经让他引以为豪的剑刃就这样划破了他的脖颈。 脸上的笑像一张手艺极其拙劣的面具冻结,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倒在地上。 而他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在气绝之际都想不明白。 分明剑在他的手上,死的人为什么是他? 一切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但被张大个子尽收眼底。 他瞳孔收缩连连后退几步,等听着奔驰而来的马蹄声心脏像是刚烧开的沸水,咬着牙站定:你这可是袭击朝廷将士! 你想反了不成? 来人啊,快将这反贼 第74章 被一而再再而三当成软柿子的人没有说话,血液迸溅在神秘的面具上,更添了几分诡异。 那双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掌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 漫不经心间他拿出一个看不出细节的器物:东宫属人,立即放行,谁敢阻拦。 斩、立、决。 说着他有些玩味:本不想在城门前当着百姓们闹这种事,但显然有些将领食君之禄,却罔顾家国,把城门当作你家院子,如此,便按律例行事吧 马匹一声嘶鸣,握着缰绳的人没有丝毫停留,本气势汹汹的张大个子在这一刻逃也似的让开,却在低头之际看到了插在自己脖子里的令牌。 一行人轰轰烈烈,身后有一个雀跃的声音喊着:太子殿下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而被张大个子期盼已久,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汤将军在鲜血迸溅的那一刻,马匹下方稀里哗啦地冒出一股水流。 戴面具的男子,秦昭明心慈手软地放过了这位汤将军。 毕竟,有人在有名的大善人汤则镇的把持下,汤家绝对不会放过既丢了颜面还办事不利的人活下去。 秦昭明向来嗤笑这些用民脂民膏来装点门面,表面上光风霁月实际上丑陋不堪之人,让他们死在自己人手上,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乐子。 走! 此后,一路畅通无阻。 城墙之上,张别致遥遥行礼。 守门的将士因为汤家两个头头自己找死乐的压不平嘴角,谁喜欢一边说着贱业一边还要让他们上交孝敬的上峰? 这不,撞上铁板了。 - 太极殿。 已近年节,朝廷已然封笔。 昌平帝难得几日清闲,却又开始筹算着将四妃空置的二位填满,宫里的世家贵女们纷纷活络起来,惹得太极殿内热闹非凡。 冬日的风穿堂而过,让被暖炉弄得热烘烘的宫殿内绸缦翻卷,娘娘们步摇碰撞,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伴着丝丝甜蜜笑声。 素来最为严以律己的御前总管脚步匆忙,同昌平帝一般大的年岁一边喘息一边奔跑着,越过层层侍女和花招尽出的娘娘们,走到坐姿懒散身形慵懒的皇帝面前,压抑着激动,小心耳语:陛下,东宫异动,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酒杯里醇香的酒液洒在地毯上,无人关切。 昌平帝霎时间站起身来,大殿丝竹声随之断绝,众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帝王的命令。 他顿了顿,又坐下来。 对着身边人说道:去,宣旭儿进宫。 那太子殿下那里 太子既然已经无事,朕自会处置南王!可若朕不护着南王,太子真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如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年轻时想做出丰功伟绩名垂青史的昌平帝,如今年岁上来,也只是一个对蠢笨的孩子有些偏爱的人。 可农家只有仨瓜俩枣、铜盆瓷碗都能因为分多分少而起波澜。 何况这些兄弟之间分的是万里山河,算计的是人命啊。 陛下这般一直偏袒弱一方,试图维持平衡。 村口小儿都知晓石头换不来他手里的白馒头,更何况还是从不肯吃亏的太子殿下。 - 薛闻没有因为秦昭明的离开有任何反常。 随着年节将至,时间好似慢慢地缓慢起来,连天好似也在眷顾辛勤了一年的百姓,唯一有些变动的便是秦昭明离开当日,他们隔壁院儿换了一个深居简出的老奶奶居住。 看起来比蔡大娘要大十来岁,但精神很好。 薛闻从和查查做最后对账后宣布封账,从密密麻麻的数字内挤出一抹头绪问着:我这几日没有出去,想来他们家应当怕冲撞便没有宣布,但我们要尽尽心意。 说的是进山被狼咬死的那个娘子。 虽说狼被绞杀后山里安全了些,但死去的人命终究没有办法再回来。 查查郑重点了点头,她爱跟人唠嗑,就是老唠着唠着远离重心。 她们两个在交际上各有毛病,但因为薛闻大,所以她把打听事这个任务交给了查查。 一旁的苦丁茶已经冷透,查查撑着头看好似有用不完气力的薛闻,心想姑娘好似又长高了,还好看。 她今天悄悄捏了一把娘子的脸颊,像剥了壳的荔枝! 虽然她没吃过,但她见过啊。 眼看着薛闻又开始忙碌,查查忍不住问:姑娘,你没有思念谁嘛? 薛闻瞪大了眼睛,酒窝都消失了可见郑重:我才没有想阿昭! 第75章 查查: 她其实只是想问姑娘有没有思念梅姨娘。 第三十二章 太子病弱, 遍访名医。 朝廷世家风声鹤唳,都认为但凡太子能够下得了床榻,便不会放任自己病危消息传遍京城。 各方势力辅佐着想要扶持的皇子你方唱罢我登场, 要知道, 当今昌平帝除了长子南王、次子太子殿下外,已经序齿的皇子还有十三位。 没人会觉得太子还能复起。 没人希望太子还能 起复。 但就这寻常的一日, 京城刹那间好似油锅里滴进了水花,哗啦一声, 瞬间翻涌起气泡。 东宫势力大张旗鼓地进京, 绝对不只是为了摆架子杀个人, 东宫势力早在太子册立的那一刻太傅、伴读等天然的太子一党已经成立。 所有人都明白, 太子党羽, 马上就能重新登场。 而前头几个世家女所生,排行在前的几位皇子, 在太子消失这段时日无往不利, 明白了权力的曼妙。 又在太子消息传来之时,忽然意识到什么叫做投鼠忌器, 什么叫做你想娶我家女儿可以, 让我明目张胆支持你, 不行。 所有人都等着东宫下一步的消息, 试图找到下一步该要如何站队的依仗。 世家控制文化,想要打破王朝变迁, 千百年地将自己姓氏流传下去; 勋贵贵族想要变成世家, 流传千年又能够掌握王权。 尤其是许多一等世家,在经历过前朝世家巅峰, 能够主宰朝廷大权,甚至更迭御座上的皇帝之后, 如何能够坦然接受自己逐渐没落。 可大安朝因前朝皇帝仇恨世家、对有功之将卸磨杀驴,这才有了太祖皇帝带兵起事。 王朝该换成功,多少渊远流长的世家覆灭在前朝对他们的打压中,又有多少世家今时今日十不存一。 诸多名不见经传,祖上或许是马贼、阍人、商贾之人,都随着战功和女儿号称自己成为世家,排在世家谱系中前列。 大安朝让老牌世家们最不安心之事便是从建立之初,皇权没有对世家的惧怕,知晓世家可以没落,甚至可以代替。 也正因为如此,老牌世家急着要将已有天下为公理念的太子拉下马来,换成他们支持的皇子。 再一次回到他们可以主宰朝堂,在百姓中只知x家,不知皇帝是谁的时候。 - 流光剔透,暗藏玄机的博山香炉内暗香浮动,璀璨夺目的如同龙宫宴席的相府之内,主人汤则镇的耳朵里全是坏消息。 当场便溺!当着城门诸多属官,诸多百姓,那么多双眼睛,你怎么能做出这般有辱门楣之事? 汤则镇长子汤佳问年逾四十,早就因世家气度讲究喜怒不形于色,效仿父亲气度高深让人捉摸不透,却因今日城门闹出来一事而气急败坏。 大堂哥,我也不想这样啊。在下属副将面前鼻子向来冲着天上的汤将军跪在地上怯怯懦懦,却又想表达出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汤家名声在人间的气概。 显然他也知道自己丢了多大的一个脸,他也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必须装作不怕死。 不过怕死之人想要装作不怕死,在旁人眼里更像个笑话。 汤佳问指着他的手都颤抖起来,骂他烂泥都是侮辱了烂泥,他可真是有辱斯文! 骂归骂,汤佳问看了眼负手而立,手掌摩挲靠山石的父亲,小心问道:但是爹,外头百姓也不知晓这是咱家族人,顶多当个乐事说一说。 身为一个士人被贬去做了阍人,您又不肯说究竟为何,他心里也难受。 阍者,守门者之贱也。 别说百姓了,就连旁的世家听了都不能将这个便溺的汤和建宁汤家有任何瓜葛,根本不沾边啊! 当然,汤佳问不是出于情感才来保人,纯粹是因为他们家不论本家分支,能够成才的真的不多。 姑奶奶和离归宗后前任丈夫死了,他们都愿意为了名分再将人送回去作为未亡人来守寡,更何况是族内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士人。 汤佳问虽说不敢说,但心底里一直盘算着他爹真是老糊涂了。 能摆在汤则镇书房内的靠山石本应绝非凡品,形似青山、色调强烈,浓墨重彩的好似一幅山水画映衬在上头。 但在汤则镇手中的这块质地嘈杂,除了几道水墨痕迹鲜明外无任何特点。 他听了儿子的分析没有开口,只摩挲着经年以来轮廓都变得圆滑的顽石。 这个靠山石,是秦旭出生那一年他在北岳机缘巧合得到的。 这么多年,不论底下人孝敬了多么好的石头,他都未曾更换过,后来底下人知晓他的意思,改口夸赞他这块石头天然去雕饰,难得的瑰宝,这才让他心情愉悦。 第76章 现在最要紧的,便是东宫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还有陛下那里究竟哪种态度。 太子门下欺人太甚!汤佳问咬牙看着自己父亲,全然失了风度。 倒是汤则镇他脸色淡然,银白的头发宽厚的身躯,好似一位和蔼老人。 他没有任何喜怒,可许多人的生死就在他一句话之间,良久,他带着褶皱和淡淡斑点的手轻轻敲击在石头上:就按你的意思去办吧。 两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外头就冲进来一个小厮装扮之人。 刚被赦免了人刚站起身来想要戴罪立功拦一拦这个无法无天的小人,紧接着就被迎面一脚给踹在地上。 汤佳问显然认出冲进来的人是谁,即便如此他的脸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听着身后一声轻咳连忙低下头行礼,这才维持住风度。 二姥爷,怎么办,他一定是回来了。 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城门的事就是明着朝我示威啊! 在秦旭眼里莫说是踹了一人,便是他要打死个人,人都得半死着爬起来朝他谢恩:多谢南王赏赐。 他根本不会在意踹的究竟是谁,一进来便直扑汤则镇面前,眼里的惶恐快要溢出来,再配上他出生十七年从来未曾穿过的粗布料子,对他来说简直堪比卧薪尝胆。 御前那个太监总管现在传口谕让我进宫,这会不会是他早就被太子收买,假传圣旨故意引我进宫然后借机杀了我? 汤则镇示意他人退下,然后看着在他面前踱步的秦旭,听着他最后一句话时反问:你说陛下口谕传你进宫?就在你知道消息之时? 是,前后脚。惧怕让秦旭不再嘴硬,倒显得难得的乖顺。 这般乖巧的秦旭,让习惯了看猴戏的汤则镇也增了几分慈爱。 难得和颜悦色:这事究竟是东宫放出来的迷雾还不得而知,但眼下陛下宣召你进宫必然是为了保住你。 连陛下都知晓太子的邪性啊 其他人或许会因为时间忘记,但汤则镇这个一辈子都在朝堂这个深渊里搅风搅雨的人没有遗忘在太子病重之前,昌平帝和太子就已经政见不和。 逐渐年老的帝王和风华正茂继承人,谁看了甘心服老? 万一父皇也护不住我呢? 秦昭明那个杂种,疯起来可什么都敢啊。 你现在知道怕了,你当时怎么不斩草除根?如今春风吹又生你就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 汤则镇那点慈爱在眼前人蠢而不自知的状况下再一次崩盘。 可 没有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这是杀人不见血的斗争,你当这是你王府里和妻妾过家家吗? 退一万步,太子就算真的回来,但凡想要光明正大地夺得皇位,也绝对不敢跟你动手。 五指有长短,掌心手背的手还有厚有薄,更何况还是帝王家。 道理再一次掰开了揉碎了说给秦旭,他这才懵懵懂懂地离开,但他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虽然你文比不上太子,武比不上太子,但你纯孝,就足够让陛下喜爱。 一个不会对帝王产生威胁的人,才会让他放心喜爱。 但这话听在秦旭耳朵里就成了简单的:陛下更爱你,秦昭明比不上。 秦旭觉得自己传说中飘飘缈缈的神仙洞府,在遇到主人时才算伸出双脚,有了根基。 - 大安朝的东宫是纵观史书唯一一个建在宫外的东宫。 不过因为秦昭明是皇朝第一个太子,身为第一个,干什么都是祖宗家法。 毕竟,昌平帝虽说继位极为顺利,但他从未做过太子,甚至太祖皇帝一开始只将他当作贤王培养。 太祖皇帝同元配乔皇后是患难夫妻,两人共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儿子跟随太祖皇帝一同上阵杀敌,死在战场上。 第三个儿子一直养在后方,当做接班人培养,可天有不测风云,还没来得及取大名就没了。 直到追封太子之位,名字才尘埃落定。 彼时建宁汤家早已经跟随太祖皇帝,昌平帝早就出生。 但太祖要立皇太弟,后来一字并肩王战死沙场,太祖又在宴席上说他的侄儿有他风范,该接下他的担子。 直到后来,乔皇后一脉和一字并肩王一脉全部无存。 跟着太祖打江山的妻子、儿子、弟弟、侄儿一个个化成牌位上一板一眼的字,其他的人再也不会跟太祖皇帝道家常,只剩下昌平帝一个独苗。 皇位没有任何疑问,太祖皇帝却始终没有立太子。 秦昭明出生没几日就丧母,小时候被昌平帝亲自抚养,再后来在宫里的东宫。 再后来有了军功不想待在宫里,直接继承了当年给一字并肩王建立的王府,改换门庭成了东宫。 第77章 配置的小朝廷一应俱全,班底全是大儒清流,提拔的都是他的亲信,还将前朝太子对外通讯不便的弱点给补足。 那时候父子之情是最深的,昌平帝是真的盼望他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而被万众瞩目的秦昭明在闹了那么一出之后什么都没干。 他从并州这么快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效果,让他们把伸出来的爪子都老老实实收回去! 士人以前都说自己是儒生,表明他们是圣人弟子,是传递圣人思想的正统。 可那时候圣人思想还不是正统,他们那些弟子要面临着重重危难,也正因为圣人身体康健才能平安传递自己的思想。 但随着王朝更兴,圣人思想成为主流,随着知识只在内部流转,世家便有了。 他们把握着知识、拥有了随之而来的特权、田地等等。 有了就不想失去,他们认为应该生生不息地流传下去。 莫说是秦昭明这个太子有传递天下为公的意思,组织的科举考试选拔寒门被世家破坏。 便是圣人活到现在说起天才为公,都得被世家打为异教,立刻绞杀。 秦昭明明白那时候自己太过着急,但事情总要做了才知道,他的想法也从未更改过。 世家哪有那么光鲜亮丽,弘农杨家还是因为分了西楚霸王的大腿才建立起来的。 即便他身为皇朝的继承人,他心底也明白,没有一个皇朝会永垂不朽,但有世家把持,那一定又乱又久不了。 只不过现在他需要长长久久的打算,更因为薛闻学会了文火慢炖。 他只让乔承东回家,该说的不该说的乔承东自己有数。 再让人将他带回来的两个狼崽子给洗干净。 然后让京兆郑家如今的宗子郑云起前来东宫,再然后他屏退所有,紧紧盯着姜逍。 姜逍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出喉咙眼了。 他在脑海里把近的从蔡大娘那偷吃一块点心、干活时候偷懒,远的从小时候尿床诬陷自己妹妹的缺德事儿全部回忆了一遍,然后听着太子殿下郑重其事地问: 淮阴侯在京应该带着姜遥一同来了? 那你帮我问问她们,原先全然不怕,但骤然间怕黑无法入睡,怕密闭之地,会心跳加速出冷汗,究竟因为何故? 还有普通人有没有掐算的本领? 若也会有的话,于身体、寿数上可有影响? 秦昭明并非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色中饿鬼,也全然不是因为情爱而瞎眼的傻子。 他清楚薛闻身上所有的疑点。 清楚她所有的改变。 甚至薛闻自己可能都不曾知晓她改变了很多。 查查虽然言语有分寸,知道有些话咬死不能说,但在有刑讯手段而且被列为自己人的秦昭明套话下除了最紧要的,什么都说了。 姑娘原先不怕黑的,倒头就能睡,睡得可香了。 姑娘怕小地方么?这我倒是没有发现,不过姑娘以前愿意坐马车,现在倒宁愿骑马,虽然我也不知晓她什么时候学会的。 姑娘当然不止蔡大娘一个亲人啊,姑娘以前最听她娘的话了,只不过很奇怪,姑娘说走就走,也没说过想她娘这件事。 谜团、怪异。 他想要弄清楚薛闻身上的变化。 他不是讨厌薛闻身上的疑点。 他是不喜欢薛闻有秘密,而他并不知晓。 秦昭明到最后都觉得自己该要顺应自己的内心,将薛闻直接带回京城,然后借机让淮阴侯好好看看,该找哪个神仙找哪个神仙,该喝安神汤喝安神汤。 她本应该,就在他的咫尺间,就在他的眼眸里。 但不得不说,薛闻用这些时日的相处将他改变,他的血肉、心境完全已经被充斥到富足,再也没有那种连灵魂都在喊着饥饿,叫嚣着吞噬的时候。 所幸薛闻她说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她对京城的抗拒,所以他愿意等,等有了万全之法,再慢慢来。 而非,他分量不够,所以拒绝。 姜逍听了前面的话面色古怪,等听到后头才正色起来,话不用说透,聪明人已经明白,而后他深施一礼:是。 太子伴读,姜逍领命。 - 等姜逍走了之后,从小看着秦昭明长大的东宫总管看着他怎么稀罕也稀罕不够,眼泪朦胧。 老奴,差一点没法跟死去的皇后娘娘交代。 若是从前秦昭明他对这种真情流露会手足无措,下意识地逃离,但现在他抬起手来,拍了拍身形早已不再高大的长辈,说道:叔叔,我娘会很欣慰,你一直在我身边的。 第78章 东宫总管还没来得及惊喜,太子殿下就已经让女官进来,宣召他的命令了。 原先的草木不要动,多种些牡丹,还有,将那盆流金浮阙给放在主殿。 床帐不要这样密实的,换成薄纱,透光的那种。 半年没活,一朝要加班的女官脑袋麻麻地。 但太子殿下还是事无巨细地说完了,换成一句话就是:他原先安排的寝殿真是一无是处,全部按照新的要求给我换了! 最后的最后,他说:最要紧的,将如今京城时兴的衣裳绣样、款式拿来给孤。 女官:太子的服制都在规格之内,男装也不会有太多变化。 她没说完,就见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威名让匈奴都怕了的战神太子那昳丽俊秀的面容上好似多了一抹红,偏偏一本正经说道:女子衣着。 - 东宫是真的能熬。 闹出那么大的事全京城都知道,南王躲着进宫后就没出来,跟着年祭,跟着还没封王的皇子还有公主们一重重宴请下来,东宫愣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大安的百姓早就习惯昌平作为年号。 上元节马上就要到了,传说天上的神明会在这一日赐福百姓。 上元节到来,就说明春天很快就要来了。 薛闻想着人生在世就全靠盼头,盼除夕、盼上元、盼来盼去,一辈子就过去了也很好。 但她没想到,比春天和上元更快一步的,是蔡大娘带来的,匪夷所思之事。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第三十三章 薛闻上辈子经历过两种不同的上元节。 在她还年幼, 身边之人还没有考虑起她的婚嫁,最大的烦恼便是吃不饱的时候,她也有跟着爹娘一同出门, 游览京城灯会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她被嬷嬷牵在手里, 那力道很大,抓得她很痛。 但她眼里只记得熙熙攘攘 的人群, 如同白昼般的灯光还有一朵朵响亮而又绚丽的烟花。 那时候她的个子矮,嬷嬷又只看她想看的, 并不会因为她这个麻烦而停留, 所有的一切都是惊鸿一瞥, 却又在她心间烙下凝重的痕迹。 后来她读《元夕》, 分不清究竟是她回忆起当时的细节, 还是借着诗词幻想。 但她很喜欢那个节日。 她嫁进曹国公府时存在着幻想,只可惜新婚之夜便让她的幻想破灭, 后来连想起都会道一句恶心。 但不论再难薛闻都淌了过去, 连最为挑剔的老夫人和沈今川的亲娘都没有办法再明晃晃地挑她不是。 永昶帝在位那几年后宫闲置,除夕不宴请官员, 但上元节偏偏会宣召命妇入宫祈福。 世家勋贵进行清扫, 有些不敢冒头, 有些躲都来不及, 倒让薛闻这个资历浅但品阶高的小辈,连续几年站在最好的视角, 看到绽放在苍穹之上的绚烂绮丽的烟花。 近到, 仿佛只要伸出手,星子也会在她掌心中。 第一年的时候同她在佛堂熟识的夫人越过人海, 丧如考妣地跟她耳语:听说陛下好人妻,你年岁小生的又好看, 可小心些。 薛闻忍俊不禁。 陛下英明神武,便是不良于行也能成为千古一帝,想要什么得不到。 更何况,陛下可从未露面。 想让一人看烟花,便宣召所有命妇进宫这事儿让任何一个受制于人的小皇帝做出来都不稀罕,但若说这事放在雷霆手段登基的永昶帝身上,便太像乐子了。 求而不得,寤寐思服完全和永昶帝不沾边啊。 他的风格若真喜欢不应该直接强取豪夺,封贵妃、封皇后,如有反对立刻贬官吗? 她在宫墙上看了三年烟火,后来又看了许多年。 在她记忆里,上元总是带着美好和绚丽,好似天上瑶池,都比不上那一日市井风光。 恰如人间或许本没有神,但因为有人,后来就有了神。 即便薛闻也知晓小时候她被抓得那么紧是街上有拍花子的,人越多的地方是非也就多。 但薛闻没有想到,她自认自己活了很久可以用历尽沧桑来形容,耳朵里表明光鲜亮丽实则一团污垢的事儿多了,仍然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离谱之事。 那时她正在做花灯罩子,早就用材料炮制许久的竹条增加了韧性,严丝合缝地将框架拧出,再用丝帕上的布料将它缠起来。 薛闻想得好,但做出来完全和想象的二模二样。 她忍不住去拿唇脂,用工笔细细勾勒出一朵牡丹在上面。 薛闻很满意自己制的这盏灯,忍不住先找了一樽半残的蜡烛放了进去,火光映衬着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花色妍丽,光影流转。 也就在这时候,蔡德上进来说:老孙家简直就是疯了,拖着姑娘这么久没有下葬,要在今日给姑娘办冥婚! 第79章 薛闻被灯框上遗漏的毛刺猝不及防扎了一下,血从指尖渗出,她却来不及思考指尖上的疼痛,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年节在前,大家伙都没心思管这白事,也怕忌讳,更何况那孙娘子也算小辈。 本来以为孙家不惊动周围人悄悄把这事给办了,没想到拖延这么久,现在说商量出一个好日子来,要给他们家姑娘和另外一家夭亡没有娶妻的郎君办喜酒,直接葬在一处。 母亲既然已经嘱咐不愿打扰爹娘安宁,你又为何违背母亲意愿,将她坟茔安置在爹娘边上? 薛闻好似被什么重重击溃,嗓音带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喑哑,难以置信地问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儿女? 一切一切,分明哪里都不一样,但又好似全部都一样。 孙娘子在世的时候,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不仅要奉养她那个爱喝酒的爹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怎么如今去世,还要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她泪眼蒙眬,声音不知究竟是问着蔡德上还是想问上辈子的沈宁。 在世之时,我为沈家奔波,撑起整个门楣,为何要将我唯一遗愿也篡改? 阿闻,你啊。蔡大娘叹了口气。 别想得这般极端,或许孙家人只是不忍心女儿在泉下无依无靠,给她找个依靠。 这个消息仿佛一张黑色的大网,将人笼罩在暗影里头,直直地压着人喘不过气她爹一醉酒就会打人,他们家之前不让她出嫁,省得她将赚的银钱分给夫家,怎么这时候来了心疼。 薛闻的头发又黑又软,被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盘了起来,上头簪了朵小巧的梅花,露出她如同孩童一般执拗的眼睛。 蔡德上的视线落在桌上,花灯内的蜡烛燃烧着,过高的气将画在灯罩上的唇脂消融,犹如牡丹泣血。 她顿了顿,不知该要怎么和薛闻说。 你都说了孙家姑娘跟你说过父母不让她成婚一事,若是父母这次真是为了她好呢? 你要知道,天底下无不是父母,咱们外人不论怎么想都不对。 这话蔡德上说出来自己都不信。 她要是信这话,也不会给出生便是侯府小姐的薛闻留下她这条后路了。 但蔡德上年岁大了,如同薛闻当场营救阿昭一样,若蔡大娘自己处置,只会好好招待人家,等人走了后再通知官府。 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对或者不对,只是满不在乎而已。 她也没有想到,薛闻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竟然对生死之事比她一个迈进棺材里的老东西还要计较。 看着薛闻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出去弄清楚,蔡大娘嘴上烦躁,但心里好似被暖呼呼的蜜水给沁了一下。 她也是独身一人。 她也怕遇到这种事。 她不愿意薛闻招惹事端,但感动薛闻愿意仗义执言。 你素来小心,我没什么可嘱咐你的。 蔡大娘温热的手指替薛闻擦拭泪珠,道:不论发生什么,别在外头哭。 天冷,冻脸。 这话像是某种预警,薛闻点点头提着裙子便跑了出去。 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话本里单刀赴会的人物,去讨一个公道。 为谁讨都行。 - 孙家离得远。 薛闻带着家里雇的婶子一同坐着驴车过去的。 只一进院里,破旧房屋里面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散开了,只剩下零星几个。 她视线越过正在热火朝天的人们,看见了粉色的、橘红的、藏蓝色的各色纸扎,充满刺激性的色彩在她眼里窜上窜下,显得别样热闹。 薛闻的指甲不长,深深地陷在掌心也没觉得疼,算给自己鼓了个劲。 一进去,那孙夫人便逃也似的回避眼神,薛闻心下一沉。 留下的零零散散几个人里,都是来凑热闹的,小声说着:你们看见没有,咬得不成样子了,但仵作说了,她不是被狼咬死的。 是勒脖子上吊没的。 又见薛闻年纪轻,故意说道:你啊,托生在蔡大姐家里,真是比孙家大丫有福气,不然你做起生意,招揽起客来,可比孙家丫头受欢迎。 不过这亲事寻得也好,都在地底下谁也不知道她底细。 婶子原本就喜欢薛闻这个脾气好的少东家,经历了薛阮阮一事后护着薛闻更是跟护犊子似的。 第80章 薛闻还听不明白乡间话里意思,婶子就已经跟外头的炮仗一样炸了,气势汹汹扑上去:你说的什么话?你在人家家里这么说,你在我姑娘面前这么说,不用蔡大姐在这里,我先撕了你的嘴。 带着 婶子来便是这样的作用,但薛闻迟迟地才反应过来这几人话里的意思。 她原先没有和孙家娘子说几句话。 只记得这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比她大上几岁,话里话外却很局促,身上瘦得皮包骨,却有一把子力气。 孙娘子说她家老爹爱喝大酒,娘身子不好,还有还没懂事的三个弟弟妹妹。 她想到食肆里帮忙,就洗碗洗菜就行,外人看不见她不用怕丢脸。 她还说,羡慕薛闻有名字,她也想有个除了大丫之外的名字。 薛闻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紧紧记着的上辈子记忆没有用,真相就在眼前,她却也成了一个袖手旁观的恶人。 婶子一个战三四个丝毫不落下风,这么大的动静躲在外头泡茶的孙夫人愣是没有露面,传言中脾气暴躁的孙老头一声都没吭声,没用薛闻加入几人就逃之夭夭。 一间四面透风难透光的房子,她坐在里头,思绪放空,什么都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等过了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响起,孙夫人推门进来赔着笑:薛姑娘怎么来了,也不怕冲撞,你还能记着我们大丫,大丫也就知足了。 我明明给了你们银钱,足够买地来安葬,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她? 你年纪小,一个女孩若一辈子找不到一个依靠孙夫人别开眼。 她很好,是你们投喂着亲情的欺骗,掺杂着蜜糖的外衣,让她含泪吞下,必须当你们一家的牲畜。 究竟是要为她找个依靠,还是要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 沈宁,你究竟是要让我死得其所,还是因为我死在外头会丢人? 那张看不出年龄的粗糙面容,骤然汇聚了一大汪眼泪:女儿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她就是不明白若她想明白,不就不用这个下场了。 薛闻想起刚才那些人嘴里说的脖子上的伤,翻涌的震惊让她一瞬失声,而后她唇瓣颤抖,直接问道:你有什么脸面在我面前哭? 她不是误入山林被狼咬死的,她是走投无路吊颈自杀的! 你个小丫头片子,仗着有几个闲钱就敢在我家里撒野薛闻还没有说完,从里间一直装死的孙老头冒出来,一身酒气,脸色整个都是通红一片,眼睛瞪的像是要从眼眶中坠落出来,凶恶的像传说中会吃小孩的鬼怪。 孙夫人一见他这样害怕得不行,立刻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试图阻止他如同打家里人一样打薛闻,哭喊着说:她没那个意思的,你别动手啊。 婶子一听就来劲,正要上去理论,薛闻一把拉住她护在身后。 看着一脚踹开人的孙老头气势汹汹跑到她面前要伸出那个蒲扇大的手掌,她拔出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横在面前。 因为醉酒失去理智的人瞬间有了脑子。 这不是清楚什么人可以动手,什么人不可以吗?薛闻心里有戾气,她知晓,所以她纵容着心底的戾气在这个时候笑了出来。 风吹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姿容凌厉,平和温柔的五官因为气势而变得清俊摄人,因为常年身在高处,如今更是怒气让她绽出了难以掩盖的凛冽。 就像庙堂里的神明。 我要告诉你们,给孙姑娘婚配这件事,我不同意。 老子是她老子,你不同意有个屁用,你拿着把破刀吓唬谁?当老子是吓大的?被薛闻戳破没什么本事只剩下暴躁的人瞬间来了精神。 我从来不吓人。 她在我这里签了卖身契,她活着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人。 我给你们的银子花着舒服吗?你们若是再敢提起这件事,我就一并把你们告到官府你们是她爹娘不假,但她签了我的卖身契,那就是我的财产。 你个黄毛丫头 你客气一些,我不仅是黄毛丫头,还是你们债主,不然你们就把那一日拿走的银子还回来。 薛闻脸色很难看,但笑得越发灿烂,往日只会映着盈盈水波的眼眸被凌厉的眼神装点,翻涌着铺天盖地的寒意。 她环视了一眼这一对完全不一样的夫妻。 第81章 丈夫整日酗酒,却人高马大,妻子柔弱不堪,却能干家里所有的家务活。 现在他们一个僵直地站着,想要服软又怕没面子,另一个的腰从始至终都是弯曲的。 夫妻对拜分明是一同拜下的,却只有女子再也没有直起身来。 薛闻想,这或许就是她意识到了和阿昭的亲近,却又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种日子,她不想再过一遍。 所以,关系就止于现在,就很好。 你就不怕大丫怨你吗?就因为你,她要孤苦伶仃一辈子! 薛闻勾了勾唇角,看着哭得伤心的孙夫人,弯腰说着:骗骗别人就罢了,别把自己骗过去了。 你我都知道,没有一个女人的梦想,是离不开男人的。 薛闻提着裙子,拿着匕首朝后挥了挥,示意:记得我说的话,不然就还钱哦。 - 婶子惊讶得无以复加。 她就没见过这样的薛闻。 但嘴里囫囵半天,只想出来一句:真签了卖身契啊? 薛闻淡笑不语。 当然没有。 唬他们的。 但孙姑娘不会写字,签契之时用印尼盖手印,觉得好看便在同一张纸上多摁了好几次。 薛闻也没有想到,会在这时候被她用上。 但她没有孙姑娘的卖身契,却有查查的卖身契。 查查是被父亲装作走失卖给同村,又被同村卖给人牙子。 查查也曾经想过回家,但那人连面子都不愿意再伪装,想把查查卖第二遍。 幸好有卖身契。 如今薛闻不敢回头看这个院子,生怕想起来自己便觉得物伤其类。 她上辈子就像一个瓦罐,虽然表面不好,却有用。 等到碎在地上了,不仅没用还会嫌弃她搁脚,所以能用她来博一个好名声,是最正常不过的是吗? 天色黑了。 冬日的天气黄昏永远是一刹那的短暂。 就在那一会,天色便暗了下来,但早就准备好的灯笼显露出绚烂的光辉,人潮逐渐拥挤。 她一路平静,等回到家时见查查带着几个孩童在石板上写字,他们说,长大了想要抄书。 薛闻在儿童的童稚言语中怔愣着,在熙攘中独树一帜,整个人好似要凌空飞去。 - 上元圆月高照,不似除夕无月。 点点星子配上枝头细雪落在梅枝上,极尽妖娆妍丽姿态,清风今日不徐不疾,在上元还未开始之时,嗅闻到梅花香气,让人从心头到骨子里,都不由为之一清。 曹国公看破红尘,意欲出家,陛下已经下了一道折子挽留,可都知道实际不过就是要给自己儿子一个爵位。 正因如此,今日代表曹国公府来的并非曹国公本人、国公夫人和长子,而是长子、长媳,他们两夫妻伉俪情深,酒过三巡后便被宫人带着前往专门用来待客的偏殿。 殿内幽深僻静,并无金贵嘈杂之物,唯有墨宝悬挂,白瓷娉婷,风雅天成。 宴会还未正式开始,一对小夫妻如此恩爱也让人忍俊不禁。 薛阮阮有百般情愫要说,有千般委屈要诉。 在一进殿内知晓只有他们二人之时,就忍不住想要扑进夫君怀里一诉衷肠。 但刚回京的沈今川如同不解风情的木头一样冷淡,直直问道:你一直在京城,可听过东宫之 事的传言? 他在老家本想好好等着三辞三让,骤然收到京城里东宫异动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已经隔了许多日,等他进京时已经上元之日,他全然是个聋子和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至都开始想,上辈子是不是有同样的事。 第三十四章 他俨然就是一个睁眼瞎! 而他回到京城的时间太过着急, 本来还想要将自己好不容易在城门招揽的人叫过来问一问细节。 谁知依附他的微末官员之子说:那人因为当日阻拦东宫之人,被一剑砍了。 多么精简概括的一句话,多么干净利落的杀招, 可对安排已久的他来说简直便是噩梦。 他甚至怀疑, 是不是太子就在这一行队伍之中,趁此机会已经回了京城? 薛阮阮睁着那双秋水剪瞳的眼眸, 鬓边的步摇泛着光晕,眼里翻涌着无辜媚色, 若非脸上彰显气色的妆容显得有些僵硬, 美人本应如画。 她不明白沈今川为何会问这个。 她能知道这种事吗? 哪有正房娘子管这些庸碌事, 夫君当真好生奇怪。 沈今川在开口没等到回答时候就明白自己问错了人。 眼前不是那个情绪稳定, 能从蛛丝马迹之中抽丝剥茧找出最优解的薛闻。 第82章 可笑的是他因为眼前这个除了美丽毫无用处的花瓶, 竟然误会薛闻已久,让她都不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夫君, 你弄痛我了。 沈今川很快地调整好自己, 将世家勋贵子从小用金钱开道、用见识供养的气质展露,英俊的公子露出稍有些羞涩的笑, 松开了手心里的力道:对不住了, 娇娇。 我知道, 夫君是情难自抑。 她的肌肤需要十足的心血和时间来呵护, 柔嫩得像是刚折下的嫩柳,如今绯红一片, 她嘴角却噙着欣喜。 薛阮阮明白, 这是夫君太过思念于她导致的。 这不,都方寸大乱了。 薛阮阮自认只有不安分的女人才会和人说外头的这些事, 她想趁着现在好好跟沈今川说一说,关于薛闻。 夫君, 我去看了一趟九妹妹。 沈今川从繁重的思索中将九妹妹和薛闻对上号,想起来薛阮阮在他的示意下去见过薛闻,如今必定有了收获:她如何。 九妹妹,颇有些不识抬举,不仅拒绝了我,还对我极尽羞辱。 她原本计划若是事成,交代下一封密信等到合适的时机告诉沈今川薛闻同人私奔到并州,与人有染。 这个污点不论薛闻怎么洗也洗不掉,而她只是一个在木已成舟之时不得不掩藏下去的长姐而已。 可现在薛闻死活不松口,甚至还用言语蛊惑她,贸然说出这事或许只会让夫君怀疑她薛家教养。 她必须得是纯洁无瑕,洁白无垢的月光。 沈今川了然地挑眉,嘴角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地勾勒起弧度,满意薛闻的反应。 他早就知晓薛阮阮必定会被拒绝,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将薛阮阮送过去给一时还在恼怒的薛闻解气的机会。 眼下关于太子谜团的困境好似曙光重现下驱散的薄雾,关于薛闻的消息让他再一次找到了重生之人该有的傲气。 上辈子他只记得传言太子病重,各方势力群起,他也跟着站队,后来太子杀回京城。 朝廷本还在商讨不良于行的太子能否坐稳太子之位,太子却以雷霆手段继位,不给他们丝毫喘息之机。 想必上辈子东宫势力也这般垂死挣扎过,却并未掀起任何风浪。 只可惜他安插的人,白白殒了一条命,却只成了东宫杂碎借机生事的由头。 不过想必此时南王和汤家越发严肃了,若真还能让太子这辈子再回到京城,那汤家活该烟消云散,消失在世家中。 薛阮阮有心试探沈今川态度,却见他听了这话后如冰山消融,泉水叮咚,依旧温柔,骨节分明的手指拉住她的手掌,一字一句说着: 为夫知晓,你已经尽力了。 灯影明亮摇晃,比星辰更加明亮浩瀚。 意中人他话语低微,好似只说给自己听一般悠扬:你这个做长姐的,毕竟并非她亲生母亲,实在做不得主。 薛阮阮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但她此时本应该浓情蜜意地缩进沈今川怀中,却转眼又想起来薛闻这些日子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的话语你这么爱他,怎么不带他一起走? 薛阮阮冷不丁开口:夫君,为何一定要是九妹妹? 她好似找到了缠绕成一团的线头,只要抽丝剥茧下去,就一定能够分清乱糟糟的线索究竟为何。 沈今川却若无其事地轻松一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怎么还未等陛下赐宴,娇娇便先吃上醋了? 若非你执意要选娘家姐妹,对为夫来说,谁都可以。 毕竟,就算全天下的女子都脱光了站在我面前,都比不上娇娇半分喜嗔。 薛阮阮听着这话忍不住仰起头来,骄矜得如同战无不胜的将军。 是啊,是她不放心别的女人,所以才选家中姐妹。 连她自己都觉得八妹心思深沉不好掌握,有薛闻在虽说刚过易折,但她有把柄在手,何愁与她计划偏离。 薛阮阮刚才要冲出肋骨的心跳缓缓地平和下来,深呼出一口气,暗道自己当真被迷惑了。 但薛闻,这个最懂事的姑娘,也还有软肋,不是吗? 外头宫女声音骤然响起,惊扰了心思各异的一双璧人:请贵人安,贵人们可否需要奴伺候。 想必是外头宫女太监们见去殿内更衣之人还不出来,要探听虚实。 虽说宫宴上所有人都提紧了脑袋,但难免怕有人借此生乱,不把自己脑袋当回事的傻子也不少见。 沈今川道了声不用,便带着人要离开,薛阮阮顺从地拉上沈今川的手,将她在病中没有任何的温度的掌心好似夜传染上了温度。 衣袖重叠,两个人靠得极近,沈今川听着她说:夫君放心。 他就知道,薛阮阮很聪明。 而她这种聪明,在算计别人之时,向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第83章 毕竟,谁能想象得到,真有人损己利他人。 - 上元佳节,热闹闹的腊梅开到荼靡,好似要将最后的余晖尽数挥洒。 潋滟的梅香萦绕在鼻尖,宣德楼两边禁军御龙直的将士凛然留守,列队站立,前往宣德楼的一百多丈路上罗列这种种彩色绸缎,随风飞舞。 百戏的人物也挂在长杆上,人物随风慢慢舞动,苍穹之上繁星捧月,薄雾轻踏。 从底下这个视角抬头向上看去,只觉好似有神仙在腾云驾雾。 沈今川上辈子并未参加过昌平帝的宫宴,等到他继承爵位已经是永昶帝之时,永昶帝喜欢的热闹不是恭维,不是拍马屁。 是砍头之时脑袋和身体分家后溅出来的血。 谁都不敢用这种热闹奉承他。 永昶帝在位几年,办的宴会每次都会横生枝节。 那时候的沈今川心思从来不在宴会上,只在他能否好好地离开。 也正因为永昶帝宫宴的特殊,沈今川才对被他误会多年的薛闻产生了战友情,可以光明正大地关心她几句。 如今他站在巍峨场面,瞻仰着平和的君主带来的热闹,心里百感交集。 在御前总管高喊陛下驾到那一刻,全场行礼叩拜,宫里早就准备好的灯盏如同流水般开始上彩,彩灯点亮,用各色绸缎制成的灯层层叠叠,堆叠如山。 乐工弹奏的乐曲如同天籁,等到当今陛下坐在御座之时,满场灯光如同白昼。 一如瑶池仙境。 当今陛下生的容长脸,下颌带着胡须,脸上长长带笑,也正因如此被道君王仁厚。 他身边带着多年荣宠不衰的亲表妹汤贵妃,两人含笑一同踏上御座高台之时,含笑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跟在帝王身后,面容平和穿着一身淡雅宫装的应当便是从前侍奉昌平帝最早的李淑妃,她早早跟 着当今陛下,膝下无子,与太子应当有些旧情。 所以太子继位后,她在行宫日子不错。 年轻气盛,穿着茜素红,发髻高耸入云,头上十二只金步摇随着行走散发出叮当细响的,应该便是乔家新进宫颇为得宠的一位。 李淑妃手里牵着最后一位脸色紧张的好似不是宫妃,而是行走的刺客一般,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她肚子微微鼓起,好似即将临盆。 等到后面沈今川听到唱和他忽然知晓了最后一位是谁。 十皇子之母。 如今的谢婉仪。 旁人不懂他为何会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宫妃身上多放心神,但若薛闻在此,必定与他心意相通。 十皇子秦晁,定襄郡王,在秦昭明屠戮宗室之后,最为年长的那一个。 若这样说还不能阐述他的重要性,那就。 秦晁,皇太弟。 可惜,这辈子在他的转变之下,太子都活不了,这位皇太弟更无容身之地。 剩下的几位皇子不论谁登基都有他的好处,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顺势接上获胜者的橄榄枝,便足够稳坐钓鱼台。 众人在一声平身后起身,等待着沈今川将她搀扶起身的薛阮阮因头晕身形开始摇晃,还是身后眼疾手快的宫女将她搀扶住。 她下意识拉住人的衣袖,见沈今川温和地问她何事,她嘴角绽放出微笑,缓缓摇了摇头,但心底的惘然若失却始终梗在原地。 南王在宫里提心吊胆已久,一坐下便行礼说道要同王妃一起为父皇献舞,庆一年丰收,天下在昌平帝的治理下山河无恙。 乐曲再一次响起,沈今川不敢将视线放置在明台高座之上,但视线掠过之时间昌平帝下方桌案空置无人便心下安定,欣赏起舞蹈。 之前嘴里一直说着琴棋书画乃是媚人所作,跳舞更是献媚姿态的薛阮阮心不在焉,沈今川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她的脑袋有些时候太难懂。 他曾经以为他懂,后来看见过真正的海纳百川后,只觉她如同干涸的溪流。 现如今只想着,怪不得薛侯从来不带薛夫人到宴会上。 他正想着,隔着重重人群,对面的薛侯朝他点了点头,沈今川想着未来岳丈,不愿得罪,便遥遥敬一杯酒。 南王和南王妃结束后,昌平帝神色淡淡,并未夸奖,在场之人想起这些时日陛下对南王的各种训斥,再想到多番露脸的几位皇子,心思有乱了起来。 而后各色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皆不入眼,沈今川正想着宫宴乏味,除了唱唱高调之外无任何乐事。 尤其是,昌平帝对他继承爵位之事依然不松口,让他难以展颜。 直到他们家娘娘膝下的七皇子站起身来邀请六皇子一同摔跤为陛下逗乐,沈今川才有了几分精神。 他想,若是登基的是七皇子。 登基的,怎么就不能是七皇子了? 台上热火朝天,台下人神色各异,但天幕之中忽地轰一声烟花炸开,锦绣斑斓,炫彩夺目。 第84章 沈今川忽地心底一冷,紧接着从外头听到一声声音发颤的唱喝。 太子殿下到。 手上的酒杯落在地上,酒液濡湿衣袖,沈今川骤然抬起头,顾不上什么君臣有别,看着堂而皇之走进来的人。 - 能够在朝廷派系林立之时坐稳太子之位,至少证明这个人绝对在皇子的平均水平。 但若说这个太子能有军功,那就要另当别论。 东宫本就有自己的官制体系,詹事府如同朝廷尚书省,左右春防如同朝廷门下省,东宫卫率如同朝廷禁军十六卫。 太子手中本就有兵权,本朝太子还在宫外建府,拥有完全独立于朝廷的力量,更不要提他手里还有从前跟他一同保卫边境的镇北军。 一开始昌平帝要将太子放出去打仗,反抗得最为激烈的便是太子派系:史无前例啊! 只有帝王御驾亲征,太子坐镇京师的道理,哪有把接班人放出去的? 宰相一系十分激动,接连上表促成此事。 双方一悲一喜,都认为陛下已经厌弃太子。 但没想到,等捷报一一传回京城之时,双方派系依旧一悲一喜。 太子之位牢不可破。 传出太子病重初始,不论哪一方都不相信,毕竟这个徒手能杀虎,震得匈奴撤兵的人可真不是寻常人。 但这么久了,多少人说着苍天有眼,总算要让出位置了。 毕竟,东宫派系早就建成,太子对世家豪族已表露厌恶之情,比起捞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劳还可能迎来秋后算账,更多人想要从龙之功。 于是,整个宴会上本就在琢磨原先消息是不是东宫放出来的迷魂阵之时听到这句唱词,殿内瞬间安静。 连素有涵养的乐工都弹错几个音。 沈今川在里头的反应并不打眼。 秦昭明头戴嵌宝紫金九贵冠,身着赤红麒麟妆花补服,束着一条如意平安长扣宫绦,将他健壮劲瘦的腰肢凸显的淋漓尽致。 他来时披着狐裘大氅,逆着风而来,越发衬着他唇红齿白,嘴角的笑玩世不恭,迎面进来先扫视左右,而后朝着御座上的昌平帝正要掀起衣袍 就被狠狠拦下。 小龙,小龙,快来父皇身边,让父皇好好看看你。 太子出生在除夕当日,生在龙年,差一点便化龙为蛇,这个乳名尽显昌平帝对他的疼爱。 秦昭明也不客气,他就不像是要行礼的模样,顺从着就站起来,一步步往御阶之上走去,路遇南王还好好跟他点了个头。 比重病之前,好似更懂得兄友弟恭了。 只是倒在王妃怀里的南王有没有感受得到,秦昭明就不知道了。 这是怎么了? 接着奏乐,接着乐啊。 他眼波流转,嘴角含笑,但一瞬的冷戾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脊背生寒,如芒在背。 难不成,孤一来,便打扰了诸位? 昌平帝含笑着朝他招手,将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后这才说道:平安就好,前些时日东宫尽现太医,朕本以为乡野村夫难得佳品,没想到真有回春之效。 这是要将事儿烂在锅里。 秦昭明垂眸,眸中掩藏起一股冰冷的杀意,而后落座于帝王之下第一位,轻笑着说:父皇这可是说错了。 大夫无用,但儿臣有神明现世庇佑,又托父皇之福,必定平平安安。 昌平帝没想到秦昭明这么配合,虽然配合的他有些听不懂神明现世究竟什么意思,但下方淮阴侯已经站起来,用温和的嗓音说着:太子殿下福泽顺遂,如今更是如有神助,实乃我大安之幸。 昌平帝见淮阴侯神色平和,便不疑有他。 秦昭明点点头,视线朝下看去,看着他那几位皇弟,心里十分乏味。 若他还在阿闻身边,便不用看这么些讨厌的人。 只可惜,一直在她身边,只能做一个被她圈养的废物。 宴席并未因为秦昭明的到来而冷寂,反倒因为他的到来而更加热闹。 在经历了刚才直面太子的威严之后,有些末流世家甚至想着太子莫不是故意钓鱼! 这样的气色,这样的容貌,若说这是重病痊愈,谁信啊。 秦旭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快要晕倒在南王妃怀里,若非御前总管用熏瓶将他冰了冰,恐怕他能一头栽倒在冰酥山里。 对面的汤则镇脸色晦暗,看不出喜怒,但必定是难受的。 秦昭明想,他就喜欢这样。 看着这些人郁色,却又杀不了他。 视线越过南王,越过汤则镇,越过因为一直被他瞒在鼓里所以闷闷不乐的舅舅,最后落到一人身上。 等等。 这人按年岁应当是曹国公家的,曹国公家有皇子,反应吃惊也便罢。 第85章 但他奇怪的是,他刚才一直盯着他的腿。 好似他的腿本应该不是这样的一般。 疑惑被他压在心里,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人,勋贵比世家简单多了,无非仰仗着皇权,若是老一辈曹国公还在,秦昭明还觉得不会怎样。 但显然这一代曹国公是个蠢的。 第三十五章 上元夜秦昭明活灵活现地出场, 跟逗傻子玩一样把朝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连秦昭明的亲舅舅即便收到乔承东的暗示,也不敢想得这么好,等见到人的时候和所有人露出一样的神情。 唯有南王, 当夜便被半扶半抬地带回宫里。 圣上因太子康复而龙心大悦, 一举册封三皇子为彭城郡王、四皇子为北平郡王、五皇子为辽东君王、六皇子为黄国公、七皇子为鄂国公、八皇子为郇国公、九皇子为邾国公。 直至十皇子。 但陛下一时高兴说封就封,没说配置什么时候配齐, 没说什么时候建府,更没有说礼部正在为三皇子四皇子甄选的皇子妃是否需要变动。 秦昭明乐呵呵地看着, 看着表面上自家父皇为自己庆贺, 实际上将自己能上台面的弟弟们全部拉出来和自己抗衡。 心里没有半分失落。 甚至还有些想笑。 低头看着酒过三巡, 司膳司送来的五彩汤圆一个个圆滚滚地待在碗里, 心里想起薛闻。 薛闻、阿闻 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只给自己做汤圆, 还会做得格外有新意,若知晓他的身份, 还会跟他一起骂这个偏心眼子不肯服老的父皇。 哦, 但他忘记了。 现在阿闻以为他爹是个老赌鬼,早就已经帮他骂过了。 秦昭明想起了薛闻骂人也就会那几个词, 不知道要说什么时候就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忽然就开始笑。 下边坐着本就悬着心的官员忽地一惊, 不明白太子究竟为何发笑。 薛侯因待字闺中还未曾定下亲事的薛兰苕正和三皇子聊得有来有往, 毕竟商人出身的薛家缺底蕴缺涵养,什么都缺, 就是不缺钱。 而三皇子那出身世家的生母的嫡母, 同样出身京兆郑家啊,有远亲。 原先没能想到还能攀上这么个亲事, 便是不图大富大贵,能成为郡王儒人, 也是记在皇族玉蝶里的人物啊。 秦昭明正想着薛闻失落,恨不得她立刻出现拍拍自己脑袋,转眼看着一个姓薛的老头腆着个老脸正在巴结扶不上墙的弟弟一时间气从心中来,走下去直接说:听说薛侯酒量不错,这才同三弟这般投缘,不如加上孤一个可好? 薛侯又惊又喜又觉得太子给自己下套,转念一想太子没什么可图自己,便放下心来被灌。 等薛侯醉醺醺之时,听着太子悲叹咏诵薛薛薛,想说什么一头倒在桌案上。 秦昭明收回视线,对着乔承东招招手,低声说着:去查查曹国公长子,定有怪异。 是。 上元夜宴会里不太平,可民间百姓一年难得遇到几个没有宵禁的好日子。 一夜彩灯不熄犹如白昼,烟火不停,极具烂漫绚丽,周围还有穿着盔甲的将士留守着,将整个热闹的集市全部围起来,百姓们原先还心有余悸莫不是有歹徒。 等到重重花活开始了,也就无暇理会。 等第二日时才明白为何有将士镇守。 菜市场门口绑着一溜人,全是上元夜逮的拐子,据说本来病重的太子殿下遇到神仙点拨,剿了拍花子的老巢,马上也随之押解进京。 京兆府尹量罪后每天都能杀一波,那刽子手的刀都变得油光瓦亮的。 秦昭明难得去看了一眼人头落地的场面,他们这一行最要紧的便是骗,和善的叔叔、慈祥的老丈、热心肠的婶子 除了几个生得特别凶恶用来镇场子的,其他的人都看不出手里有着许多命案。 想回家的便组织回家,不能回去的便到庄子里好好善待他们。 落后秦昭明两步的人一身绛紫色广袖长袍,头发花白,发簪从白玉冠中央穿过,神色和煦,眼角常常带着笑意而泛起淡纹。 连同下面鲜血淋漓的风景尽收眼底,也没有任何改变,看着秦昭明手里奉命离开后,这才说道:太子殿下身上有很大的变化。 哦,是么。 京兆郑家这一代表面上的宗子,实际的族长郑云起看着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莞尔:是,从前太子殿下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比起皇朝的继承者,更像一个离开战场后便开始惶恐的将军。 殿下如今,反倒平和很多,我真有些期待究竟是谁让你这般改变的。 秦昭明淡淡,不置可否。 他想扶持的寒门新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便是郑云起的族弟,如今才十八岁,稚龄便艳冠天下的人物。 第86章 但因为这位族弟幼时父亲离世,母亲改嫁,随起继父的姓氏,不再姓郑,郑云起只想让他恢复姓氏,为此愿意只做宗子,不做族长。 郑云起心机深沉,秦昭明才不会让他先知道阿昭的下落。 不过改变也是真的有。 阿闻总喜欢哭,他便一定要让天底下的苦命人再少一些。 阿闻会担心他,所以他要慢慢地,万无一失地来。 - 日子很快一天天过去。 没有太多波澜的时光,便是最好的时节,不必惊扰战乱,不必恐慌身边的人究竟是意中人还是杀死你的刽子手。 但总有些意外,会突如其来。 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冰雪还没有融化,并州最要紧的码头还没有彻底地恢复到使用之中,可来到蔡大娘店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带了一个消息。 京城里有一个侯爷的妾室重病,千金求医未得良方,道是心病缠身,无药可医。 这事儿一开始只是一位京城里来的夫人随口说的,但怀疑一旦种上,就迟早有一日会生根发芽,更别提和蔡大娘关系极好家里开医馆的老姊妹拿这事当个乐子。 薛闻很轻巧地将她父母告别在原地,用一种引火自焚的方式离开京城,没有丝毫眷恋。 就连她自己都知道,她能活着离开薛府,顺利离开京城的根本来自她爹的放纵。 但对她来说,父亲的权威在她经历过薛家的倾颓后已然变得隐形,娘在她爹死后转头便能改嫁的态度也让她重生后很放心。 即便,她看起来非常柔弱,柔弱得好似菟丝花,若无依靠便能够死去。 没人比她清楚,她的母亲究竟有多能因地制宜。 即便她娘是一朵菟丝花,但也绝对在依靠倒塌的那一刻在为自己更换一棵参天大树。 我需要回京城。 但她的良心告诉她,她赌不起生她的亲生母亲在这辈子出现早亡的迹象。 那会让她认为,是她的改变,所以牵连了本应该活得很好的母亲。 蔡德上沉默,那双透彻的眼眸里暗流涌动,最终恨铁不成钢地挤出来一句:你该不会觉得你还能双手空空,大摇大摆地平安从薛侯府里出来吧? 她是想说,这一次不论是真是假,能逃出来一次是幸运,可真的送上门去,再想要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经历世事的她,看过太多姑娘被动自愿的故事。 若薛闻一开始便做她的好女儿便罢了,如今在外头生活了些时间,知晓如何用自己双手挣钱,再回去老老实实嫁一个流连青楼楚馆、心里有无数个真爱的丈夫。 若再加上公婆在上边压制,妯娌互相挤对,无数眼睛盯着的日子真的可以忍受吗。 屋檐上残存的雨水,顺着瓦楞屋檐滴答滴答地落下来。 静谧空间之内,一点点声音都显 得夸张,好似耳边周围全部被弥漫一般。 也让心里的煎熬在顺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壮大。 薛闻细长的手指间拿着核桃,没拿起子她便自己用手剥。 每一次薛闻失魂落魄有心事的时候都这样,一定要干点活将自己心底里狠狠装满才行。 指尖按着的碎壳太过用力,扎在了指腹,血一下渗出,却不觉得疼。 她说:我还是要回京看看。 不然于心有愧,于身有私。 - 秦昭明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在梦里他又梦到了薛闻打开箱子的那一刹那。 这时候他涌在心头的并非那时候的怀疑,而是勾着她的脖颈让她落在自己怀中。 这样的脖颈,或许该要其他风景装点,而非他的手指印子。 被他惦念的女子如同宽宏的神明对他的动作置若罔闻,依旧笑着,唇瓣红艳艳。 秦昭明没敢遵循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只将手指凑了上去。 指腹凑近唇瓣,一点一点地摩挲,他专注得像是要查明眼前人究竟涂了什么颜色的唇脂,才会这般潋滟。 在他一本正经地考察下,那娇艳的口脂非但没有擦掉,反而更加娇艳欲滴。 他的手指被含进了唇里,那双眼睛如月星辉,容纳她信徒的所有大胆。 年轻人总是着急的,年轻人的野望也是无法掩藏太久的,秦昭明本应该学会压制,但他信奉的神明是一个宽容的神,纵容着他的一切任性。 于是他抬起头,想要吻上那双一张一合的红唇。 还没吻上,秦昭明轰的一声从床榻上醒来,外头星子当空,天还没亮,他却已经睡醒了。 离了薛闻后,他跟着薛闻变得作息再怎么也变不回来。 他正想起身,忽地感受到被褥下的异常,脸色怪异地带了些羞涩。 等他沐浴回来时,东方既白,他跟两个已经长大许多的狼崽子正在灌输主人只能有一个的时候,东宫护卫来了。 第87章 启禀殿下,并州急报。 他扬眉,听着护卫为难说道:薛姑娘已经进京。 他狂喜:她想我了。 护卫点头,将传书送上。 【薛娘子茶饭不思,进京在即。】 秦昭明心间好似有什么在悸动,梦里的所有再一次清晰无比的翻涌在脑海里。 她想他。 她心底有他。 第三十六章 人在童稚之时, 总会做些大人眼里无法理解的蠢事。 薛闻幼时先见亭台院落,再见书中庞然大物,侍女乐的看管她, 因为她极为懂事, 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闹人。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墙地凹凸之中,长满湿润苔藓和野草茂盛之地定睛细看。 将野草苔癣当作树木, 把水痕蜿蜒处当作溪流,将落下的假山石当作高高仰起头的大山。 她想象着, 那些如姑射山上闲云野鹤的诗人究竟生活在什么场景内才能写出这种诗词, 外头的风景究竟什么样, 她要长大。 但究竟要什么时候, 才能出去看看?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 她要长大,她要乖乖巧巧的长大。 才能让娘亲绽开欢颜, 不至于在嫡母面前跪着缩成一团, 凄厉婉转的求饶。 薛闻回京之时和离京之时一样,都穿了一身看不出性别的圆领袍, 如同绸缎般顺滑的发丝被幞头包裹住, 她比原先长高了不少, 换上男装在加上刻意的掩盖便是见过几面的熟人也分辨不出。 身后跟了一跟三十来岁的壮龄女子, 隐在人群看不出任何异常,可细细看去便觉得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薛闻。 回到京城到他们家原先住的坊市, 薛闻先仔细打听了打听。 她娘亲住的那个院落, 是经常派人出来买药,熟门熟路, 都已经不需要药方。 脸上的神情凝重下来,连坐在隔壁桌桌的大姐都感受到了。 她见薛闻还没有动的意思, 也顾不上什么掩藏身份,小心问着:娘子,那边怕是等您都等急了。 能不急吗?飞鸽传书日日传夜夜传,生怕路上出了什么闪失,生怕照顾不当,又生怕引人注意。 据说,收到她传书的之时【上甚悦】,就等着呢。 姑娘和太子殿下郎有情、妾有意,据说连乔公子都感叹若这么日子有薛姑娘在就好了,太子殿下总会收敛些。 表面只有太子殿下在等着,可实际上不知有多少人夜以继日的盼着。 大姐看到那眼里的一抹忧愁,不明白薛闻分明是来见情郎,怎么跟壮烈赴死一般,她声音带着长途跋涉久久未能的开口的沙哑:既然你也这么觉得,那我或许该直接面对。 有你在呢,不是么? 她抬头看着远处那个院落,而后站起身来,朝着那角门的门房而去。 呆愣在原地的大姐只能看着她颀长的背影:啊? 那太子殿下 - 被薛侯养在外头多年盛宠如一日的梅姨娘蕙质兰心,长相只是她数不清的优点中的一个。 她偏爱侍弄花草,院子里遍布的梅花在众多时节交替开放,一路铺到她眼光尽头,摧枯拉朽的尽数争奇斗艳。 一路畅通无阻,院内没有侍女,门口只有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嬷嬷正在拭泪。 薛闻推门进去,她娘正躺在床榻里,浓浓的药气将无处不在花香覆盖,轻纱帷幔都显得沉重,好似也被漆黑的汤汁渲染。 用梅做名字的女子靠在南瓜软靠上,听到了动静,抬起头来看她。 小九,你回家来了。 没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她所有设想的阴谋诡计,好似玷污了这份生养之情,让她颇有些无地自容。 薛闻点点头,迟到的心绪像夏日积攒依旧的暴雨,哗一声倾盆而下。 她又回到了不知该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言语讪讪,和小时候被娘用不轻不重的巴掌拍着脊背,低声训斥别做小哑巴时候一模一样。 怎么就病了? 薛闻上前,想要触碰又缩回手,但还没等后退,在床榻上的人就说:别沾染了病气。 她们母女两个看似只是分别了半年,实则在薛闻记忆力已经有好几个春秋未曾见过。 薛家倾颓,她方才知晓父亲那压在她头顶的大山原来可以被推翻,她怀揣着拯救娘亲的心思告诉娘:娘,你以后不必奴颜媚骨的讨好别人,你可以依靠我。 可她还是又嫁了别人,从侯府的一个院落搬进另外一个府邸的院落,薛闻见过她如何讨好那家正房太太,和从前一样低到尘埃里,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家正房太太在宴会上还要讨好她,可偏偏她娘会当众揭她短,用她的笨拙和她的沉默来彰显她嫁的人家有多尊贵。 第88章 再后来那个府继父去世,她娘又嫁给了一个将近五十逢上科考的寒门子弟,在她拒绝为那人运作一个京官后,她娘跟着那人离开京城,往后再也没有回来。 但不论记忆里如何模糊,但她想起亲娘时总会记得衣衫袖口笼罩的梅花香气,举手投足间莫不优雅的弧度。 这是她对美最开始的认知。 但薛闻没有想过,她这一次见到的亲娘,会是这样苍白,能够珠钗褪尽,只着里衣没有任何仪态的将不应该对着他人的软弱全部暴露出来。 那种自我厌弃,那一种正是因为有了她,才让眼前这个人受罪的情绪如同一张大网将她彻底笼罩。 我至今也没有明白,我那乖巧的女儿,怎么去了一趟曹国公府,回来就不见了。 漂亮的人连眼泪都是好看的,被称为梅姨娘的人才三十岁出头,正是女人最有韵味的时候。 薛闻看着她娘眼中恰到好处的氤氲出泪珠,一颗一颗的落下,用眼泪来指控她的女儿。 但即使这般,梅姨娘也是美的。 她美的如同盛开的牡丹花,散落在 脑后的发丝如同风中娇艳的黄色蕊心。 你离开家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过你爹什么?怎么就突然变了呢?你这是要气死我啊。 你离开家里,跟外头人跑了,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怎么在你爹面前活啊? 薛闻沉默着,沉默着等待着来自母亲的大网将她笼住。 用石头一样的不开窍老实人继续面对眼前这个将她生下的人。 离开并州的时候,蔡大娘问她可会后悔? 她没有回答。 如今,这罩下的那一瞬,她自己对说:在劫难逃。 认命吧。 她没有心硬到可以对眼前这个人因为自己而产生的病痛心狠到视而不见。 就好似她一直明白,她的出生当日顽劣,所以才让母亲受罪一样。 她是要赎罪的。 不论重来多少次。 她都是这般的软弱、无能、这般的废物! 娘她嗓音喑哑,说不出话,但对上梅姨娘,她总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低着头听话是她做的最习惯的事。 你爹怪我,怪我没有教好你,怪我生出你这么个跟人私奔的孽障。 若薛闻还是小时候,她会一字一句的分辩:没有,我不是,我是,是他们说错了,是他们冤枉我。 但已经长大了,早就习惯梅姨娘要的其实并非事情的真相,她要的只是薛闻听话,要的只是权威。 你是不是想要我,你想要我你就直说,何必让你爹这般怪我啊尾音千回百转,控诉着与她本应该世上最亲近的一个人。 听来字字泣血。 薛闻阖上眼,薛闻沉默的跪下,跪的直直的,单薄的身影落在阳光从窗棂渗透的弧度里,神色看不清晰。 娘,娘,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你想要我怎么做,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 薛阮阮到并州并非一时兴起,能够让她延迟病入膏肓的症状也要得逞之事,无非便是要让她再一次嫁给沈今川。 她在并州能够从茶余饭后听到侯府姨娘病重,也并非机缘巧合,都是早就计划好的。 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样。 梅姨娘从来都是不肯直接对着薛闻说出诉求的,不然那不就成了她来强迫薛闻? 她只是会引导着,让薛闻自愿的做出所有她想要的决定而已。 于是梅姨娘听了这话,眯着眼睛呛咳了两声,难以置信的问罪: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一个当娘,我难道会害你不成。 她在床帐内,阳光好似将她避开,哀怨的注视着让她伤心的薛闻,好似遭受到了天底下最大的背叛。 薛闻呆愣愣的看着她,等过了会垂下头,她没主动给梅姨娘台阶。 这已经成了她天大的不孝。 梅姨娘同样这样认为着,但梅姨娘知道目的要如何成功,便挣扎着坐起身来。 伸出的手指颤抖的厉害,在薛闻耳里,好似都能够听到梅姨娘牙齿都在震震做声,良久,梅姨娘哀叹,朝后跌去:你是不是怪我,怪我不能将你生成正房的女儿,现如今只能捡她们母女的便宜? 你生来便是侯府女儿,哪里知道为娘的痛苦。 你要知道,若能当郎君名正言顺的妻子,又有那一个人愿意做低贱的妾室? 她将手按在额角,目光深远,而后凄厉一笑,道不尽的委屈:你又哪里知道,能成为你爹的妾室,已经是我追求了半辈子,才能得到的日子啊。 第89章 那些过去的日子好似早就被掩藏在华丽曼妙的衣衫下,再也窥不见半分污浊。 但事实上,如同藏在脖颈处银针,外头看不到,但每时每刻,都在刺痛着她的脖颈,让她没有一刻敢遗忘。 - 她开始朝她唯一的女儿讲述自己的从前。 梅姨娘原名并不叫这个,甚至她的名字里都没有梅字,她叫佟卿仪。 就如同薛夫人也并不叫薛夫人,原名叫郑丽琪一样。 但她们总喜欢用前面这个名字来代替后面这个名字,因为前面这个名字带来的荣耀,要比后面这个名字给的多。 佟卿仪,只看字眼便能够看的出来,她父亲的文学素养绝对没有低于郑家。 童年的美好生活她已经记不清楚,而那些绫罗绸缎、锦衣玉食,都随着她父亲的流放而消烟云散。 唯一让她记得记得从前出身的地方来自她的琴棋书画,用金钱和天赋,灌溉出的喜好。 她并不知道父亲究竟做错了什么,但她知道她娘不愿意抚养她,而是要跟着父亲流放的路途。 于是,她被托付在娘亲的一位手帕交身边,她唤那个人姨母。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处处要看人眼色,不止要看主人家的,连下人的眼色也要看。 她从这个时候学会了讨好。 幸运的是,她在这件事上格外有天赋。 但说道这里,她咬着牙,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狰狞:可我那位姨母,要把我嫁给一个家里只有几亩田地的寒门书生。 寒门和寒门是一样的。 有的是世家分支,即便和主家已经没有往来,但在分家的时候有的都能分出足够百年生存的纸张、书籍。 有的,是读过几本书,但家道中落,无法为自己捐官,甚至连举孝廉都没有门路的穷苦书生。 但显然,她的夫君,是第二种。 她的姨母告诉她:低嫁好,低嫁才能不受气,谁家娶回去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不捧在掌心里? 况且,夫妻本应互相扶持,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若两情久长时,携手共度岂不妙哉。 她信了。 于是带着母亲早就为她准备好的嫁妆,满怀期待的绣自己的嫁衣。 等到洞房花烛时,她抬眸望向自己夫君,绽出盈盈笑意,羞怯的唤一声:夫君。 那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又有家了,即便日子不像小时候那般要什么有什么,但总归不会她多吃几口就会有人摆眼色,她晚睡会儿晚起会儿都要被酸大小姐脾气。 开始总是很好的,虽然她不仅要适应没有侍女还要学习喂鸡、学习生火做饭。 嫁妆没有任何波澜的成了他们一同拥有的财务,她的夫君已经拥有了她,当然名正言顺的而拥有她的嫁妆。 但新婚没有几天,贴着的喜字都还没褪色,婆母公爹的嘴巴和眼神比她未嫁时候还要毒辣。 但这并不是最难熬的。 婚后一年,她被租给了来村里收佃租的富商管家。 佟卿仪突然尖锐的朝着薛闻尖叫,她激烈的喊着:她害我!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长得好看的女人,若嫁入贫寒之家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就像木犁、像锄头一样的被租了出去,用来换十两银子,没有人在乎我的拒绝,没有人听我的拒绝。 因为我,从嫁给他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是属于他的器皿,其中而一个。 没人会在意一个器皿究竟如何想的,没人会在意一个器皿的反抗。 但幸好,她这张脸生的足够好看。 管家将她献给富商,富商将她献给想要京里的官员,官员想找个人靠山便将她献给薛侯。 那段时间,她兜兜转转在无数男人手里,薛侯对她来说 ,是救她出泥潭的浮木,是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她生薛闻的时候才将将十七岁,却好似将一辈子的苦全都吃尽了一般。 她需要薛侯,需要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给她一个栖息之所。 不至于颠沛流离,不至于辗转几人之手。 - 揭开伤口总是痛苦的,尤其是薛闻两辈子头一次听到佟卿仪的心声。 上辈子,她没用娘亲说出这些话,在她一句别让娘为难之时,便默不作声的同意了所有。 佟卿仪咬唇,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为娘这么苦都过来了,现如今不过是让你做你姐夫的继室,又哪里委屈你了? 人啊,要懂得知足,要懂得认命。 薛闻深吸一口气,却无论如何都 喘息不过来。 她的脖子上,好像吊上了个绳索,勒的她喘不过气来。 就这样吧。 她要回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想过结局了? 第90章 嫁给沈今川、照顾薛阮阮的一双儿女、然后然后她又能做什么? 谁能知道,谁能在乎。 她自己都不在乎了。 重来一次,好似对她来说除了任性一回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之外,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 那个被她推翻的山,再一次压下,以母爱之名,她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在挣扎下去。 再挣扎下去要怎么办,让生他养他的女人为她的任性付出生命吗? 这一次,她认命了。 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至少,她的爹娘不像许家爹娘一样,需要女儿卖身来接济,把女儿逼死了还要再为她配冥婚。 至少,她的爹娘给了她饿不死的环境,让她即便嫁人也只是换一个地方衣食无忧。 至少,她爹在她任性后,也没有要了她的命,这怎么能不算偏爱。 即便这辈子都不用薛阮阮算计,她便可以跟人说薛闻跟人私奔野合后又跑回来,但薛闻她现在连自己的命都在乎,难不成还会在乎这些外来的风言风语。 薛闻屈服了挤出一个笑,她身上颤的厉害,想凑近佟卿仪。 她想要躲进娘亲的怀疑,如同小时候用脐带牵连着,她们还是一体的时候。 佟卿仪得意仰头:薛夫人就生了一个女儿,还是早夭的命,她出身高贵瞧不起我又能够怎么样,还不是我的女儿坐享她女儿的福气? 想要获得支撑的薛闻在措不及防的的时候靠近,由不得佟卿仪躲开。 - 你骗我。 薛闻哭着笑出声,嘲笑自己忘了她娘永远能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在床帐内的女子,虽然褪去钗环,可脸色珠圆玉润,眉目柔媚婉转,连散在脑后的发丝都经过细细的打理。 或许她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只是她讨好那个男人的战利品。 以爱之名,捕获的战利品。 第三十七章 其实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为什么她可以没有任何怀念地离开这里, 为什么没有为留在父亲身边的佟卿仪考虑? 因为薛闻知道,一旦她出现任何情况,她都是自己母亲可以为了过好日子牺牲的所有物。 你的骗术并不高明。 我能被骗到, 只是因为我是真的爱你。 佟卿仪猝不及防的被发现掩藏在暗影下的真相, 她的眼中也有一瞬间闪过心虚,转而在听着薛闻控诉的时候不可置信起来:你是我的女儿, 我都是为了你好。 是你,你究竟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鬼上身了还是得了失心疯? 你怎么总是有这么多的主意, 总是有这么多的想法, 你乖一些什么都不想, 不好吗? 佟卿仪从床榻上起身, 和现在站起来的薛闻呈分庭抗礼之态, 相似的眉眼,不同的神态造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被拦在院外的人听着动静应声而来, 为首的正是迎着薛闻进来的嬷嬷。 便是最知心的枕边人, 依旧有着不能言说的秘密,在感受到他们奔波来的时间的时候, 薛闻竟然还有些情形:她娘嘴里还是有些真话的。 但是她勾着唇, 面上全是讽刺。 这一词, 她没有因为他人的话而转移自己的诉求, 她坚定地,说着:你说你恨他们, 你恨那些人。 而你爱我, 你爱我所以一切打算都是为了好。 她木着脸:可是你对你恨的那些人,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银钱, 只要他们要,你就给。 薛闻幼时曾经见过一个老太太上门, 来的时候空着手低着头,走的时候将头颅高高扬起,遇见了她还掐了一把她的脸。 生疼。 这并不唯一一次,甚至不是唯一一个人。 只不过这一次她记得分外清楚,因为她娘叽叽喳喳地唱完一场独角戏,而后便心满意足地叫人包了银子、分了绫罗绸缎、将头面也给了出去。 而她,这个主人家的小姑娘,过得就像一条狗。 那时候她想,若是挨两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能得到这些,那为什么不能呢? 只可惜,她没福气却又被教放不下身段,只能守着自己的骨气告诉自己:娘都是为了她好。 娘,还能害她吗? 可你的女儿,亲生的女儿我,一个侯府千金,竟然在家里从来没有吃饱过,竟然没有一次月钱是能够发到手里的。 她曾经如同灰溜溜的老鼠一样的时候,心思恶劣地想过:幸好八姐姐没有娘亲,可以和她做伴,不至于让她太难堪。 可有时候,为了能压过她,嫡母甚至刻意会给八姐姐展露几分偏爱。 只剩她一个,有亲娘,却跟没有一样的人。 谁能想到,她娘会是那个后院里盛宠不衰的女人? 你的恨也太过仁慈,你的爱也太过恶心了吧?火烫的阳光照耀在她脸上,这话的诘问连一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错误的佟卿仪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第91章 她当然是恨那个老东西,所以每一次她上门的时候都极尽羞辱,让那个老东西看看女儿家又怎么样,现在还不是要来低着头求她这个女儿家? 但对上薛闻的控诉,佟卿仪那双漂亮的如同琉璃一般,多年没有沾染岁月痕迹的眼眸再一次含泪:是你骗我,是你答应我不论去曹国公府做什么都会乖巧听话,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多的事。 曹国公公子是郑丽琪千挑万选给自己女儿高攀上的如意郎君,能够坐享其成一个不吃喝嫖赌、长得英俊的男子,这是多大的好事? 偏偏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好似她这个做娘的逼良为娼一般。 即便是在亲信面前她也不愿意露出这样的脆弱时候,她希望薛闻能够偃旗息鼓,她们两个母女之间互退一步就将这个事情压下去。 但显然薛闻没有要低头的意思,佟卿仪心底涌起一种报复的快感,指着薛闻说道:你就是个骗子。 所有人都说你是个男孩,怎么生出来就是个女孩? 而她,不仅没有生出男孩,甚至还因为难产大出血,再也不能生育。 若是一个男儿,她这个做娘的便能够期望有朝一日入朝为官,给她这个亲生母亲一个诰命。 她就再也不用在郑丽琪那个蠢货面前低三下四了。 女儿,一个女儿除了能嫁人之外有什么用,到头来不都是给别家养的儿媳妇,永远是个赔钱货。 若能侥幸在京中嫁一个郎君,好的话能添补一下,坏的话恐怕还要让她这个娘来接济; 若嫁到远的地方,跟五姐儿一样随着夫君外放,恐怕等她死了也见不到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个孽障再回来。 女儿,能有什么用啊。 她要的是能够救她于水火的儿子,不是一辈子如同浮萍的女儿啊。 你从肚子里就是一个骗子! 薛闻想,怪不得她一直不得亲娘的喜欢,原来是她鸠占鹊巢了。 恶意从佟卿仪身上流淌下来,将她包围,淹没了她的躯体,堵住了她的口鼻,埋葬了她的呼喊。 在这样巨大疼痛出现的一刹那,她还有心思走神: 她想: 原来是她从始至终,都不应该出现过。 她为什么要经历这一辈子。 她早就该死的啊。 - 她就像一条被抛掷在岸上的鱼。 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命运的倾轧,她已经没有 任何的挣扎。 耳朵开始空鸣起来,尖锐的叫声将她紧紧包裹,因为她发现自己是一个笑话。 她上辈子所有的开端都是一个笑话。 她为了让佟卿仪满意咬着牙做好所有,她为了佟卿仪这才答应嫁给沈今川,她为了母亲才坚持那么久。 她穷尽一生所有的努力,归根到底都是等待来自母亲的认可,都在希冀能够拯救她的母亲。 而她如今放下前路,回头知道是死路,依旧想要拯救她的母亲。 但其实,她的母亲并不爱她。 她恨她。 多么讽刺的一个笑话。 - 老爷,她估计是真的被小鬼缠身,这才迷了心窍。 佟卿仪也没有想到等她说完这句话,薛闻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整个人好似失了魂魄的空壳娃娃,没有半分神采。 在薛闻回神前,先来一步的是薛侯。 佟卿仪见薛侯负手而立,凝视着薛闻,眼里充满着审视,她下意识低下头走到薛侯身边,将自己的立场彰显得泾渭分明。 但气氛太过冷冽,她也摸不准薛闻究竟怎么了,犹豫一下这样开口。 要不,找个大夫给她治治吧?还还魂也好。她别过头,断断续续地柔声扯了扯薛侯的衣袖:好歹也是咱们的亲生女儿啊。 薛侯顺着力道低下头,看着佟卿仪朝他望过来的恳切眼神,没有半分波动,看着薛闻许久叹了一口气。 薛伯见现在成败就在此一举,九姑娘活着一日他就一日睡不安稳觉,谁能忍着把柄在别人手里? 他小心开口,身为主人家的左右手这时候说话也无可厚非,连佟卿仪这个宠妾都不能拿他如何。 老爷,既然都说九姑娘病了有些日子,不如就过些日子送她走吧。 薛家,可丢不起这个脸啊。 薛侯想,结亲结的是秦晋之好,想将两家绑在一条船上,可若是嫁薛闻这个有怨气的,那便不成。 他是心疼好不容易长成可以派得上用场的女儿,又因为这个女儿原先是懂事的,愿意留一些情面,给她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 毕竟外头究竟什么样,她一个锦衣玉食从未吃过苦的小姐从哪里知道去,但若只能这般,那还是宁可无,不可添乱。 更何况,若是真嫁去曹国公府,她一朝升天,记着现在的仇可怎么办。 这个女儿,已经废了啊。 第92章 即便还有转圜的余地,在薛侯说出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了。 他伸出手去揽佟卿仪的肩膀,他说:你也看到了,只能这样了。 是她自己不争气,不知道从哪里被迷惑了,这才发了疯。 李天王若早知道哪吒能够大闹东海,为陈塘关迎来灭顶之灾,也会原因先将哪吒扼杀在摇篮里。 佟卿仪呆愣愣地看着薛闻,但她这个女儿好似真的已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 她竭力地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出神采,却只能从她的眼睛里头看到她的影子,缩小的、苍白的、不体面的。 薛侯一声轻咳,佟卿仪就又从母亲变成了梅姨娘。 她乖顺地回到熟悉的怀抱中,将额角抵在他的胸前,她清楚的知道自己颤抖着,正如同在收到薛闻离家私奔时做出的反应一样。 那时候她哭着,连从什么角度落下几滴泪,究竟怎样撇清关系都一清二楚地说老爷一定要将她找回来乱棍打死,我可生不出这么孽障。 她给了薛闻机会的,只要好好听话,只要服个软,这是她的父亲,怎么可能伤害一个能够正好派得上用场的女儿。 可如今早已经没有办法将说出口的话再一次收回来,而一个没有能力只会拖累她的女儿和支撑着她荣华富贵的丈夫,梅姨娘比谁都清楚她会怎么选。 最终,她犹豫着、断断续续地垂下头,青葱的手指捏得泛白,说道:老爷不如给她一道白绫吧,也好去得体面些。 毕竟是咱们的女儿。 毕竟,是她生下的孩子。 即便是一个不能为她带来诰命荣耀的女儿,也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 但就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求情的话语究竟是为了这个女儿能够好受些,还是为了挽回在薛侯眼中的形象。 虽说被迷了魂,但到底是咱们薛家的女儿。 第三十八章 薛阮阮觉得, 她的夫君沈今川有些怪异。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有些捉摸不透,但在她意识到的时候发现没有一处是符合常理的。 沈今川从前便对朝堂之上与她泾渭分明,在书房中伏案时她偶尔红袖添香成为夫妻间的小情趣, 可书房的大门现在朝她紧闭, 门口还有小厮把守。 好似不是在防贼,只是在防她。 还有, 她夫君公府侯爵子弟,向来品行优渥、气质高洁, 如今却会在不知不觉间口中吟唱着不知姓名的欢快调子。 太怪了。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怪异的, 她细细想来, 只能追溯到他们宫宴之时重逢会面。 那一夜, 她的夫君从压抑着的亢奋到焦虑不安, 如今在一人独处之时又开始欢欣雀跃。 这让薛阮阮不禁有一个不好的想法。 怀疑一旦开始,就如同高山滚石一般再也抑制不住。 更何况, 她每每自己独居床榻, 摩挲着身边冰冷的错金丝软枕都会想起薛闻的那一句你怎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啊? 她计划了所有的一切,要在自己最美好的时候逝去, 要让她最爱的男人即便身边有无数个女人, 心里最爱的也只能有她一个。 可薛阮阮从来没有想过这么一个可能。 若是她还没有死, 沈今川就已经寻到另一朵云开始变心了, 她要怎么办? 京城有句俗话春日的天色,就跟小孩子的心情一样捉摸不透。 一霎时还是阳光明媚, 飕飕寒气被渲染的增了一丝暖气, 转眼就冷冰冰的整个天都阴了下来。 薛阮阮觉得沈今川现在就是一样反复无常、捉摸不透,她从前自负自己了解他, 可现在却无论如何都猜测不到,究竟什么时候被外面的贱女人勾住了心魂。 对, 老宅。 夫君身上有伤,是为了救治公爹,公爹遁入空门难不成,庙里有小尼姑勾引不成? 她如何放心沈今川就如此沾染外头来路不正、心思不明的女人?可能让她放心托付的女子一个无能、一个不识抬举。 她犹豫许久,在将沈今川身边小厮叫来问话的犹豫中最终选择了让嘉庆子叫来她最相信的大夫。 若我现在好好治病,可否将一切恢复原样?她殷切问着,好似眼前不是大夫,而是让她辗转反侧的那个公子。 原先便劝过姑娘该要好好治病这病人体虚柔弱乃是常事,姑娘偏要因为一时美好而不顾自己青春年少。 现如今,姑娘久病不治不肯对准药方下药,病灶一直拖延,只肯用补药来装作若无其事 大夫年纪大了,说出的话字句有些含糊不清。 若是平常还好,可如今薛阮阮心里着急,自然不肯听着大夫慢悠悠地斥责自己,连忙拿着水压了压,打断说道:我只想知道,能还是不能。 第93章 当时姑娘只是生育子嗣不成进入小月子时候的病,只需要好好调养个一年半载便无事。 如今即便开始疗养,恐怕也事倍功半,毕竟您用的补药实在太多了。治病之事,向来宜早不宜迟。 这和薛阮阮本身的期待差得太大了,她面色苍白,仿佛一下子从高处跌了下来,人有些眩晕,胸腔内一口浊气吐不出去,卡在心肺之中。 良久,她问:我觉得鹿胎膏分量加倍也没有原先那么好的效用了,若只调理气色需要和平常一般无二,还有什么办法? 姑娘当真 既然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就做到底,反正她在爹和梅姨娘面前暗示,按照薛闻那个孝心必定会回来。 只要她回来,接下来的 一切还不是由她来掌控? 最不济最不济的下下策便是如此,但谁让还是自家姐妹更让她放心托付呢? 你就说便是,全天下还没有我拿不到的东西。 紫河车。 若姑娘主意已定,那便只能用这个了。 大夫不懂,有多少人跪求上苍能够多活一些时日,有多少人为了延年益寿克己复礼,但薛阮阮这样只要一时美好不图长久的,行医多年他也就见过这么一位。 本着医者仁心姑娘本身用了太过补药,本就已经虚不受补没几日年岁,这紫河车更是威力巨大,用不了几次恐怕 能有多久? 最多一个月。 足够了。 让薛闻安分守己,足够了。 晚间沈今川归来,夫妻二人四目相对,想的是对同一个人信手拈来。 也算是夫妻默契。 - 世间之事并非努力就有结果。 薛闻明白,却又不慎透彻。 毕竟谁都没有办法真的接受自己付出努力之后依旧竹篮打水一场空,白白成了笑话。 她蜷缩在地毯上,抱住自己双膝,如同还在母体里一般保护着自己,回归本初。 其实知道那句话之后她并没有多么伤心,反倒有一些茅塞顿开怪不得我感受不到。 感受不到的,怎么可能是爱呢? 但真相让她首当其冲,像小时候淘气爬到树上时一下没有踩稳,后背承受所有的力道,剧烈的撞击一下子夺走了全部的呼吸,脑子里没有剩下任何思考,只剩下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的嗡嗡嗡。 阳光从外头渗透进来,切割成一个一个的光点落在她身上。 她该庆幸,还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 慢慢地活络着僵硬的关节,她的掌心里出了冷汗一片冰凉,等她抬起头的时候便能够看得见那扇漆红托盘上的东西。 白绫。 希望她能够识相地自裁。 但她不想。 她的人生很痛苦,很难受,在知道佟卿仪将她献祭出去讨好的时候很委屈,但也就是这样了。 更多地,她开始迷茫,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 她人生存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薛闻是不肯死的。 如果回到没经历一切的时候,她或许真的会顺遂他人的意思,试图用死来报复,幻想着父母在知道自己曾经多爱他们后开始追悔,幻想着他们在没有自己后察觉一切都不是滋味。 但她经历过。 经历过如同她一般想法的孙娘子的躯体是如何鲜血淋漓,而逼死她的罪魁祸首是如何言之凿凿地要用她的尸骨来换金钱。 榨干她身上所有的养分。 她死的时候,应当也会想过没有了她带来的金钱,是不是父母就知晓了她的用处,开始后悔没有好好对她呢? 或许甚至都不需要好好对待,只需要几句言语上的欺骗、行动上的婉转就足够她活下去。 毕竟,从家里到山林间那么长的一段路,孙娘子应当也是期待过有人能够寻到她,阻止她的。 别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辈子虽然不知从何而来,但她想要好好活着。 她记得初到并州的自己,那是涅槃下的薛闻,从灰烬里诞生的奇迹。 上一次她可以,这一次她也可以。 总会有办法的。 这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即便她已经经历过心爱曹国公府的十几年,但关于这个地方的记忆本应该就像刻在骨子里一样。 即便有些陌生,但所有的一切她都清楚。 一进的院落并不大,她从后门进来到东厢房,这是佟卿仪住了十几年的屋子。 因为嫡母实在看不惯她的狐媚子模样,便将她放在外头安置,若是郑丽琪主动要磋磨她,两人更多时候井水不犯河水。 第94章 毕竟每每宣召人入府,本想下人颜面,没想到这人能自己把自己的脸放在脚下踩。 这样想着,府内的地形图在她脑海中出现,府里薛侯在,必定会在正房,薛伯寸步不离,不看着她死不会甘心。 正门门口还有人伺候,庭院游廊处会有人把守,门房就在那里。 不过刚才门口息壤,甚至惊动了薛侯,眼下会有许多人聚集在门口,而这里和前门门口离得很近。 坏处因为她离开时候的冲动,薛伯必定看着她死了才会安心,好处时今日虽说是为了骗她回来,但一没有想要闹大,她身为家丑也不可外扬。 也就是说,人不多,甚至有些笨手笨脚的人还会被支开。 外头有她种下的树木花草,从这里出去,就有一个狗洞。 只要不被发现,只要她能够钻进洞里,就一定可以逃走。 可外头的门锁,还有外头的人绝对不可能让她这么走了。 上一次她或许会心存侥幸,会因为骤然重生而认为不成功便成仁,但这一次是权力名声下的倾轧,是见到血的战争,唯有她死才能够让另一方平息。 可问题的根源在于,她不想屈服,更不想死。 外头没有万全之策,那里面呢? 园林之中讲究虚中有实,假山层叠,浮影沉壁,外头梅花已尽荼靡之势,但梅树并未横生枝节,反倒是趁着往上而去。 薛闻蹒跚着起身,抬头望起墙壁上的窗棂,眼神深远。 里面有动静了吗? 薛闻正想着,外头传来了动静,是她的嬷嬷。 回袁嬷嬷,里头还没有动静呢?你看这要如何是好,上头若是来催了,要不影子倒映着,外头的人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混账东西,你是脑袋塞在地底下不知道吃的哪家饭了是不是?嬷嬷叱咄着骂了一句。 可薛总管说 若你不是薛总管拍下来的,我先让人把你拉出去打上几个板子。嬷嬷气势汹汹的,白了一眼,直将人差遣走:这里我来看着,前头那儿正缺人,还不过去看看。 薛闻摸了摸自己圆领袍被革带束缚的腰侧,察觉里面的东西还在时才安了心,将东西掩藏在手中。 随身带匕首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不,应该说她从离开开始便带在身上的匕首,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从离开京城之时便想过没有那么简单,如今在经历心境上的蜕变后再面对,最终格外地心平气和。 外头人好似有些为难,但马上喜不胜收地离开。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热烈的阳光从外头洒了进来。 嬷嬷一进门看着薛闻好似还在发呆,重重地叹了口气,使劲推了推她:小九儿,这会趁着京城防御司的人正在抓人,老爷正在应对暂且无暇管你。 你趁着这个时机,快走。 衣袖里掩藏着的匕首有些颤抖,薛闻觉得的心脏好似来回地撞着胸膛,疯狂地撞击着困住它的牢笼。 走?我要怎么走? 嬷嬷担惊受怕地看着外面,显然她一辈子没有干过这么大的事儿,往日里值班时候偷吃一口酒,散下去的孝敬她多收上些和这事比起来不值一提。 笨死你。 你不是有那么多的主意,怎么这时候这么笨了? 就在院里边有狗洞,你直接爬出去,前头来人生事没有工夫管你。 薛闻没想到这个她觉得像是故事里凶恶老虎的嬷嬷会和她计划逃跑的路线一样,她跺了跺又有些酥麻的脚,深吸一口气。 她该庆幸没有在薛侯府里,让她逃脱不至于难于登天。 那你怎么办?薛闻问。 早就筑起的防备在短短时间内毁于一旦,她再一次问,为什么嬷嬷都能对她心软,佟卿仪不成。 我能怎么办?他们就 把你看丢了呗,放心,死我一个有儿有女的老东西可比死你一个亲生的小丫头片子难多了。 对,父母杀子即便闹到明面上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薛闻摇了摇头,在执意不肯的时候将人推了出去,她原先不肯叫人为她受罪,如今更不愿意。 将人叫回来,我不需要你为我承担代价。 小九。嬷嬷眼神无奈,看薛闻自寻死路,但又拗不过她,加上紧张更加焦灼。 有些事情别放在心里,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人这一辈子能陪自己的只有自己。 嬷嬷看你长大,知道你是有主意的,才不是失心疯了呢。 第95章 好好活着,好好活给他们看。 人走了,外头的人确认薛闻还再也就放下心,小院子就这点好处。 但在屋内的薛闻没有像他们想的自寻死路,而是送走嬷嬷的一刹那搭起爬上窗户的梯子,大家具罗列声音太大便用小东西,只要稳就足够了。 薛闻环顾四周,没有将匕首放下,只将衣摆塞进革带内便上去。 窗户被从内掀了起来。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回头,握紧手上的匕首。 嫁在曹国公府没敢露出一丝错误,连步摇都不能摆动的女孩仿佛含笑看着她。 薛闻,你很年轻,你可以有无数选择。 你想想,春日里你可以踏青歌唱,夏日里迎接暖阳,秋日里迈着大步,你已经帮助了许多人,只要你想,你还可以改变更多的人。 你今日因为亲生母亲并不爱你而委屈,但你已经不是几岁的孩童,没了它也可以活得下去,看得远一点,什么都会有。 不要再回头看。 她终于和自己达成了和解,而后没有再犹豫地向前而去。 薛闻等越过外头粗壮的梅树,爬到墙上,一下子越到地上,脚下的锐利酥麻让她停下了脚步。 - 门口真的在兵荒马乱,不知道又惹上什么人,但这已经和自己无关。 薛闻知道一路跟着自己来的大姐是秦昭明用乔家的人留下来看顾自己的,现在她必须跟人说清楚,更不能拿着这个事给刚刚有些眉目的阿昭添麻烦。 没关系,她这么年轻,总会想到办法的。 她总会,千万次,救自己之中。 第三十九章 秦昭明精力十分充沛。 若要用实际例子来表明, 那就是平常人需要睡四到五个时辰才可能恢复精神,但他只需要一到两个时辰就足够。 这也就是他可以跟熬鹰一样对比薛闻晚上不睡的作息,又能第一时间在薛闻清醒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无他, 唯年轻力壮耳。 由此可见, 他那些时日被关在闭塞木箱内,不见太阳, 不知时间流逝时,疼痛、饥饿焦灼混合, 究竟过得有多难熬。 但现在他再一次体会到这一种难熬。 就在并州的穿书发出来的那一瞬, 他就开始等待时间的流逝, 焦急这一天怎么过得这么慢, 薛闻就不能直接飞来他的身边吗? 连这几日能够见到太子殿下的人, 都觉得太子颇有些心神不宁,这对向来只露出几分似笑非笑让人不敢捉摸的太子来说, 让人浮想联翩。 连想和太子叙旧的亲舅舅, 英国公乔越见了也不免心神动荡,想着该不会陛下当真有对太子势力不满的意思。 原本还对秦昭明身体好了还瞒着他有些哀怨, 转眼就变成了同仇敌忾的心疼。 唯有还住在京城太子府的姜逍和担忧的睡都睡不好的东宫总管安康公公一语道破: 这哪里是政事困顿。 那是什么? 分明是春天到了。 安康公公不解, 安康公公想不明白。 毕竟他只知道猫会闹春, 实在想不清楚春天和秦昭明的心情有什么关联。 东宫从内府抽调了匠人, 把所有人请回来又原封不动地将人送回去,又让内府过几日再派人来。 莫说内府不知是何用意, 传到朝堂上下也不能解惑, 连东宫自己人都摸不着头脑。 但安康公公越过影壁,看着偌大演武场上在红缨枪虎虎生威之时骤然停下, 脸上浮现起一抹羞涩笑意的秦昭明,觉得他越发像一个单纯的、有些盼望的少年了。 这没什么不好。 - 但秦昭明一开始还有欣喜和焦急, 等到时间快要到了,才发现一个最严重,也是最让人忽略的问题。 他骗了薛闻。 他借口自己的凄惨,不仅获得了薛闻的同情还争夺了她的偏爱。 成功地代替了查查在薛闻身边的地位。 但是如果让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谎言呢? 其实他没有故意想要骗她,当时的情形他对任何人都不能放心,掩藏身份是权宜之计必须做的。 但若说后来为什么没有坦白是因为怕薛闻生气,可等到明明错漏百出薛闻已经意识到他跟乔家有紧密联系的时候还不坦白 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薛闻想要避免参与到京中之事。 她什么都知道,但许多事情不愿意沾染,若寻常人求之不得,她只会是逃之夭夭。 那怎么坦白怎么让她原谅,成了他这些日子里最大的事。 因为她的身上绝对有着和自己的秘密一样,甚至超乎自己的天大辛秘。 第96章 秦昭明想,他可以永远都不知道,但薛闻必须留在他的身边。 于是到了薛闻进京的日子,他才明白俗话里说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等待屠刀落下的时候太难熬了。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本应出现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眼看着太子殿下已经失控,好悬跟在薛闻身边的人回禀了消息。 【薛姑娘在永吉坊薛府,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怎么来京城见他的时候就下落不明了? 先带兵 亲兵统领连忙劝他:殿下,小心其中有诈。 被制止的太子殿下勾着唇,绽出一个笑:通知京城防御司,孤被行刺东宫至宝丢失,立刻将附近给围了,连只蚊子都不能放出去。 是。 统领连忙应下示意手下副将赶紧行动,见秦昭明依旧想要亲自前去,连忙阻止:殿下,事发突然,不得不防。 若非知晓殿下此时一定不乐意听,亲兵统领都要直说:这薛姑娘如同诱饵一般,引诱殿下自投罗网。 虽然他现在的话也没有委婉到哪里去,可东宫经不起太子殿下的又一次失踪了 。 殿下,不论人还是物,有些事在一切尘埃落定前,都不宜摆在明面上,否则有人借此生事。 安康总管虽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秦昭明在他看来如同亲子,见他因为一个消息方寸大乱,忍不住低声劝解。 上一次,便有人因为借着已逝乔皇后遗物的名义引诱秦昭明上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太子? 秦昭明自认做了万全准备,但事先准备好的埋伏夹杂在不经意之处的迷药还有来自亲兵的叛变让他这个在战场上的无冕之王中了人生中最大的埋伏。 秦昭明眉眼微微扬起,越发衬得一身如火红衣的他肌肤雪白,织金的纹样在阳光衬托下更显得他华贵非凡。 在他轻轻抬眼之时,所有人在他的威压下都不敢有二话。 可珍宝哪能被藏匿。 冠世奇珍,便应该四海叩拜。 - 逃离薛府这一次并不是和上一次一样靠毅力取胜的拉锯战。 这一次,是一场需要出其不意、猛而快的突围。 她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离开这个地方,而后彻底地失去踪迹,最先开始奔跑的时候没有闲暇来顾及从高处跃 下时脚上的酥麻,最先让她感应到的是胸腔内涌起的铁锈味。 蔡大娘曾经跟她讲过一种很奇怪的羊,每当受到惊吓和恐慌时,这种羊就会直接瘫倒在地上束手就擒,整匹羊的特征就像死了一样僵硬。 而如今,她觉得自己就像这种羊,本应该躺在地上原地去世,但她逃跑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只要逃出这最后一个巷子,她就可以奔赴自由。 初春的风和冬日的风绝情的不相上下,残酷地刮过她的面颊,未曾让脚步有瞬间停留。 直到,视野在开阔之前,马蹄声破空而来。 一声长啸,马匹嘶鸣,她听到好似四面八方来的声音。 人在这! 而后一声熟悉的声音让她从急速奔跑而引起的耳鸣中停下:阿闻! - 薛闻见到秦昭明的那一瞬,其实根本没有想过其他。 什么虚无缥缈的未来、什么后头会有的追兵,什么秦昭明究竟为什么这么巧合出现在这里,她都没有在意。 她只是用力地扑向他的方向。 而策马而来的昳丽少年翻身下马,朝她奔去,手臂如同铁铸将人拢入怀中。 他人府邸门前的灯笼挂在亭台楼阁间的翘角下随着风轻轻摇晃着,玄衣的粗糙和红袍的精致随着两人相拥而潋滟交织出厚重的美感。 格外相得益彰。 在薛闻感受中是久别重逢,是生死前的惊鸿,扑进秦昭明怀中并无什么不妥。 但没过一会,理智回笼,不合时宜的羞涩伴随着对未来的打算一同出现,她主动挣脱开怀抱,还没有缓过来的呼吸急促让她脸颊升起的红晕格外正常。 我招惹的是薛侯的人,你能搞得定吗? 秦昭明身后是五六个跟着他一同下马的人,看起来就威风凛凛,薛闻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侍卫或将士如同开锋的剑刃一般冷冽的气势。 她不明白秦昭明究竟在乔家现在是什么身份,出行才会有此排场。 但在她有理智之是,还是不愿意给人添麻烦。 即便在身居高位的人眼里薛侯什么都算不上,但对于许多人来说薛侯也是高攀不得的显赫权贵。 位置高低不在自己平定,而看在何人眼中。 秦昭明本还在缅怀逝去的怀抱,但二人一分开,他便将薛闻眼眶的红晕尽收眼底。 薛闻哭过这个认知让他气得勾唇,转眼听着她这样问,伸出的手只差一点便落在她眼尾肌肤,但最终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第97章 很快他绝佳的记忆找到了薛闻口中的薛侯究竟是谁,那个在宴会上试图左右逢源,将女儿口头要嫁给许多人,要儿子娶很多的人的老东西,冷笑说道:要不要我现在将他家给抄了? 我向你保证,连蛋黄都会给摇匀。 落后一步的统领从见到薛闻之时便开始惊讶。 首先他没想到这事真的就是一个机缘巧合,其次他难以想象自己看到太子殿下伸出的手竟然会又说回去。 还拿着抄家黑话来温言哄人家,这哪里是坐镇中央英勇无匹的太子殿下? 分明是开屏的孔雀! 薛闻见他这么说将心放下,不会给他添麻烦就行,摇了摇头拒绝了连蛋黄都给摇匀这个抄家方式。 薛家被抄家或早或晚,都只会在永昶帝手中,何必沾染了阿昭如今还在卧薪尝胆的境地。 于是她仰起头,拽了拽他的衣袖,本就温润如画的人带着安抚,在看出她悲伤的人眼里更显得温柔:那能不能收留我? 秦昭明顿了顿,视死如归却没有半分犹豫地直接请人上马。 - 薛侯想不明白自己今年到底招惹了哪路神佛,怎么做什么都不顺。 先是女儿不知道究竟被哪方知晓他底细的引诱,不论怎么查都查不出来,最后只能说是失心疯,就当这十几年白养了,白白错失一个良机。 但这里还只是权威被人挑衅得不痛快,就像小猫小狗给了他一爪子,心里烦躁,但吩咐下去让人打杀了就算了解。 最让他捉摸不定的是京城防御司虎视眈眈,直接要硬闯。 他在门口赔罪,小心翼翼地塞钱后想问自己究竟得罪了哪路菩萨,这般冲着他来,若要孝敬,大可以直说。 就怕不知不觉间得罪了啊。 但人不收钱,不通融,一点面子也不给,丝毫不按常理出牌。 眼见真要破门而入了,一人骑马过来在管事的面前耳语,管事的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带人离开。 他这头还在飞快琢磨,忍不住跟上脚步,必须恭送人离开,盼望再也不来。 还好那些人都未曾纵马,但一路紧随,身后是管家着急忙慌地在他耳边耳语:九姑娘跑了,要不要开始搜? 他一眼就能认出那个罩上赤红斗篷被人抱在怀中的人是他那个跑掉的女儿。 即便远,但他也能认得出来。 薛侯的心脏因为激动剧烈地开始跳动起来,好似沙漠中绝处逢生的行人。 视线中早就已经没有那些身影,也无法阻挡他的激动。 怀中的人是他女儿,那感受到视线如同恶龙隐藏珍宝一样冷冽回头的人究竟是谁? 他这个女儿,可真让人意想不到。 第四十章 你有没有期待过这样一个场景。 或许是心底淋了一场雨, 或是不理解的雪,而人早在多年的风雨之中学会在雨中奔跑,学会了坚强。 但忽然, 有人拨开云雾, 带着希望朝你伸出手,救你于危难之中。 世人求神拜佛, 就是求这一线希望。 而在很早以前,她空守洞房, 等到自己解下鸳鸯戏水纹样的红盖头, 吃着桂圆干枣解馋, 0屋内鲜艳明亮的双喜蜡烛结出一团团血泪之时, 她就知道往后这条路会分外艰难。 后来, 薛闻唯一一次求神,求神求了许久, 斋戒茹素抄写血经, 最后依旧不得如愿之时就明白求神不如求己,她早就已经学会不要产生什么期待。 走好脚下的路, 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就已经足够。 但她在形容奔向秦昭明的那一刻, 落在他怀中, 嗅闻到让人安心的恬淡香气, 被他的怀抱内的温度彻底包围,她才恍然间明白自己习惯不再期待, 却仍然对他们能同行而感到惊喜和愉悦。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扑进那个怀抱, 却又在理智回笼之时自己抽离。 但今天的太阳很大,秦昭明好像又长高了些, 在他的怀抱里薛闻逐渐闭上了眼睛,安心朝后倒去。 意识模糊的那一刹那, 她在清醒和放任之中做选择。 最后她问:累了吗?累了。 这个人你放心吗?放心。 那就睡。 于是细密睫羽轻轻颤抖,而后彻底在眼周打下阴影,身后还在不知用何力道的人察觉到这个抿了抿嘴角,将手穿过她两侧腰间,深吸一口气直起腰来,看这京城都觉得美满了很多。 他就是怕薛闻从马上摔下而已。 才没有想做别的。 - 东宫宫人这些时日耳提面命要小心谨慎,都在暗暗揣测难不成是陛下驾临? 太子殿下带人回府,前所未有的阵仗,前院侍奉之人成了一行长排,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看着太子殿下回宫。 唔还是太子殿下一人啊。 为首的东宫舍人正六品女官阮柏稍稍大胆些,她悄悄抬起头来,看着太子殿下方才出去时披在身上的赤红鸾凤披风穿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第98章 而这个人,还被太子殿下如珠似宝地抱在怀中。 本就只是简单束起的发丝在经历一连串剧烈活动后如同瀑布般散在脑后,配上明艳艳的织金红绸,好似盛放的牡丹一般绮丽,将颇具威严的红中和得恰 到好处。 该怎么形容眼前这张脸。 若论美貌昳丽无人比起太子殿下,可怀中之人五官淡淡,平白生出几分画不出的忧愁。 她紧闭双眼,细若梅骨的手指随着太子殿下的行动微微晃动,翩若惊鸿,好似通体白玉,和其他用绫罗绸缎金钗宝器装点气势的人完全不一样。 等视线内太子殿下已经带着人过去,女官忽然明白前些时日太子殿下折腾的正殿陈设,还有那些各色各样的衣裙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忽地,聪敏的女官阮柏呼吸一滞。 她没有错过细微的细节,人在怀中被不符合身形的宽大斗篷彻底覆盖,但袍脚依旧暴露出粗糙的、不会出现在她眼底的品质。 再结合今日卫率府统领气势汹汹离开,内率府几位千牛、备身不止如同往常紧紧跟随,还在卸去身上多了许多甲胄,只从简出行。 她自太子出府便跟着太子,因为眼疾手快脑子好使被提拔成东宫官员,此刻她活泛的脑子面对太子殿下再明显不过的偏爱还有今日出行完全避开在明面上惊动御史台。 于是最后的猜测简直不敢细想太子殿下怀中的姑娘,究竟是睡得太沉,还是昏迷了呢? 太子殿下不似其他殿下要么好色要么有母妃操心,多年来身边无一人侍奉,有数不清多少世家贵女想要将太子妃之位收入囊中,单说乔家就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偏偏她主子视若无睹。 该不会,太子殿下头一次春心萌动,便要强取豪夺吧? 那这姑娘如此打扮,通体便于行动,若再将头发束起来便和男装无异,这般乔装改扮,又逢太子殿下这般气势。 想起之前听过的南王强抢民女一事 她当然未曾觉得太子殿下和南王的品行可以放在一处比较,但身在皇室,掌管着生杀掠夺权力的皇权贵胄伴随着的也就是没有什么能够逃出他的掌心。 再加上太子殿下让人捉摸不透的道德感这位姑娘,怕是日后都逃不出太子殿下的手掌心,只能乖乖做东宫内的金丝雀了。 - 等药藏局医术最好的大夫被着急请来之时他原本以为太子殿下又受了重伤,没想到是为一位小娘子看诊。 你快看看,她究竟怎么了? 原先他以为薛闻睡着了,谁知将她放在床榻上也未曾醒来。 薛闻对什么事都有警惕性,绝对不可能睡得这般安详。 看着她躺在浸染了他气息地方的满足感还未曾来得及膨胀就像开始恐惧。 殿下不必担心,身体太过疲劳、长途跋涉后遇到安心的场景或者安心的人,陷入熟睡也在情理之中。大夫说话很动听,但秦昭明不知道信不信,小声问身边侍从:不是让姜遥在府里待着,她人呢? 他担心薛闻身上的异常,会让她真的寿数有损。 等屏退所有之后,他坐在榻边,看着薛闻眼下淡淡青黑,想起通报里的姑娘十分焦急,埋怨自己竟然因为她着急进京而暗喜。 分明,她只知道照顾别人,一点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他的指腹和梦里一样碰触到她的唇瓣,软,软软的。 但就一下,就一下,他就松开手了,生怕惊扰了在沉睡中的她。 侍从小心来通报,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交代留在外头的人在薛闻醒来之时一定要第一时间知会他。 - 秦昭明回寝殿之时,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的身影。 阿闻! 身着淡金广袖襦,等她回过头来俨然一个等丈夫回家的妻子,却没等他高兴太久,那小虎牙还没等到得意忘形时露出来,就看着被他惦念的人,朝他深施一礼。 露出一个仓皇的微笑,眼底翻涌着看不明白的思绪,好似化不开的浓墨,让他们从前的亲近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陌生。 或许,该称呼您一声。 太子殿下? 第四十一章 东宫典膳局上上下下就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此场景。 太子殿下驾临! 太子殿下要亲自做庖厨之事! 若上一件事还能畅想一下直面最上头的主子而青云直上的话, 那下一件事就活脱脱阎王爷来请活不成了啊。 若非他们司膳局伺候不周,太子殿下何至于亲自动手? 正八品上的司膳丞觉得刽子手已经在挥刀了,黑白无常马上就要显形了, 他马上就要 哎?怎么, 太子殿下还真的生起火了? 太子殿下竟然真的打算做菜,而且手艺虽然并不娴熟, 但居然很有条理,好似他已经观看过无数遍一样, 下笔如有神。 第99章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素来热火朝天的司膳局膳房内却分外安静。 秦昭明看过薛闻动手看了许多遍, 又每一次都会想起来很多遍, 有一句话叫一日夫妻百日恩, 按照他的天赋便是一日学习百日经验。 但他显然还是只会生火烧水,在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十分明智地选择了让别人来动手。 他这双手, 用来杀人在行, 用来在三尺棋盘之上尽显杀机还算趁手,被薛闻指挥着剁肉馅也擅长。 唯独如今要亲自做膳食这才露了怯。 连他也必须承认, 人生在这个世上总有些不能擅长之物, 尤其薛闻厨艺那么好, 若她刚刚醒来自己便用心意来折磨她。 上位者的身份尊贵从来不在外来之物上, 在于权利,而讨好上位者就能获得权利成为亘古不变的事实。 而从皇帝那里说出世家奢靡, 蔡德上的羊头签便成了一切的罪过, 表面简朴的开水白菜成了新的时兴。 从皇帝那里说出一句橘子好吃,整个朝廷便开始以橘子为时兴, 这就叫权势。 秦昭明的妆花织金赤红衣料和整个灶房的气势便格格不入,眼见他开始犹豫, 司膳丞好似看到了一线生机,连忙说道:这汤羹之物,不若交由臣下来试试? 殿下龙章凤姿,这马屁还没有拍完,秦昭明便点点头把这里交给真正的擅长人,似乎也知晓底下人定会多想,他补上一句:尊客乏累,正在歇息,你们看着时辰将菜肴送上便好。 他可以等,他要一起。 司膳丞也懂了,太子殿下口中这位贵客很贵=殿下要一起用膳=把这位贵客当太子殿下伺候。 他连连行礼,送走了这位瘟神。 而这位瘟神离开,见到在门口等待他的东宫卫率府的左将军和京城防御司的统领之后眼里便没有任何温度。 说。 卫率府左将军开口:殿下,今日之事已经查清,永吉坊薛府,乃是薛侯的外宅姨娘安置之地,他家原先是商人起家,祖上在太祖皇帝起事时出过钱财,得了十二侯中的一位。 但他们这一系本就被世家隔绝在外,如今薛家当家人短视,频频同汤家一系世家靠拢,亲近京兆郑家,除了长女嫁曹国公长子外其他的儿子娶妻多娶二流世家之女。 便是本家女娶不上,便娶外支女儿,终归他们有说头。 若今日之事乃是他们故意而为,便应为靠近汤家的投名状。 秦昭明衣袖掩藏下他转动着玉扳指,面上不作声,他今日在刚听到薛闻牵扯到别地之时想到的东西太多,最大的可能莫过于薛闻的存在被汤则镇抓住,借着此事来生事。 而汤则镇一出手,绝对不像秦旭一般连自己尾巴都扫不干净。 他会布下天罗地网,做下即便天大的利益都在他那里,依旧如沐春风不偏不倚地为太子哭丧他扶持的皇子最大的对手都已经没有了,朝堂上他的派系已经赢了。 没人想为输家报仇,都忙着改换门庭。 但显然,这事错漏百出,甚至薛闻都能够自己跑出来,绝对不可能是汤则镇这个老狐狸下的手。 薛府 秦昭明眉头拧起 ,想起上元宴会上见过的那位姓薛的,脑海中忽然想起跟在薛闻身边的人支支吾吾,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想复杂了。 不是汤则镇,而是薛闻主动去的。 他看了一眼京城防御司统领:你去查查,他家女儿的姓名。 又在人奉命离开时收回命令:不,不用查了,将薛侯弄清楚。 他有千百种方式查清楚蛛丝马迹,将一个人从小到大能够经历的所有事 薛闻身上一直有着谜团,她有着并不显眼的京城口音,眼里翻涌着的悲悯好似神明临世,偶尔的笨拙又分外可爱。 他不去想那些阴谋,这些与薛闻来说太远。 可若她真是那位薛侯有亲,那她从京城逃出来而后又从家中逃出来,该经历了什么样的绝望啊。 要知道他刚开始见到薛闻的时候,那人笨拙地连多说几句话都要看他眼色。 后来侍从远远跟着,他隔着粉荷色褶皱纱幕凝望着殿内安睡的人影许久,才移开视线,好似恋恋不舍一般。 走吧。 书房内,还有许多他应该面对的政事。 - 薛闻睡足后幽幽转醒时已是日落黄昏。 腹中饥饿加快了她的苏醒,脑袋才方觉清醒过来,她盖着不薄不厚的蚕丝软被正好睡在阳光中,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第100章 余晖似金光倾泻,透过百蝠窗一路泼洒到她身上,投下一个个光斑。 她在半醒时睫羽轻颤,下意识将手掌挡在眼前,害怕明亮的阳光会让她沁出泪珠。 但等薛闻清醒时发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多余。 她的角度被床帐弄出一个刚巧能够遮住她视线的弧度,轻纱曼妙,却能将刺眼的光变得柔和。 薛闻心下好似被羽毛轻轻搔了下,软得不像话。 她身上也不是今日穿着的那一套衣衫,而是换了轻薄绸缎的寝衣,等光裸的足尖踩在暄软的地毯上,薛闻环视四周,将整个房内尽收眼底。 这个房内,不,不应该用房内来形容,应该用殿。 虽然未曾用富丽堂皇直接覆盖,但也不似寻常人家就寝院落小巧。 即便做了很多的整改将一切陈设看起来并未有打上内府局器物的生冷,但有些奢靡之物从诞生开始便已经分成三六九等。 最好的归于皇族,其余的归于顶级世家,其他的末流在上头赏赐之下可以沾染这无上的荣耀。 但显然,拥有宫殿规格的这里,并非上头露出的仨瓜俩枣。 也不属于一个没有站稳脚跟的世家子。 薛闻一个人在余晖中立着,失神看着距离极近的连枝灯点燃的点点烛光,在黄昏刺眼的太阳下也能分庭抗礼。 她发了一会呆,窗棂透气用的缝隙内透出来的风还带着初春的冷冽。 很凉,凉到她心窝里。 但转眼,外头脚步声传来,若非薛闻心有警惕恐怕不会捕捉到。 那人穿着一身窄袖鸡心领上襦下边配着一条十八破裙,行走间非常妥帖干练。 她见薛闻已经苏醒,并且这样站在床榻前眼底有些吃惊,但很快便调整过来欠身行礼:姑娘醒了?臣马上派人禀报殿下。 薛闻心下一沉。 殿下,这一个只出现在皇族的称呼绝对不会出现在第二个家族头上。 臣。 一个在宫外能用得上有品阶女官,在今年,薛闻只知道两个人。 脑袋中思绪万千,但面上薛闻点点头,轻启唇瓣勾勒出一个弧度:劳烦先为我梳妆吧。 只有两个人,一个身为长子早早封王,享受亲王权柄却在帝王偏爱下迟迟未曾就藩; 一个,如今贵为太子,却在今年有一场大病,在所有人都说太子殿下活不成的时候他会以雷霆之势登上帝位,清扫世家门阀。 这两个,不论怎么想都不会将他们放到乔昭身上啊。 毕竟南王在他们上辈子相识之时已经死亡,绝对不可能是那个罪恶滔天的南王。 更何况,他们在上一辈子在宫内相识,他虽然腿上有疾却并未完全不良于行。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阿昭姓乔,或许没准儿、保不齐、只不过是因为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睐,又因为着急办公这才将她安置在东宫歇息。 即便薛闻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错漏百出、分外亏心,但这是她唯一能给乔昭找的理由。 用来解释这一切的疑点。 但很显然,这些理由没有骗过她自己,甚至连下一瞬都没有撑住。 侍女们随为首女官的一声令下,双手撑着漆红盘将早就准备好的衣物鱼贯而入,即便再好奇殿内究竟是何人,但刻在骨子里个规矩让她们只半垂着眼眸。 看着一双白皙的足踩在猩红的、缠绕着繁复纹路的地毯上,显得越发清冷。 女官,也就是正六品东宫舍人阮柏为自家殿下在外来女主人面前尽情邀功:姑娘您看,这些都是殿下早早吩咐过,根据京城最时兴的样式制成的衣衫。 薛闻抚在布料上的手微微一顿,轻应一声,那双迎着绵延春水的眼眸未曾有任何喜悦。 就这件吧。 阮柏想,坏了,真如她猜测的一样。 但不用怕,她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风姿俊朗,又不好色,品行上佳还能文能武,总有优点能让人心动吧? 难不成世上还有男子比太子殿下还要好,才会一辈子念念不忘不成。 阮柏刚调整好自己,薛闻便已经挥手让人退下。 倒不是薛闻无情,而是她从来不习惯被人用眼睛看着,一览无余的被服侍,幸好她随手选的这一件穿起来还算简单,只在裙头绣了大朵大朵快要呼之欲出的白牡丹。 淡淡的皎月白广袖装点着,等她换好后屋内就那一位女官在等候也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衣衫换得快,但等她换好后外头的阳光还似在那儿,但精神头早就跑没影了,月亮开始往上偏移了,显得殿内的连枝灯越发明亮。 我是怎么来的? 第101章 坐在梳妆台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一下下地梳好头发,这位女官的手比查查轻快很多。 薛闻透过镜子看着身后人见她主动好奇,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而后说着:姑娘是被殿下亲自抱回来的呢。 又见薛闻轻轻哦?了一声,最知上意的官员认为自己摸到了新主子的脉搏,连忙说道:姑娘放心,殿下对您一往情深,身边从无二色。 您就单说这个寝殿,原先太子殿下大行整改,想必全都是姑娘的喜好。 镜中的人乌发如云,随着阮柏的妙手很快地挽起一个发髻,簪上一支赤金玲珑步摇,薛闻看着自己在他人口中的例外,眉宇间却紧紧皱起。 藏在衣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指甲陷在血肉中烙印出半圆的月牙。 - 秦昭明来得极快,按照时间来说宫人刚去禀报,他便一下没有耽搁得过来了。 容色极盛的少年好似重新被装点过一般焕然一新,连靴子上镶嵌的宝石都能折射出光芒,他眉眼带笑,面含喜悦,好似单纯赤诚、没有任何心事。 阿闻! 眼前人并没有那么单纯在她意料之中。 但眼前人能有这样一个身份她属实从来未曾想过。 薛闻回头,拧眉淡望,不可置否地看着眼前之人。 好似透过时间的洪流找到原本人性本恶含笑看着他人癫狂哭泣,却会为她拭泪的少年。 服侍她的人说的话语,即便她有心试探能够吐露这般良多也只会因为他的授意。 随着秦昭明而来的还有身量长了许多的那两只狼崽 子,嗅到熟悉的气味,在薛闻脚下撒娇。 薛闻怀揣着最后的期待,声音如同腐朽的琴弦喑哑: 或许,我该称呼您一声。 太子殿下? 秦昭明张了张嘴,急匆匆地解释,委屈的和下头得不到主人爱恋的小狼崽一模一样:你听我讲,那时候我根本无法说出真实身份,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她一步步走到秦昭明面前,她站得笔直,眼中却有暴雨将至。 薛闻想,她当然知晓他不是故意骗她的。 但他骗的又何止只是这个身份啊? 永昶帝兴科举、驱匈奴、抑世家居功甚伟,大刀阔斧大兴改革,可他生平最大的遗憾并非不良于行,而是 他崩在继位后的第五年,及冠那一年春天。 而后,定襄王遵遗旨册为皇太弟,继位登基。 - 他骗得何止这一次。 如果她认识的人便是永昶帝。 那他怎么能在死后接近十年时间内还一直传信给她啊! 他怎么能啊 第四十二章 女官知晓现在这里不是自己该停留的。 不仅飞快地行礼离开后将寝殿的门关上, 还将司膳局的十几个人全部一同屏退。 殿里很安静。 只剩下小狼崽在她脚边咿咿呀呀的稀碎动静,秦昭明试图靠近,像是从前一样、抑或者再近一些, 将她先抱在怀里, 确认她身边,而后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他知道, 薛闻不会因为权宜之计而真正地生气。 可薛闻摇头,拒绝了他的靠近。 眼里的陌生和怨恨好似一把利剑一样朝他袭来, 仿佛他只要再前进一步, 这人会不仅收回所有的情绪。 甚至还会平淡、优雅, 像一个没有任何情绪的人偶一样慢慢行礼, 告诉自己:太子殿下, 这于理不合。 因为这是秦昭明自己教导出来的。 薛闻从前对有些事很明白,但对于底层的劣根性实在低估。 秦昭明那时候不仅引她说话, 还在她对人流露出太多的外在悲悯后, 像翻身做主人一样告诉她:反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以后再也不用相见, 何必因为旁人而产生巨大的情绪? 大可有礼行礼, 点头微笑当成眼前过去个耗子, 至于之后是一脚踩死还是放任去别家, 那都是后来的事。 也正因为如此,薛闻在面对孙家人恬不知耻地还想用尸骨赚取钱财的时候, 先用充满客套却没有一丝笑意的脸来知道孙家人的底蕴, 而后一击即溃威胁他们必须放弃。 黄昏很快,那热烈的暖阳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唰地一下离开, 空旷的宫殿暗了一瞬,只剩下明晃晃的连枝灯照耀着。 两人未曾说话, 显得这大殿越发寂静、空旷。 殿下薛闻犹豫许久,看着侵略感极强的少年启唇欲言语些什么。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叫出这一个称呼就已经让秦昭明委屈得像心脏被人用力挤压后一般难受。 这称呼太过陌生,好似他们之间所有的相处都是假的一样。 秦昭明顿了顿,制止了薛闻将要说出口的话:先,先别开口。 第102章 他怔怔地垂下眸,作为一个从见面开始就被偏爱,在薛闻面前受过的最大委屈是被躲避了几日后又被隔壁赔款地哄着。 没人能够接受偏爱自己的人收回所有优待,他更不能接受这个人是薛闻。 落在视线内的是她不点而朱的唇瓣,如果这张嘴里一定要说出他最讨厌的话语,那他是不是可以用唇将她封住,让她除了哽咽嘤咛外什么都无法泄露。 这样纤细的手腕,只要他稍稍用力便会留下痕迹。 若用红绸束缚,既不会伤了她还能衬托她的肤色。 不论她是什么身份,不论她究竟是为了谁才进京,反正往后她只能待在这个充满他气息的宫殿内只见到他一个! 薛闻乌发如云,和白玉霜裹的肌肤交相辉映,修长的脖颈从牡丹裙头中探出,犹如冬日眉梢的一捧新雪。 她的眼睛向来是容纳万物,拥有着灿烂星子。 可若从此她不愿意垂怜于他,他又真能够狠地下心肠看她落泪,让她枯萎么。 - 薛闻想过死。 想过以死来惩戒父母,让他们伤心自己等待收获的心血付诸东流,甚至想过她若是自戕在曹国公府,冷待刻薄她的人必定会被千夫所指。 但这些是她在还没有品尝过权力的曼妙滋味的时候,只能用自己性命来苦中作乐争一个让别人悔恨的余地。 但事实上,她很快就明白: 她的父亲不缺孩子,更何况她除了是他亲生女儿外并没有投入多大的心血,而她的娘或许会伤心一会儿,但转念又开始投父亲所好。 至于在沈家,它若还是国公府,那闹出再大的丑闻也只会烂在自家,便是外头人知晓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增添点笑料,奈何不了他们一点。 伤敌八分,自损一千。 后来她咀嚼过权力的曼妙,虽说只是浅尝辄止但也让她明白人世间不会有永远越不过去的大山。 她没有再想过死。 京郊庄子只是一个开始,她希望慢慢离开京城的纷争。 毕竟那些美好的仗她依旧打过,那些皇权更迭时移世易她只能作为一个逐水飘零的小舟。 沈今川死了,沈颖嫁人生子,沈宁也迎娶了夫人,她想看看外头更好的蓝天,看大漠孤烟直,见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抑或者,哪里都可以,她只是想要试一试掌管自己的命运。 她在京城庄子里只是感染风寒,未曾想着自己会死,她素来身体康健,又未曾生育过,怎么可能一场风寒就重病不治了呢? 但世事变迁来得太快,她才为她那出不了宫门的好友寄去信件,上书要在别院中种许多桂花树,等他来看。 她那位好友最爱桂花,连送她的香囊都有上都是桂花纹样,褪色的针线透露出摩挲过无数次,可干净规整又显露了他的爱惜。 不过那人时常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疯狂,薛闻经常担心他在宫内碰上惹不起的人会吃尽苦头。 甚至她一直明白那双在走动时带着微跛的腿,想必就是惹怒了宫里的贵人。 他们并不常常见面,前些年永昶帝还在时宣召她们些外命妇进宫时会在人潮汹涌时候偷偷见上一面,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但后来时间久了,便只有信件给她,有时候会是折好的纸鹤、有时候会是他漫无目的的关切,还有时候是他透露的近况 字字句句,都写着他很好。 换了个皇帝之后,他舒心多了。 薛闻无奈,只能回信给他,但回过来的永远不是她写的那些东西的回复。 不过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因为她那个朋友素来以别人的尖叫号啕当作乐曲,听人说话也只听自己喜欢的。 正好,自己也没希望等来回复,只要有这个人就够了。 - 薛闻起初的试探好似破土而出的嫩芽,被春雨滋润后,小心翼翼地抽探出一抹小小的须线。 却又在面对不再绵软的雨丝后束手无措,只能在风中摇曳。 她上辈子认识的乔昭便是永昶帝秦昭明,那说明命运的变动来自她的一点点的变化。 两辈子同样的命运,他都会经过蔡大娘的店铺,只是上辈子他没有遇到初出茅庐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薛闻,所以腿上的伤经年难愈。 登上皇位的风波不为外人所道,但整合世家、大兴科举、清剿皇族血脉这些内情都能看得出来他对朝堂的掌握还有烦躁。 有些事情分明慢慢来才能减少损失,可偏偏当时英明神武的皇帝选择了更快速敏捷的做法。 而上辈子她们相识在宫廷,他的足疾早 就无法治愈,后来几年上元夜的惊鸿一瞥,到前方传来匈奴陈兵,永昶帝御驾亲征,而后驾崩。 薛闻很平淡的梳理起上辈子的所有。 心里好似油盐酱醋融合在了一起,说不上来究竟是何滋味。 第103章 她知道应该和现在秦昭明说清楚,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想不明白 但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因为她即便知道了最后几年的真相。 可她穷尽一生也不会知道那时候坐拥天下的永昶帝,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什么样的时间内能够未卜先知,写下长达十年的、标注着时间的信笺。 甚至直到她死之时,依旧没有用完。 可不论她怎么迷茫,现在的秦昭明不能为她解答,她也等不到那个答案了。 唯一知晓真相的人,早就死在那年春日里。 回来的,只有他的骸骨。 - 两人四目相对,明亮的烛光落在薛闻光洁的面容上,为她披上一层朦胧的雾。 秦昭明像一个顽劣的孩童拥有着举世瑰宝,他把握不好力道,只会伤了宝物。 徒留四分五裂、满地残垣。 可若是以前的他,他才不会顾忌这么多,毕竟不能够真真切切握在掌心中的,那怎么配称为拥有? 便是碎了,也是这件宝物没有福气。 他可以遍寻天下,找到更甚的奇珍异宝来代替。 可秦昭明知道,薛闻不成,莫说是薛闻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眸中充满怨恨,便是在他教导下的平静如水他都受不了。 得到过偏爱的人,怎么忍心注定陌路。 更何况找人替代薛闻这个选项,简直天方夜谭。 千秋万世,四海列国,他也就遇见了薛闻这么一个傻姑娘,便是旁人再好,那也不如薛闻的半分好。 他这要一个薛闻。 所以他在两人开口,要将话语说明白之前,主动做了他最瞧不起的逃兵,开口说道:我还有奏折没有批完,你先用膳吧。 末了,他还补上一句:不用等我,好似就能掩盖到时真的薛闻没有等他的难堪。 那两只被他驯好想用来讨好薛闻的小狼崽留在了原地,秦昭明自己也不知道他就近希望它们能够留下,还是一并被撵出来。 此刻,他只是一个嫉妒小畜生又什么都不敢做的懦夫。 - 东宫官员按照前朝配比,詹事府比拟尚书省,左春坊比拟门下省,右春坊比拟中书省,剩下九寺五监六部格也均有齐备。 秦昭明是很忙,但也没有忙到要事必躬亲的地步。 晚间宫门准备下钥,官员准备下值,秦昭明来的时候刚巧见到了关于今日朝会上水患的讨论。 昌平帝早有想要节制太子之心,却又不可能真的抑制太子,所以只能将到了年龄的皇子暂且不允就藩,先涉朝中事。 水患一事交由被册为彭城郡王的三皇子和北平郡王的四皇子联合工部官员主理,东宫在这件事上并未被点将派遣出官员。 这本应该是小事,毕竟为官经上说了,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只要不做谁能抓住他们的把柄? 可事儿就在两位郡王一看就不是能干事的人,毫无经验不说从工部领的人也是先要趁机上他们船之人,毫无水利真才实学。 他进去后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毕竟说来说去,事情的根源来自他并未执掌大权,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只要能够派遣官员的权力掌握在他手上就够了。 到最后勋官为正三品太子舍人的官员一拍桌子:他们镀了金装了菩萨,肥了腰包,这百姓又要怎么办? 可若贸然干预,陛下那里无法交差,最上佳之法,等抓住他们的小辫子,将他们的把柄捏在手里,等事情结束后一同禀报陛下,这才叫有理有据。 否则,便是党政啊。 众人安静下来,秦昭明扬起眼眸,上挑的凤眼没有任何颓败之色,大大激励了议事的官员:孤明日便会面见父皇商议此事,事情未定之前不可轻言。 是,殿下。 内侍们为忙碌完的官员们掌灯,偌大的议事厅内就剩下秦昭明一人神色笼罩在灯光中忽明忽暗,让人瞧不真切。 他原本的性格不会管这事,因为这事摆明了便是陛下压制他的法子。 唯有将他这些兄弟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这个事实摆出来,他的父皇才会罢休。 可他知道,薛闻会因为人的死亡而流泪,她会因为自己能够伸出手而没有伸出手而痛苦,那个神明会因为世间万物而悲悯。 现在却将她最虔诚的信徒隔绝于千里之外。 薛闻薛闻 他猛地一下站起来,袖口金线折射出冰冷的光映着他晦暗的眼色,杯盏碎裂的声音从手边响起。 不能再这么空耗下去了。 他不太信任在黑暗中极速发酵的自己。 第四十三章 在东宫并未有薛闻想象的压抑。 膳食全部都是她和秦昭明惯用的口味, 甚至还减少了佳肴成型时候的点点细节,虽说依旧带着宫廷制造的烙印,但稍稍能够吃出本味来。 第104章 从白玉琉璃盏里倾泻出的苦丁茶蔓延着苦涩, 刚巧是她最钟情的醇厚。 侍从井然有序地上了菜肴, 等她浣洗用帕子擦干手指后便退下,只剩下那最伶俐的女官守在门口。 处处妥帖、处处舒心。 薛闻轻呷一口茶水, 浓郁的苦涩漫入口中格外醒神。 她早就知晓,规矩是上位者来为底下人定的, 若你身份已经很尊贵却依旧会被琳琅满目的规矩束缚, 那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身份不算贵重。 从前她在沈家身为曹国公夫人也会有人胆大包天给她没脸, 如今她在东宫自己还云里雾里地就已经被捧在高处。 归根结底, 不外乎那个人到底有没有尽心。 宫廷菜肴有与众不同的新意, 算不上那一种高低,薛闻尝在口中觉得色香味俱全, 但心里藏这事便食不下咽。 稍稍有了饱腹感后便不再继续强迫自己进食。 连枝灯上一簇簇的灯火又进行了新一轮的更换, 再加上盘龙火烛点亮的明亮灯火刺得她眼睛柔软。 薛闻并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办法究竟要怎么才算好。 她的父母,她的婚姻, 甚至薛阮阮和沈今川那曾经被称赞的和睦都无法为她构建出两人相处的氛围。 遇到这种事,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按照她的本心, 她是想要和秦昭明说说的, 甚至她连自己想说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没有底稿, 但就是觉得不应该这样逃避着。 小狼崽很有意思地在她面前扑腾, 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又不会过多打扰。 见她伸手抵在额头上乖乖地就不动,等她收回手指便追着尾巴来了个后空翻, 开始自己哄自己玩。 薛闻含笑看着,眸若点星, 唇若丹朱,凝眸看人的时候好似温水潺潺,容纳世间万物。 阮柏在宫中多年,昌平帝宫中有位分的便有七十二御妻,没位分随着贵女们一同进宫却在身份上差一些不得进封的美人数不胜数。 但她从未见过薛闻这样的人,不单单能用美貌来形容,而是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在她眼里周围的一切都可以有意思,都有趣味。 而在她含笑的时候,哪怕世间最为绝妙的丹青妙手也无法描绘其中神韵。 若早一日告诉她太子殿下会心有所属,东宫上下必然不信,毕竟太子殿下眼高于顶,光是比太子殿下生得好看的人便举世难寻。 但如今却觉得,若能这样这般人物几分偏爱,便是太子殿下也应当是烧高香求来的。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疾行的声音,语句中带着匆忙,和阮柏在耳边禀报后薛闻肉眼可见得见她神色惊恐又慌乱。 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她拧眉问道:发生了何事? 阮柏扑通一声跪下,摇着头说:没发生什么,就是殿下身边人传话说姑娘若身体乏累便早些休息吧,殿下还在议事,恐要很久,免得姑娘空等。 这叫什么话。 阿昭乔昭,不,秦昭明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他会主动拦下她,非要听她哄他,想尽办法地出现在她面前,而不是现在一样直接告诉她公务繁忙。 天底下所有男人都可以公务繁忙用这个理由。 唯独秦昭明不行。 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会被政务拴住的人。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所以不能来见自己呢?上一次他骗自己,然后他悄悄地消亡在这个世界。 只留下不知道真相的她还在佛堂里为素未谋面的永昶帝祈福时收到陛下驾崩的消息。 那现在,他又想隐藏什么呢? - 我要立刻见到他。淡金色的长衫随着动作流光溢彩,刚才还着迷在薛闻容貌间的阮柏却不敢再看,也不敢阻拦,只半遮半掩地焦急开口:可殿下说了 寝殿周围侍女一应跟在她的身前为她掌灯,铺就了一条全无黑暗的广袤道路。 薛闻只觉得好似偌大的宫殿在她脚步丈量下都显得极为狭小,她很着急,憋在嘴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话现在全部都能变成委屈和问罪。 他又做了什么,他又隐瞒了什么。 他究竟还想要骗她什么。 阮柏最拒绝她前往的方向便是她目的地所在,薛闻非常确认这一点,所以脚步没有任何迟疑。 等到了一个宫殿门口,她哗啦一下推开镂花殿门直接走了进去。 身后一溜宫女被留在殿外,几人面面相觑,而后缓缓低下头,确认了薛闻的地位究竟有多高。 殿内一排排的连枝灯撑起犹如白昼般的宫殿,光芒灼灼,薛闻的心却在看见光的时候安了一般。 连她自己也必须承认,她怕黑,在黑暗之中从生的恐惧更加硕大。 薛闻脚步未停,一路走到后头寝殿,她刚一进去,视线便被一张俊美的面孔占据。 第105章 容色极盛的美人半握在榻边,衣衫凌乱,露出胸前一大片肌肤,欲露未露,欲遮还羞。 可惜白玉有瑕,胸口矗立着一支箭镞,宫人口中忙于政事的太子殿下如今额间尽是冷汗,那双劲壮的手臂青筋蜿蜒,好似岩石下暗流涌动的岩浆。 薛闻气势汹汹地进来兴师问罪,一进来便将这幅画面,迈出的脚步瞬间放得轻了。 她对上那双小心翼翼望过来的眼眸,顿了顿没有说话,直勾勾盯着正在准备拔箭的太医。 太医没有停顿,一本正经做准备工作,好似旁人都是尘埃一般引不起任何注意,但秦昭明显然没有表面乖巧,忍不住开口:你先退下。 先处理伤口。薛闻别看眼,不看伤口,更不看秦昭明,冷静的嗓音像冬日潺潺流水。 秦昭明还想要说些什么,被一个眼神偃旗息鼓。 太医看看已经被剪断的箭杆,左右顾盼,最后低下头没动。 听着两人做出最后决议后慢条斯理地处理起伤口来,老太医想,他说这次怎么太子殿下一直让等着,原来是守株待兔。 我没想要借着这个惹你生气。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示弱一般拽了拽她的衣袖,泪珠如荷花泣露,氤氲在漂亮凤眼内,欲落未落。 我真不是故意骗你的,而且除了最根本的事情之外,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任何事。 我母后因为生我而早早去了,兄弟之间明枪暗箭不断,我真不是故意瞒你的。 太医只恨自己生了双耳朵,竟然有生之年听到太子讲出这种示弱的话。 薛闻拧着眉,她从未直观见过利器穿透血肉,而治疗它的办法是将利器尽数拔出来。 心里本就只有七分气,看着秦昭明这样也偃旗息鼓只剩下三分。 是啊,当时那个场面若说他是太子,她恐怕是第一个不信的,况且能让一个太子落到那个场面,她又是机缘巧合才救了人,更应该小心谨慎。 乔,名字有昭,兄弟不和,母亲早亡。 或许,若她只是普通一个从京城离家的贵女,便会知晓这细节和太子殿下最合适不过了。 可惜她因为太过仰仗重生的经验,这才掩耳盗铃,完全错开真相。 这不应怪他。 这本该怪他。 能被她怨恨的那个人早就隔着时光不知道死了多少年岁,恐怕连尸骨都化没了。 薛闻低头轻笑,而后提裙坐在床榻边缘,浅金的裙摆堆叠在一处,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云霄雾霭。 而神明驾着云彩而来,落在他的身边,如梦似幻。 秦昭明不肯眨眼,氤氲的泪珠从眼眶滑落,执意要薛闻一个肯定地回答。 我没有怪你。 其实是我自己不好,明明真相摆在眼前,却什么都没有多想。神明宽恕了她的信徒,秦昭明大胆地抓住了她的手,见她没躲,神色这才松软几分。 拔箭吧。薛闻没有躲开这个手,而是示意太医拔箭,她就坐在秦昭明身边,心安理得没有半分局促,就下了这个命令。 而太医也十分配合,仿佛她的话越过这个府邸的主人,成为上达天听的金科玉律。 随着太医的动作,秦昭明那双仿佛玉石雕琢的手紧紧地握住薛闻的手掌,喑哑的闷哼声就在她耳边响起。 薛闻察觉到了痛,但她视线随着伤口而去,才发现伤势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 倒钩。 箭镞是流线型的,冲破血肉后再取出,会生生地带出一大块皮肉。 让她看着就觉得疼。 这得多疼啊。 准备工作预备了许久,太医本就擅长处理外伤,动作很快地就处理完毕,而后上药包扎,快得薛闻不敢眨眼。 等太医收拾医箱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拿着帕子替秦昭明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哽咽入眼波,嗓音都带着颤: 是不是很疼啊。 还是因为那个人吗? 秦昭明不肯松手,生怕一松开手,对方就好似晨间雾气一般消散不见。 见她这么问,委屈地呆呆呢喃:是汤家算计的我。 好疼啊,真的好疼。 太医默默不作声,太子殿下受伤那么多次什么时候喊过疼? 况且这还是个皮外伤。 不过反正太子殿下本就当他没存在过,等收拾完也没开口,行完礼就悄悄退下去了。 他衣衫凌乱,如同锦缎般乌黑靓丽的长发顺着落在肌肤上,随着太医包扎完后藏进了衣襟内,有的又向更深处探去。 秾丽的眼眸眼含泪珠,委屈得不像话。 薛闻拧着眉,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一遍遍地为他擦拭汗水,替他整理发丝。 - 太医悄悄地退下。 好似气氛没有什么变化,但薛闻低着头,别开那双直勾勾的眼睛。 第106章 而后她先一步地抬起头,四目相对,没用满腹委屈的太子殿下开口,而是勾唇浅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如果是的话,我觉得我们应该这样。 她抬起头,唇瓣碰到秦昭明的嘴巴。 而后她顿了顿,耳朵绯红,又用嘴唇将他眼角的泪痕吻了个干净,如同一根羽毛轻轻覆盖,让秦昭明的心跟着一同颤抖。 还需要问什么。 不需要问什么。 他不自觉地吞咽一下,体内那一股燥热迅速蔓延,要将他尽数焚烧。 那只禁锢着薛闻手掌的手放松下来,而后扣在了她的腰肢上,让她整个人都倾向于他。 宫殿内空气闷热起来,蜡烛霎时结了个灯花。 铁臂一般的手臂牢固地勾着她的腰身,不容她任何退缩之意,高高扬起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 他全力地吻了上去,只想将她一点点品尝,剩下的别的什么都想不到。 秦昭明嗜甜,他觉得 薛闻是甜的,因为馋着她口中甘甜,于是每一次都用力加深,直到那本就让他觉得柔软的唇瓣被蹂-躏的软而烫。 不够这都不够。 但薛闻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从开始的任由发落到抗拒。 那玲珑身形已经成为祭台上的祭品,等她全力推拒后才稍稍被放松,可腰间的束缚没有任何变动。 秦昭明坐在床榻上,胸前刚被包扎的布料占据绝大部分视线,而后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衣襟已经尽数敞开。 而薛闻在他面前,那被他从后扣住的腰间布料牵扯着裙头内裳也皱了起来,松松垮垮地敞着,那露出的纤长脖颈如玉光洁,锁骨清削,交织的睫羽如同扑簌的蝶。 她下意识吞咽了一下,让他看着喉结微微滚动。 仿佛无边无际的荒原上野火蔓延,一路燃烧到了他的眼底。 他分明是强势的,可他在分开的那一刹那又变得战战兢兢起来。 高高在上太子殿下唤了一声她的姓名,含着忐忑和期待,好似她的一句话能够决定他的生死荣辱阿闻 薛闻对他的变脸早就在预料之中,但她丰润的朱唇微微勾出一个弧度。 她想,或许早就有预料。 毕竟,她终其两辈子,也只给眼前一个人求过神。 这颗心,早就栽了。 如玉面庞镀了一层宝光,将不沾染七情六欲的神明多了一层娇艳和柔软,薛闻勾上他的脖颈,还没用她动作,便已经被尽数吞噬。 落在她脸上的吻带着燃烧理智的热度,薛闻推了推,咿咿呀呀地拧着眉:伤!小心伤! - 她没有上过爱情的启蒙课,身边并未有人告诉她什么叫做爱。 但她看过传说中的恩爱夫妻,她觉得那还不算爱。 甚至她没有判断标准,她唯一的判断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她看着能不能接受。 但她此时此刻,回顾从前所有,将所有利弊摆出来,放在台面上,可她都觉得可以试一试。 在他面前她是开心的,而他也是开心的。 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如此,而那也明白,上辈子的胆怯造就了坏的结果,让她如今只能遗憾,这辈子,那就大胆点。 别让自己后悔,就够了。 她身上绣着的牡丹纹样的诃子在拉扯下摇摇欲坠,外衫早就不知所踪,氤氲出来的泪珠无人关切去向,只有口干舌燥的太子殿下一遍遍索取着湿润。 那双细若梅骨的手紧紧地抓住他衣襟上的布料,风雨飘摇,她怕一旦松手,便彻底被暴风席卷。 有些人本就如同奔腾汹涌的岩浆,为了装作弱小压抑在暗黑的石板之下。 但可怜、弱小的皮囊之下,翻滚的岩浆早就滚烫。 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将一切淹没。 第四十四章 沈今川从未想过他在薛家会受到冷遇。 这是他在薛侯书房内等候的整整一个时辰。 三分烫的茶汤只在刚上的那一刻还带有温度, 经历了一个时辰那本就微不可闻的热度早就在冷风中凉透,木偶一般的管家对他视若无睹,全然不似从前鞍前马后。 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在等待中变得冰冷。 茶晕和水分离, 最上头清澈的水光倒映着自己焦灼的眉眼,可除了因为时局而带来的慌张, 仪容仪表在家里整理了无数次。 确保能让薛闻见到最完美的他。 当然,沈今川也心知肚明, 如果他不愿意等待的话, 只需要离开书房前往主院薛夫人那里拜访, 岳母的热情足够将他如今受到的冷待全部消弭焚烧。 但他不肯, 因为薛闻。 薛侯书房的待客厅内多了一个翡翠斑竹梅花交映屏风, 绿色的梅有些不伦不类,结合薛家是如何发家的, 显得格外滑稽。 沈今川此刻无暇分析这摆件的荒诞, 只想着他今日分明应该是捷报,毕竟他知道阿闻素来牵挂她的生身母亲。 第107章 只要梅姨娘一开口, 便没有什么不能松口的。 可薛侯迟迟不来, 让他原本十拿九稳的自信好似泡沫般消失在阳光底下。 贤侄久等了。 木偶般的管家瞬间春风拂面地迎了上去, 沈今川站起身来看着从外头走来的薛侯, 眼下青黑神色困倦。 整个人像抽去虾线的虾子一般失去活力,只能强颜欢笑, 强打精神。 敢问世叔, 侄儿托付您的事,您如今意下如何? 听着沈今川一开口, 薛侯只差没啐他脸上。 连维持病弱的姿态都有一瞬间崩塌。 - 这沈家小崽子也忒厚颜无耻。 他长女薛阮阮虽说天天嚷嚷着快死快死,但她到底还没咽气呢! 这就叫起世叔, 称起贤侄来了? 不过幸好,沈家小畜生生得太过顺遂,还不知道谈判技巧下切忌暴露底线。 小九。 沈今川想娶小九。 原本他是明白了沈今川的意思,甚至还真的纵容梅娘来做哄骗小九回京的事儿,毕竟一个看起来不得夫家宠爱的女儿哪里比得上颇有能耐的女儿? 不过现在他可以有更好的靠山,为何还要抓住沈家这个不算牢靠,甚至连养分都已经被他提取殆尽的小树? - 薛侯之前一直在想,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能让薛闻知晓他在舞弊案中的所作所为。 这种类似投名状的事情一旦做下,但凡开始追究便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也正因为如此,即便他在舞弊案后并未如他设想一般被世家推到高处,但他依旧得了诸多世家勋贵的青眼。 儿女婚事重在利益,他们家只要再延续一代,相信便可以洗去商贾末流的骂名。 但薛闻的发现,让他投鼠忌器,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一个被梅娘把持得像一个影子一般的女孩原来已经长到了这般高。 原来她是有脊柱的。 那个孩子太年轻,总是低估政治斗争对于人的意义,要知道若非她是他的女儿,她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当然,若非她是他的女儿,他不可能活着来处置她。 所以,他选择在管家的意见中将人放出去,放长线,方才能够钓大鱼。 他想着让人吃一吃苦头方知道家中好处,抑或者将她背后之人顺藤摸瓜抓一条大鱼出来究竟是谁想要拿着以这个女儿为棋子来靠近自己。 但他不仅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在沈今川这个小辈上节节败退。 不过,也并非没有收获,不是吗? 薛侯想起那遥遥一望,那即便戴着诡异的面具依旧穿着明艳袍服没有任何掩饰的男子,将他的女儿护在怀中。 像怀抱无价之宝拒绝他人窥伺的巨龙。 薛侯丝毫不怀疑今日卫率府突如其来的为难便是因为这个人,能调遣卫率府,还能在京城天子脚下拥有这样一支护卫队,必定出身世家显贵。 若是当时女儿说那些话是那人暗示薛家已经被人抓住辫子,那他可就差一点走错了路。 不过,为时不晚。 - 薛侯内心翻涌,表面却低着头,久久未曾答话,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 世叔,我还是想要叫您一声岳丈!沈今川将杯盏重重往桌案一撂,四溅出的茶汤濡湿了暗绿千戏纹的桌垫。 贤侄啊。薛侯长吟一声,作势擦了擦眼角泪珠。 我的侄女同样姓薛,也不差什么,只要你同意,两个都许嫁给你也不是不成。 若兰苕未曾订约,连兰苕我都舍得就是小九,我实在有难言之隐啊。 从前他定要拴住这个曹国公继承人,是因为薛阮阮高嫁或许有家里出力,但更多的是沈今川一意孤行,他们之间的联姻属于沈家扶贫。 而薛侯不能在薛阮阮死后放弃大好利益,将这 么多年维系的关系被另一家族坐收渔利,可现在 沈今川皱眉,站起身来,手指越过朦胧纱幔直直指着外面:你我都清楚,薛闻根本没有病,所以不需要你来遮掩。 他稍稍停顿,而后拧着眉开口:我知道她心存芥蒂,并不愿意嫁给我,但我同样知道我们之间有许多的误会,只要能够说清楚将所有隔阂说明白就够了。 我的妻子,只有薛闻一个,断不可有其他人。 薛侯探究的眼神没有任何遮掩地横扫着这位马上要继承国公之位的天之骄子,心里纳罕他那个不声不响的女儿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够迷倒诸多显贵。 比从前让他骄傲过的薛阮阮还要厉害几分。 第108章 但曹国公府到底底蕴单薄,比不上世家出身,有了更好的女婿,他何必再回头? 更何况他眼看着曹国公大病一场要出家而后要将国公之位给自己儿子这件事出奇的怪异。 至于小九会不会生气?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有当爹娘的会害自己的孩子? 小九平素最关心梅娘,最想要梅娘开心,必定不会执拗下去,更何况若想要嫁入高门,以他侯府的地位虽不算高,却也能够添砖加瓦,让她后面有家族撑腰。 说到底,沈今川已经不再是必须,只能作为一个添头。 贤侄,这事,实在不成。 沈今川见他执意不肯松口,想不明白究竟为何。 难道薛闻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吗? 薛侯摇摇头,眼底复杂又无奈,好似一个老人瞬间抽走了他的精气神开始颓败起来:贤侄,我也已经劝过你了,但小九那里,属实是 属实是我这个做爹的当不得主,她自己,亦做不得主啊。 他已经有更大的依仗,自然不介意失去这个女婿,但若是薛闻能两个都钓着他更加乐意。 沈今川想得更加复杂,一瞬间醍醐灌顶。 他原先想着太子或许同他们一般有奇遇,才急需阿闻同他一起出谋划策。 可若是,阿闻被位高权重的强迫了呢? - 薛闻越想越不对。 司膳局刚送上来的酥山冰冰凉凉,质地如同被冰镇过的牛奶汁子一样,质地却更加细腻。 上头点缀晶莹剔透的葡萄再兑上桂花蜜将口感更加丰富,点缀其中的桂花如同金碧流动,她拿着银匙尝了一口。 太甜。 甜得发齁,再加上冰,让她牙齿都有些受不住? 拧起眉。 而后放置在托盘内,她侧头回看一眼今日直接抱病后没有上朝更没有出过殿门的秦昭明心里越想越不对。 昨日她感觉到秦昭明态度不对后便怒气上涌,于是发现他遮遮掩掩不愿意被她发现的受伤真相。 这本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甚至他们解开了隔阂,也让她面对了自己内心:她不能欺骗自己,她是喜欢眼前这个人的。 但等她理智起来,开始回想昨日才发现其中不对之处:便是大户人家稍稍得器重的侍者,便不会喜形于色。 便说那个服侍她的官员,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绝对不会有那样明显的神态变化,还让她抓个正着。 再说昨夜给她执灯的宫女足足有六个! 六个! 这什么概念。 她爹,不,薛侯这么大年纪的人在府邸里行走的时候才只有一个侍者执灯。 富贵人家绝对不会有隐患,出行的路上石雕石灯数不胜数,还有檐下的灯笼。 若说东宫奢靡,那倒也就罢了,太子殿下就不是一个需要执灯的人。 早就准备好的理由,甚至因为她厌恶黑暗所以准备好的光亮,引她上钩的伤势 若非她冷静下来开始回想,必定想不到会有人为了跟她说几句话,而将自己弄伤。 阿闻,你在想些什么? 秦昭明扬眉笑着,恰到好处地露出自己的虎牙,整个人少年气息十足。 精致的五官笼罩着日光辉煌,上挑的眼眸稍稍勾起,视线越过薛闻看了一眼被她凝视许久的冰酥山,视线冷冽。 而后在抬头看她的时候满目委屈,美目泫然欲泣,捂了捂胸口:有些疼了,阿闻,我会不会死啊。 薛闻沉默。 把手中的奏疏放下。 秦昭明伤了右手,但来东宫的折子不见少,甚至因为太子殿下被刺一事许多官员又上了请安奏疏。 太子殿下本就不愿意让任何东西来打扰,遇上这些奏疏更是可怜巴巴,薛闻没法子只能念给他听,而后听着秦昭明三言两语地将这个人分析完毕。 她再模仿着他的字迹来替他批阅。 薛闻上辈子因为敬仰过永昶帝,所以对他批奏下来的奏折模仿过几个字眼。 等她下意识用秦昭明善用的飞白书时便意识到自己错漏百出,但身边人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继续跟她讲着奏折。 在他面前,她是越来越没有戒心了。 - 如今她看着秦昭明坐躺在榻上可怜巴巴的眼神,忍不住叹口气。 早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但对上他,总会节节败退。 即便知道她眼前并非憨厚可爱的小狗崽,而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野兽,也依然会一次次心软。 但心软归心软,薛闻想明白之后又气又恼,显然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就是仗着她心软而已,仗着她,已经 第109章 回想自己原本气势汹汹地要来找他算账,没想到还能将自己给赔了进去,这算什么道理。 于是薛闻勾了勾殷红的唇,温润的嗓音似眠眠清茶,越说越冷:不会死的,毕竟自己动手按进去的伤口究竟有多重,没人比你自己更清楚了。 但是 话音一转,故作绵长的话语像一把温润无害的钩子一般,让人忍不住好奇。 但是,你受伤在身,有好多本可以做的事,都做不成。眼波流转,等秦昭明瞬间明白自己意思后浮现的一瞬间委屈。 惹得她忍俊不禁。 这也算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得鱼忘筌? 计划一环套一环,若非我想了很久,都不会想到你就是故意引我上钩,大骗子。 秦昭明做出哼哼唧唧的模样,朝着薛闻洒在,不被注意的地方却抿嘴一笑。 不啊,宝贝。 你发现这个秘密,也在我的计划之中啊。 随着他的动作,绝世容光配上半遮半掩的衣襟,不似此间中人倒像是神灵精怪一般不谙世事。 他抓住薛闻的手,如同猎人锁定猎物,不死不休一般锐利:那都无所谓。 最主要的是,你。 而后他面上做出真真切切地感叹:真没想到,阿闻这么聪敏,简直什么都瞒不过你。 外人很难想象他一生中有些事情需要抉择,但很显然一个英明的领导者需要将任何事情分为轻重缓急。 和薛闻接触当时所有的隔阂,才是他本有的目的。 至于其他的,才是意外之喜。 而薛闻整个人,都是他的意外之喜。 被秦昭明充满占有欲的眼神盯着,薛闻下意识别开了眼,咬了咬唇,最后没忍住担忧:不许弄伤自己。 你应该长命百岁。 两人四目相对,秦昭明喉结滚动,低沉的嗓音犹豫箜篌鹊起,让她薛闻想起昨夜就是这样的嗓音在她耳边诱哄,引着她身形颤颤。 阿闻,唇再张开些。 宝贝,坐到我腿上来好不好? 记忆力的喑哑化作如今的渴望,将她彻底包围在怀中。 猛兽佯装可爱小兽后见人放松警惕,便要慢慢品尝吞入口中。 阿闻,方才的酥山很甜吧? 醉翁之意在这话中展现得淋漓尽致,秦昭明嗜甜,他又学不会忍耐这 一门课,于是冲着他惦念地而去。 要怎么尝? 尝酥山是一门学问。 酥山不易得,冰和蜜水都要恰到好处。 要先靠近,慢慢地,用自己的体温来接触,却又小心地,不能将它溶化。 而后将要品尝的宝物拢在怀中,用唇舌细细品尝,桂花的蜜汁比寻常的蜜水还要甜上几分。 毕竟,经过了一晚上的刻苦学习,聪慧的太子殿下早就学会了该如何品尝这样娇贵的点心。 而薛闻口中尝来受不住的甜,让他着迷其中、无法自拔。 直到红唇浸润出水色,直到银丝缠绵。 -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内侍在内殿屏风外躬着身子禀报道:启禀殿下、姑娘,淮阴侯和姜舍人到了。 骤然响起的声音让薛闻紧急推开秦昭明,而后靠在秦昭明左心房上急促地呼吸。 她眼眸带着湿润的时光,面色泛红,虽然衣衫齐整,但那神情只叫人看一眼便会忍不住脸红心跳。 没有什么比引诱神明下凡尘更美妙的事。 薛闻平复了一下心跳,而后想到侍从口中的淮阴侯是谁,起身欲要离开。 手却被拉着,那力道没有任何他挣脱的余地。 秦昭明仰起头来看她,那双凤眼翻涌着绵绵情意,仿佛要将她溺死在他眼眸中:阿闻,你身上有秘密,你若不愿意说,我可以不问。 但你怕黑、对密闭空间的恐惧,并非与生俱来。他难得有些踌躇,怕薛闻生气他探听这事。 可若不让淮阴侯亲自看一看,他心难安。 握住的手指纤长,明明已经紧紧贴在一起,他却依旧不能稍稍松懈,只恨不能完全融到骨子里。 表面无惧无怕举重若轻的太子殿下,揉捏着掌心内的柔荑。 终于斟词酌句地在他最在意的人面前低下了浮在表面的伪装,暴露了心底的惧怕。 我会害怕害怕,对你的寿数有损。 第四十五章 第110章 这样的话, 让薛闻只能嗫喏。 有些事没有注意还好,一旦注意起来便是已经发生。 就像眼神明亮的人从没有感激过一双眼睛带来色彩一般能够想到的,多半已经失去了。 薛闻上辈子从未觉得睡眠是一种障碍, 从未觉得连在轿子和马车内都会恐慌。 但她还记得重生后第一日, 她昏昏沉沉睡下,醒来之时屋内未曾点灯, 一丝光亮都没有时候的恐惧、恶心。 那一刻的惶恐,好似这个世界只留下伶仃一人。 而在马车的密闭空间内, 流动的风好似瞬间消失, 窒息的河水涌上涌入鼻腔, 让她彻底不知如何是好。 她曾经安慰自己或许是重生来的弊端。 但薛闻听着秦昭明袒露自己的恐惧, 本想要脱口而出的安慰的话太快贫瘠。 因为她忽然想起, 秦昭明担忧她短寿,自己又何尝不担忧他短折啊。 他们两个, 一个死在二十岁后的第一年春日, 一个死在二十九岁那年冬末。 阳光丝丝缕缕,秦昭明仰着头的角度从她这看过去, 正巧屏风上的光落在他唇边上, 像给他镀了一层老虎胡须。 昨夜薛闻听着他念叨一夜那狼崽子哪里比得上我狼狼, 现在看着这个被他好似个小老虎, 心软得不像话,忍不住在他脸颊上亲香了一口。 那些胆怯都在浓厚的关切中化为了实质的柔软:我是想要跟你坦白, 但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开口。 重生一事太过匪夷所思, 她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至于她之前透露过的细微未来,就先让聪明绝顶的太子殿下来猜一猜吧, 随便他往哪里猜。 但我愿意因为你,去见一见淮阴侯。 她想活下去, 想要无病无灾地和眼前这个人一同活下去。 - 淮阴侯一脉,乃前朝国师血脉。 如今的淮阴侯年岁应有六十余岁,却依旧神采奕奕。 有着窄窄的肩膀和瘦高的个子,穿着一身紫绸金鼠毛大氅,侧坐在花厅中,唯有她眉梢嘴角显露老态,脸上常常带着笑,等薛闻走近才看着她原本看的是一盘棋局。 薛闻对年长女性有与生俱来的三分好感,见着她和蔡大娘不一样却又同样踏实可靠的感觉心忍不住定了定。 淮阴侯对面有一个穿着妆花鹅黄色圆领袍服的女孩,头发被白玉发冠束起,本应飘飘欲仙的打扮。 浓眉、吊梢眼,衬着花厅内青云锦一样的霞光,脖颈间戴着一串流光溢彩的多宝璎珞,颇具富贵气息。 将人间富贵和天上谪仙中和得恰到好处。 见他们过来,祖孙两人起身见礼。 而秦昭明对这位淮阴侯也颇为尊敬,也回了一个礼节。 这位是淮阴侯,这是淮阴侯的继承人,姜遥,姜逍的妹妹。 淮阴侯那双经过了岁月磨洗过的眼眸好似能够看穿世界万物,一下子看破她的灵魂,在薛闻拧起眉之前又移开了视线,开口:臣从前便说过,太子殿下是有福之人,这下算不算说中? 东宫太子府用来招待地位特殊的淮阴侯之地必定不能小瞧,花厅内芳香四溢,笼罩的淡淡纱幔随风飞舞,阳光倾泻。 听着池水碧波,便似到了洞天福地。 被秦昭明用淮阴侯继承人代替称呼的姜遥在看着薛闻目不转睛后,依着淮阴侯撒娇:祖母,我想跟薛姑娘单独聊聊天成吗? 那你这要看薛姑娘愿不愿意了。 不行。 秦昭明神情冰冷,在淮阴侯回答前先一步地作出回复,抓紧了薛闻的手掌,绝对的侵占欲从这个外表可亲的少年身边暴露得一览无余。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淮阴侯净可直说。 姜遥气得脸色发白,病情都不能入第六耳,卦象命格一事事关己身,又怎么能入第六耳? 太子也并非不懂他们这行的规矩,现在就是仗着人家小姑娘不知道规矩,信口胡来啊。 而被事件中心左右的薛闻顿了顿,越过姜遥那边扬眉扬的都快踌躇的眼神,如同从前一般尾指勾了勾秦昭明的掌心:早上叮嘱司膳局煨了栗饭,我去看看火候好不好? 秦昭明拉着薛闻的手原地不动,紧紧地抿着唇。 薛闻知道秦昭明心里不舒服,但她相信站在永昶帝身边,作为坚定不移的太子党其中一员的未来淮阴侯,究竟因为何事非要同她单独说话。 最可怕的结果,无外乎就是寿数一事。 这样想着,她晃了晃秦昭明的手掌,朝他眨了眨眼睛,对他再一次解释说道:你中午还未曾用膳呢,你若是一直不用膳,我会担心的。 第111章 纵使是安抚的理由,却也让他无法拒绝。 秦昭明看她,觉得她如同刚刚绽开的花苞,嫩生生的,那双眼眸分外温柔,好似眼前就是她的全世界。 没人不会被她骗。 半晌后,沉默在原地的秦昭明点了点头。 他声音很低,只说给薛闻一个人听:那你看完火候,可要记得回来找我。 - 谁都没有想到秦昭明会松口。 就连淮阴侯脸上都有一瞬间失神,更何况姜遥这个年纪还小,喜形于色的小姑娘,震惊得良久没有反应过来。 等薛闻朝着她招手,她才失神亦步亦趋地追了上去,像一只小狗狗跟在裙边一样。 司膳局从薛闻早上吩咐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见着她过来除了有些惊奇外到没有秦昭明来的时候那般声势浩大。 远远地在外头瞧着,确保灶房不会被烧了就够了。 姜舍人,你想和我说些什么? 勺子将皿内的粥体搅拌,属于栗子的气味扑面而来,薛闻看了下火候觉得差不多了,想 了想放了两勺蜜糖。 问话问了身边的姜遥一个猝不及防。 她顿了顿,收回目不转睛的视线,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让殿下改变主意。 因为殿下从来不说软话,也正因为如此才会随着年龄渐长而被陛下警惕。 可恶啊! 这样好的美人竟被太子霸占! 薛闻没有制止,隔着浓浓的热气,求知地看着这个传闻中得淮阴侯传承,越过同胞兄长成为继承人的姑娘。 你的面相很好。 乃是长寿之相。 薛闻: 她攥着汤勺的手微微收紧,牙齿都好似因为紧绷而发出了微弱声响。 面相很好? 长寿之相? 这说的是她吗? 薛闻拧着的心有些空落落的,她现在或许必须接受姜遥并无真才实学,甚至和其他溜须拍马之徒一模一样。 她挤出来一个笑,想着这人是太子党,也不好当面拆穿,她也并非没有说过外交辞令,如今又是重蹈旧业罢了。 是有福之相。 那双带着凉意的手还没等她开口就直直地触碰到她的酒窝,而后义正词严的点点头,附和自己说的话:确实是有福之相。 但气运一事,少有相辅相成之人,多的是用自己福气气运来供养他人的,这也就成了外人眼中明明有福气却始终命薄。 薛闻一瞬间的委屈和迷茫,全都喑哑在咽喉中。 她好似明白了姜遥说的意思,但又好似明白得并不真切。 你的意思是 你确实很有福气,但你没有体会得到,是因为你用你的福气来帮助别人。 也就是民间所称的旺夫,抑或者旁的旺别人的话语。 姜遥只戳了一下,就收回手,并不会让人觉得唐突或不快,更何况薛闻的所有思绪都在随着她而行走。 那是不是说,她用自己来供养曹国公府,所以她早亡是命运的回赠? 因为她,旺夫啊。 - 和司膳局内氛围完全不同的花厅内,萌芽绿树和美丽春光相得益彰。 人年纪大了,便爱嚼用些软烂、甜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淮阴侯和太子殿下的嗜甜口味颇为一致。 只可惜,现在花厅内,只有淮阴侯一个人有心思来品尝美味。 她究竟是何缘由,才会对司空见惯过的东西产生恐惧? 秦昭明开门见山,对薛闻的事上从来没有小事,更何况让薛闻和他分开这件事让他压抑着郁气。 淮阴侯轻笑:若是未曾见过,便告诉老身太子殿下如今都能化为绕指柔的模样,老身必定认为那人信口雌黄。 没等人拧眉,淮阴侯说道:人不会惧怕想象之外的事物。 就像民间说着皇帝并不会有太大的感触,说起县太爷便会恐惧,原因是他们不会见到皇帝,但县令是实打实地压在头上。 凡有所惧,必有所思。她说。 可她自己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呢?淮阴侯咬了一口白糖糕,轻笑着反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永远不假,但你们两个相辅相成,必定如虎添翼。 秦昭明心情稍霁,这话说在了他的心坎上,却又因为挂念薛闻身上异常而心情紧绷,陷入思绪中。 他觉得好似和薛闻在一个网中被束缚,前路光路,却始终挣脱不掉。 第112章 长者语气舒缓,好似什么都说了却又好似什么都没说,最后侧目望着一旁红得一簇不可的野花火而失神。 早春第一抹红艳艳,一一簇簇的红,从这里看下去好似将湛蓝的天也染红了一般。 良久,淮阴侯问道:你还想要动手吗? 龙将腾飞,晚一瞬便化蛇,早一瞬便前功尽弃。 她怕太子早死。 又怕太子不死,要陛下死。 更怕陛下对薛闻产生杀意。 陛下不会允许,他的儿子拥有心爱之人。 第四十六章 姜遥是世外谪仙和人间富贵凝在一起的一处风景。 她的兄长姜逍能在微末之间通过掐算找到秦昭明的所在, 而在修行上更上一层楼的她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她拉着薛闻的手,手腕上带着的两枚赤金手镯这才得以问世, 和她浑身的珠光宝气比起来倒显得格外低调。 两个人的手紧紧的靠在一起, 薛闻难得面对这样热情的人,而后听着她说大道得从心死后, 此生误在我身前。(1) 薛闻瞳孔紧缩。 有些事,天会注定, 但修行第一步, 便学逆天而行。 人怎么做才是因, 方才有果, 你很聪明, 但总是心软。 当今陛下已经过了需要功绩来证明自己的年岁,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现在只想要沉迷在儿女绕膝承欢的美景中, 不希望任何一个儿子超出他的掌控。 远的不说,便说太子殿下病重一事, 陛下这个当爹的能不知道内情? 可他急匆匆的将她祖母宣召进京, 等太子殿下回京后为了牵制他紧接着册封诸皇子。 这还是对太子, 皇子封王便可立即前往封地, 可偏偏南王册封数年未曾离京,其余皇子也老老实实待在京中, 活在陛下眼皮底下。 陛下从前亲自抚养太子殿下之时, 或许疼爱殿下。 但随着太子长大,逐渐成为一个合适的储君、封无可封之时, 他就只是一个不愿意服老的天子了。 太子一旦登基,远的内宫除皇后、四妃、九嫔之外, 还有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及不计其数的美人。(1) 薛闻没想到姜遥会跟她说这个。 但紧接着,姜遥没有停顿:近的,东宫能有一位太子妃,两位良娣,六位良媛,还能十个承徽、十六个昭训、二十个奉仪。(2) 北平郡王和彭城郡王如今已被陛下赐婚,可太子殿下身边至今无一女色,陛下也不会允许太子殿下身边出现他意料外的女子。 她看着薛闻:敢问,薛姑娘认为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是良媛良娣,还是昭训奉仪? 就在薛闻和姜遥聊天之时,陶锅里细密的气泡编织着浑然天成的谷物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薛闻不声不响的将膳食准备好放置在漆红托盘没,神色淡然,好似说的并非是她的大事一般。 姜遥认为自己该说的已经说的足够完全,毕竟这位姑娘的面相晦暗,一半相生,一半相死,颇有奇缘。 但人力能胜天命,若人自甘,便是天也奈何不了,何况她也只是芸芸众生的一个普通人。 百年皆似梦,天地阔,且徜徉。 骤然,好似迷雾经历黎明,消失殆尽,眼前前路一片坦途。 姜遥抬起头来,只看见已经离开原地的薛闻回头朝她一笑,柔软的裙摆在春风中打起了旋儿,螺钿工艺镶嵌在裙摆中,如银河泼出几千尺。 而娉婷中央的人物缥缈欲仙,早就不再迷雾中挣扎。 她没有勾手,姜遥却觉得自己像个小狗一样的跟了过去,没有像刚才的刻意亲近,却又觉得甜甜的。 刚巧,薛闻一簇簇牡丹丛中。 这支品种花期很早,上头开满了花朵,原先应当是娇艳的玫红,又因成熟过早花瓣逐渐随着时间朝外渐变出雪白,每一朵花都如同精雕细琢的白玉,像是春神涂上了嫣红的胭脂。 一只蝴蝶在花间游走,后来飞飞停停落在薛闻端着漆红托盘的手指骨节间。 她停了一下,因为这个触感,和蝶翼舞动时候的翩跹。 身后的姜遥忽的开口,惊扰了本就拥有一片花丛的蝴蝶:你说,庄生晓梦迷蝴 蝶,究竟是庄子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庄子呢? 一路有人行礼,有人遥遥避开,等薛闻到了花厅的时候淮阴侯不知怎的已经离开。 秦昭明对面除了乔承东外,坐着一位深情平和、蓄发发白的长者,和姜遥一样,他的头上也带着一支从前至后穿过的玉簪。 他正闭目养神,听着薛闻过来的动静骤然睁开眼睛,而后眼神似鹰敏捷,而后勾勒一个笑,起身行礼:这位便是薛姑娘吧? 托姑娘的福,方才能见到殿下。 第113章 秦昭明见薛闻过来之时便想要接过她手里托盘,被薛闻别过身拒绝了,脸上喜怒于形的闷闷不乐。 薛闻自己将托盘内带来的茶点放置在每个人面前,对着眼前这位老人的热切也只略微点了个头。 一旁的乔承东不解其意,只以为是她不认识,便赶紧站起身来解释道:薛姑娘,你可知晓这是谁? 这可是齐国公之子,当朝吏部尚书、太子太师,京兆郑家如今的当家人 见过郑公。 薛闻平静的坐下,跟在她身后的姜遥早就悄悄离开,视线落在石桌上,被乔承东焦急介绍的老人郑云起拥有一双不合乎他表面平静的手。 这双手干枯、细长、骨节突出,存在感极强。 她没有见过这位老者,但京兆郑家在诸多世家之中皆由影子,更何况上辈子,她的婆母、沈今川的那位嫡母郑丽珍,便是眼前之人的女儿。 而她的嫡母,一项以出身京兆郑家为豪的郑丽琪,要称他一声族叔。 薛闻直到现在才能见到这位面色和煦、手腕铁血的掌门人,但实际上,她从前的生活一直笼罩在他掌控的暗影之下。 但这位长者,在父亲齐国公离世之后,未曾接任族长,依旧称为宗子,连世袭国公之位都上奏告罪,认自己无父亲之能,不配继承爵位。 虽然那时候薛闻还是蒙昧孩童,但现在觉得当时定有勋贵之家骂郑云起不是东西。 但后来的结果,让这位老人不仅因为在永昶帝继位之时有远见,让自己加官进爵,加封太师、同中书门下三品。 为郑家寻到一位可继续保五十年荣耀的继承者,还将京兆郑家的名望推到最高处。 薛闻上辈子快要结束时,郑云起本人早就随着秦昭明的对世家的举措而急流勇退,但他的后继者还在,他的嫡系未曾伤筋动骨。 交出来的东西,甚至是自愿。 京兆郑家经历了一个王朝的颠沛,重新成为第一世家。 面对这样一个人,薛闻虽然表面平静,但神态上倒是十分紧绷,颇有一种课业交由师傅验收的紧张。 惹得一旁的秦昭明从暗戳戳的不满,到直接用完好无损的那双手拉住她的手。 这一次薛闻没有躲开。 让他神色稍霁,转而尝了一下薛闻带过来的糕点,是寻常东宫白案做出的口味,却格外的甜,正好让他欣喜的甜。 她心里有他。 于是本是占有欲、宣誓主权的手变成了交织在一起的缠绵悱恻,变成了支撑薛闻自信的力量。 在秦昭明看来,权力滋生地位,力量滋生权力。 在皇室子嗣中无人能够比拟他的存在之时,郑云起就不可能放过一个聪明的、有数的、一视同仁的帝王,而去追随有外戚把持,脑子都还没有发育健全的皇子。 世家流传多年,全然是因为知识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也正是因为这些少数人把持着财产、特权,世家才能流传千年。 郑云起没有说话,他含笑看着眼前这个还有些稚嫩的小辈,甚至神色上给予鼓励,因为他本就不是拘泥于祖宗家法之人,甚至郑家上一任族长也不是。 前朝末期皇帝开始压制世家,首当其冲的便是京兆郑家,而京兆郑家扭头第一个分家,宗子郑云起和书籍全部出现在当时还只是叛臣的太祖皇帝麾下。 可偏偏郑家在事成之后,不嫁女不尚公主,连爵位都不要,低调的不像从前的京兆郑家。 殿下当初主持的第一届科举已失败告终,但同样给把持着地位的世家和想要把持地位的勋贵们敲响警钟地位并非无可代替,有个即将诞生的帝王正在虎视眈眈。 是,薛姑娘所说不错。 但我想,殿下和您早就准备好了如何让天下士人彻底明白,世家并非无可代替的筹码。薛闻眼波流转,任谁见了都会认为这人一定是个位高权重的美人儿。 她映着阳光,忽视着乔承东的惊讶和掌心越发增大的力道,缓缓说出最后三个字:印、刷、术。 - 薛闻出身勋贵之家,她家不算渊源流长的世家,却也存在许久。 王朝末期能够转移风向的富商,从某种程度上就已经说明她家并非普通人,只不过较寒门少了底蕴多了钱财,较世家少的更多。 但无可否认,不论是她家祖上,还是现在和世家十分热切的薛侯,都并非普通人。 她从小读的书是一板一眼印出来的,她用的纸张是雪白无暇,甚至年节赐下时还能看见兄弟们用的纸张内有着暗纹。 在薛闻离开家以前,她一直认为这是正常的事。 第114章 人无法想象到认知意外的事。 就像乡间婶子聊天,她们认为皇帝用金锄头锄地,皇后会有金锅烙大饼一样,她一直认为吃不饱饭、但有书读是正常的。 她从未考虑过多余的问题。 但有一日,她见查查闲暇时候对着孩童们在地上有序的划,那些孩童说他们的梦想是认识好多字,然后去抄书。 这梦想当然不可靠,但也足够让薛闻思考,抄书的生意支撑有底蕴无财富的寒门子弟多年,说明人力无可替代。 可已经能印,为何还要手抄? 薛闻静下心来,将自己的灵魂搁置在上辈子和在民间的自己,才想明白。 印刷术早就出现,根据各个家族的掌握不同,在印刷的粗劣精致上大同小异。 但显然,他们都拥有同样一种默契,只做为家族财富,绝不对外公布。 - 郑云起脸上的赞叹溢于言表。 比起他的话语,来的更快的是世家受益者年轻人的乔承东,他脸色惶恐,手臂和石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若非他还稍稍有些理智,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主母,否则恐怕早就说薛闻疯了。 但这些理智,显然没有办法压抑和他颠覆的观念。 要知道,薛家都有印刷的本事,乔家作为外戚内稳二争一的家族,知道的只会多,不会少。 你这是有教无类,你疯了? 他试图从从他追随的太子殿下那里得到肯定,但显然太子殿下并未表达出震惊之色。 甚至薛闻自己都明白,再过不久,郑家一个名不经见经传的旁系小子就会出现,带着印刷术流传起来。 唯一让太子殿下接受不了的是因为薛闻在这时候提出这个事情,是因为她,要来做这个执行者。 士人都称呼自己为儒士,但即便是士人的祖宗孔子活过来,再一次提出有教无类,也会被把持着特权的贵族们当成异端。 更何况,是薛闻。 一个没有丝毫政治靠山。 甚至比上辈子那个死的无声无息的郑家旁系子弟还多了一个弱点。 她是个女人。 她即便促成了科举,也无法真正的从科举上得益,成为先遣的宗室。 即便那个人也不成,但好歹他的未来可以被张望只要他能活下去。 我没有。 我很冷静的,说出我的想法。 她对乔承东这个并不顽劣甚至能寻到秦昭明的表哥还有几分好感,也正因为他的不理解让自己更加平静下来。 薛闻在众人目光所不能及之处,微微晃了晃她和秦昭明握在一起的手。 她非常欣喜,即便阿昭生气,却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那请小友直言。郑云起赞叹一声,溢于言表的便是他的称呼从姑娘到平辈的小友。 既然必定要有这么一个人,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手上力道被攥紧,她不用回头都可以感受的到秦昭明射来的眼神。 那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化作实质,带着裹挟一切的炙热温度,像是要从指甲开始,将薛闻整个人都烫化。 她无所遁形。 她无处可逃。 但她没有躲,甚至薛闻明白秦昭明之所以会生气,便是因为她将事情最重要的安全抛之脑后,将性命置之不顾。 这样的担忧不仅没有让她觉得不适,甚至觉得分外安全 世人没有享受过权力,认为权力只是表现优异者获得奖赏,这本应该没有什么错。 这个缘故,本应该没有什么错。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连她自己都是这样想的。 但我们,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我们,才会明白权力来源于力量,力量足够掀翻规则和制定规则。 京兆郑家的存在,不论其他世家同不同意,他都是第一世家; 乔家,代表着太子身后的外戚集团; 太子,主张改革的未来君主。 这就已经足够了。 - 郑云起走时连连叹息自己该服老,乔承东走的时候三魂丢了七魄,整个被姜逍给捡回去的。 事件中心的薛闻被秦昭明拉着带回寝殿。 他现在正在打量薛闻,想不明白她的胆子竟然这么大。 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都已经想到无数明枪暗箭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现在薛闻脸颊旁的一些发丝顺着吹拂进来的春风贴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 第115章 秦昭明不肯承认自己被可爱到了。 依旧好气的咬着牙说道:这时候知道撒娇了。 他可以冒险,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但薛闻不能。 她就该被好好的保护着,等着他将前路扫平,而后屈尊和他站在一处,等世人叩拜。 他明白薛闻心善,知道薛闻有很多天真,对于当权者来说痴傻的年头,但对他来说刚刚好,他会慢慢的,慢慢的替她实现。 正巧,他是皇室绝无仅有的聪明人。 可他没有想到,她见淮阴侯时想见郑云起,先斩后奏搞出这种事。 太过冒险。 好似心有所感,薛闻拉住他的衣袖,仰头看他:阿昭,富贵险中求不是吗? 我已经不是等待被奖赏的小孩子,我心悦你,但我不相信男人 她不相信任何建立亲属关系的男人。 她的父亲、她的丈夫、甚至她那没有踪影的儿子,她都不愿意相信。 这三个男子,从血缘、亲属上是她一辈子最亲近的男子,却让她光想要想起这个关系就会不寒而栗。 沈今川的冷遇、父亲送来的三尺白绫、还有儿子说的合葬,都让她觉得,她并非是一个人。 而是一个随着他们辗转换取利益、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件。 她娘说的租妻让她有一种身为女人物伤其类的感触:作为女儿,她恨自己的母亲是个伥鬼,通过吸食她的血肉来效忠强权。 但作为女人,她甚至觉得,除去未来在目前看来,她娘做的,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阿昭,从前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不愿意和你回京城,因为我认为京城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若要嫁你,我用什么来嫁,当我们的相识是一个美好意外,而你是世家之子,我是侯爵之女,我们恢复身份后天作之合就够了吗? 不够啊。 甚至,你是太子,即便我是侯爵的女儿,那我应该是你东宫后院里的谁? 太子妃! 太子妃? 前一句话是秦昭明压抑着嗓音说出来的话,后一句是薛闻带着疑问的问句。 我做不了你堂堂正正的太子妃。 她听秦昭明说过,什么祥瑞让他大病得愈这些骗骗傻子也就罢了,还能真把昌平帝给骗了吗? 而偏偏昌平帝,是一个不愿意让儿子超出掌心的帝王。 要么直接宫变,要么就必须另寻他法。 我想,我的位置,该是要无人能够抹去的。 祈求奖赏、给她应有的名分,这和她祈求父亲的认可有什么区别,区别只是这个人更加尊贵而已。 可这么一个机会,只要得当,她要让昌平帝压着鼻子认下她的功绩。 阿昭,即便我死了,如同你们从前设想的一般成为殉道者,那他日史书工笔,我 揭露印刷术的女子,和你,关系匪浅。 不论史书如何更改,不论未来如何更迭,他日只要文人还在,咱们关系的逸文永远都抹不去,这样不好吗? 她该活一次,真真切切活一次。 秦昭明越听越气,甚至比刚才在花厅之时还要气,他埋怨起自己教薛闻有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这下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低下头,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对着那双越看越可恶的唇瓣直接啃了上去。 通过练习越发娴熟的吻技返璞归真,粗糙的嘴里慢慢溢出一些血的味道。 唔 就好像幼童做错了事情会老实一阵,薛闻明白秦昭明或许会因为她的话而伤心,却依旧愿意坦诚,依旧愿意承担他的怒气。 等着秦昭明情绪稳定,薛闻再接再厉的勾住他的脖颈,让他们贴的更近,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况且,你会保护好我的,不是吗? - 她在他的怀里,语气疏狂,如同纵横天下的文人墨客。 山河就在她口中,就在她眉眼落下之处。 最不敢相信的事被我做成。 最不可能成真的事被你做成。 或许,我们就是天注定的一对。 和上辈子那道不一样的眸子交织在一起,薛闻满怀怜惜的,轻轻吻了他的睫羽,一字一句的说着:若非彼此,恐一世难安。 那些在心灵颠沛流离的日子,好像在遇见他的时候才算安宁下来。 第116章 如果上辈子是她太胆怯,那这辈子,她要大胆一些,宁死,而无憾,也要携手同归。 而非,只能寂寞的,抱憾终身。 今日姜遥的话她如今有了答案,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为何不能是,两个一起入梦呢? 生尽欢,死无憾,本就应该是她要生活的方式。 - 秦昭明还没来的及松口。 他的生气也只不过是因为薛闻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冒险,而并非生气薛闻说的不信任。 甚至从来对于情绪十分敏感,见微知著的太子殿下早就知晓薛闻会对壮年男子有戒心,对年长女子会多几分好感。 也正因为如此,他留在并州的人都是让薛闻放心的女子。 紧接着整个人被醋海淹没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些在他无法窥探,甚至不敢揭开伤口的地方,究竟是谁能够让薛闻这样感叹。 第四十七章 本就筹谋已久的事, 用在薛闻身上必定一点闪失都没有。 至于郑家,本就是早就准备好的马前卒,郑云起知晓这次不必从他家子弟中做死棋心里也是欣喜的。 即便郑家从旗帜鲜明的支持到模棱两可的站队, 或许会让未来郑家的门庭稍稍落后一些。 但他奉行以人为本, 觉得十分值得。 甚至因为薛闻的地位和带来的变化,在推动这件事上格外出力。 所以没过多久, 从京城辐射京畿,只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就足够蔓延南方, 这会对世家拥有巨大的打击。 他们引以为傲的知识从此开始不再专门属于他们, 而世家们都会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个后果科举。 知识不再属于他们, 那官职、特权也不再属于他们, 寒门拥有了自己向上爬出人头地的门路, 便不会甘心投靠世家做门客。 世家不愿意,但在这既定事实之下, 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因为恨皇帝太过遥远, 怨太子代价太大,他们全部厌恶上了在这个事件中风头正盛的一个人物薛闻。 一个除了和京兆郑家关系暧昧外, 什么靠山都没有的平民。 而秦昭明在事件开始之初, 便进宫面见昌平帝, 为薛闻摆平前路散落的小石子。 他进宫之时昌平帝正在钓鱼, 一旁是秦昭明的不知道十几弟正在哼哧哼哧地念书,在太阳底下把人都晒化了。 他路过的时候朝着那个小娃娃比了个鬼脸, 逗得小娃娃眼里含了一汪泪却又咧着嘴不敢哭而笑地露出虎牙。 伤势好些了?昌平帝见这人一来, 便将手里的鱼竿放在一旁,侍从递上锦帕随擦了两下手后侧目看着这个儿子。 是, 已经好些了。 秦昭明视线落在空荡荡的鱼篓中,显然陛下他辛苦许久, 颗粒无收。 这也正常,常被最上好鱼粮投喂的锦鲤,如何可能为了一点好处便自投罗网? 不过比起昌平帝从前歌舞宴请通宵达旦,这种不花钱还能打发时间的爱好做一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一个女人区一个女人,你若真的喜欢养在宫里给个名分就罢了,闹这么一出反倒显得小气。 昌平帝生的容长脸,和汤则镇的脸型极为相似,身形算得上高大,但比起青壮年身形已经隐隐越过他的秦昭明来说显得越发老态。 他注视着秦昭明因为伤势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满怀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而后又拉住他的手坐下说道。 如同寻常勋贵家的父亲来嘱咐儿子要舍得花钱一般。 秦昭明轻笑,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像惊艳的琥珀,嘴角的笑容尽是恶意:父皇放心,我若是喜欢,便不会这样做,便是排除万难也定要让她做我的太子妃。 可惜了,路上被她所救,淮阴侯还说她旺我的命格,他嗤笑,笑话,我轮得上这样一个人旺我? 香云纱的衣料暗淡却极为轻薄,昌平帝显然穿着在这个时节格外单薄了些,见秦昭明这么说,昌平帝倒有了兴致。 他极为不信这个,甚至因为秦昭明生在龙年最后一日加重了他身上成为太子的砝码。 这么说来,你就纵容了? 让她彻底地好好旺你? 本来不想她添乱子,但郑云起太过软弱,想从这件事上隐身,我便推了一把,成全了他们。 昌平帝听到这里点点头,叹道:世家之事需要徐徐图之,不可太快,郑云起也算在情理之中。 他怕了。 秦昭明一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一边冷静地想到。 早在很早他就知道他爹怕了。 怕世家的卷土重来让他和前朝的亡国之君一样的下场,怕他这个储君动摇他的权柄,以至于将储君派去前线。 他早就过了指着遍布世家分布的地图,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要让他们知晓,这是谁家天下的时候。 第117章 若她真的旺你,朕倒愿意赐给你做太子妃。 秦昭明皱眉。 果不其然昌平帝便说:册为朱虚侯吧,先看看她能不能活下去,再看看淮阴侯说得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赐给你做太子妃也无不妥。 他轻啧一声:人年纪大了,就格外喜欢故弄玄虚。 秦昭明厌烦十足,那双眸子不论谁看都觉得十足不屑,惹得昌平帝也安抚他:我儿值得最好的,一个女人若真能成便摆东宫也未尝不可,咱们又不是需要旁人来添砖加瓦的破落户。 忽的,鱼竿一动,昌平帝拍着秦昭明的手臂让他收竿,秦昭明拿着杆不经意间重重拍下,等到最后看着鱼竿空无一物,冷得皱起眉。 看来我的小龙也不讨这一池锦鲤欢心啊。 - 秦昭明借口换药离开,那鱼竿又动了动。 内侍上前拉起鱼竿,一条带着流金如同仙子裙摆的锦鲤从湖面跃出。 若这场面早出现一刻钟,那恭维声恐怕不绝于耳,但此刻内侍僵硬在原地,不敢回头看,连一直在念书的小娃娃的绷紧了脸。 真可惜,这一池锦鲤没福气。 换一批吧。 他招了招手,让十一皇子到他这里来,眉眼弯弯:走,咱们去谢娘娘那里看小弟弟。 十一皇子歪头:不看十哥吗? 昌平帝摸摸他的小脑袋:你十哥年纪大了,已经不需要父皇去看了。 - 南王失宠御前,等他知道这事的时候早就成了定局,甚至汤则镇都没有告知他。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与朝廷的风声鹤唳和今日想要审视薛闻这个不按规则办事的蠢货的沉闷不同,薛侯可在听着消息时便已经将心提起来。 心跳噗通噗通的像是要越出胸膛一样。 上一次他这样,还是他爹死的时候,他激动得简直连哭忘记了。 而这一次,他是激动得连笑也忘记了。 他拍了拍胸膛,才从激动的心跳中找回自己的理智,一旁传递的消息的人还在商议要如何,但他现在全然没有心思。 只觉自己已经和这些旧友完全不一样,整个人蔑视四周。 你们还想破坏太子的计划? 你们哪里知道,我,我的女儿已经承在了太子的船上。 一切关于薛闻究竟为何知道内情的事都迎刃而解,而这个被他忽略的女儿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爆发出了绝大的能量。 她真是不懂事。 若是早早便说明是太子殿下,哪里还会闹出这种事? 哪里会弄得这么不体面啊。 心里虽然遗憾压抑了兴奋,但转念也明白自己不该着急,要慢慢来。 他可不会忘记,他的孩子是有个有骨头的人,但做父母的哪里会有坏心?这不还是担心她被人给骗了吗? 东宫密不透风,在大朝会之前谁都没有见过那位朱虚侯。 但谁都知道了,这位朱虚侯命格有异,和太子殿下相辅相成。 虽说如今只是一个从三品开国县侯的侯位,享千户却也只是虚享。 只要皇帝想,随手就能封上几个作为嘉奖,和原先八国十二侯的加实莳封完全不一样。 但这个人是个女子,想必只要太子殿下松口,储妃之位便会越过京城所有贵女,被这个程咬金收入囊中。 门下,闻褒有德,赏至材,礼部主客司六品司仪薛闻中正,守节诚宜,大公无私,以安社稷,朕甚悦知,加封开国县侯,朱虚地三千户。 身着朝服的薛闻走出行列,堂堂正正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让所有想要见到她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原来就是这个人。 她浅黄妆花鸡心领衫,外衬宝象花间流苏外衫,十八破群衬得她颀长的身形欲要腾空飞去,金冠戴在头上,步摇簪随着走动娉婷绰约。 前面是皇权高坐明堂,龙椅下方是秦昭明绷着一张脸,她没有看太多,但她知道这个时代此刻薛闻二字牢牢地镌刻在史书之中。 哪怕时间荏苒,她的名字被抹去,但她这个人是如此真实地存在过。 也正因为如此平静,她忽略了勋贵行列中分外吃惊的沈今川落在她身上不可置信的模样。 薛闻接旨。 谢陛下隆恩。 - 大朝会散去。 官员们手持玉圭慢慢出行,无数人要从薛闻这里套话。 但因为太子殿下就在身边,虽然两人泾渭分明地有些距离,但谁都不会忘记朱虚侯差一点就是准妃。 于是长谈便成了路过之时匆匆忙忙的一句:改日给朱虚侯下帖子,还请莅临寒舍。 外头朝阳旭日东升,落在她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是正在熔化的琥珀,温度炙热烫手。 而在这样的眼神中,每一个被她注视的人,都是莫大的殊荣。 第118章 薛侯知道此地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也不能现在将他们的关系暴露,便匆匆说道,认为自己已经算低下头了。 兰苕今日在永宁坊看首饰,她过些日子就要成婚了。 薛闻走在台阶上缓步而下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要去么?秦昭明回头问她。 但薛闻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身后就有人喊出声来:阿闻。 秦昭明脸上浅笑的表情没有消失,却在顺着说话的人而去之时眯了眯眼睛,变得充满杀意。 日光温和,也融化不了他脸上的冰霜。 又是他。 曹国公之子,沈今川。 那个,妻子还没有咽气,就差一点要将薛闻娶为继室的男子。 那个,因为毫无竞争力让他忽视的男子,就这样,他还有脸这样叫她? 第四十八章 沈今川依旧没能如愿袭爵, 三辞三让早就已经结束,但昌平帝好似对曹国公这个老臣爱得深沉一般,就是不愿意同意让他侍奉佛祖。 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曹国公进京亲自向昌平帝说明, 抑或者曹国公死亡, 这才能按照名正言顺的爵位流程给沈今川。 但可惜了,曹国公早就不可能活着进京。 而最后一条路, 和上辈子有什么两样? 守孝,他连娶薛闻都要继续等, 等皇帝开恩抑或者新帝大赦, 他才能够早一点娶心爱之人。 他原本一直以为自己重生便拥有先知力量, 能够为自己好好筹谋, 可结果是世界瞬息万变, 和他早先经历过的完全不一样。 可偏偏他的处境没有任何好处。 就连薛闻,就连他筹谋已久最不可失去的薛闻, 好似也离他很远。 他原先以为没有多远, 直到今日他看着薛闻穿着同淮阴侯一样的官袍,堂堂正正地在百官面前接受册封, 他才恍然发现这里的距离究竟有多么远。 比他临死之时, 希冀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帘, 却永远也等不来人时候一样远。 可这本不应该。 参见太子殿下, 敢问殿下明年冬日会下雪么? 秦昭明拧起眉,但在一旁的薛闻心下好似有什么放松, 显然发现了沈今川身上的异常和她一样。 怪不得, 她想。 她并没有多注意曹国公府,但显然这些时日在明晰朝堂局势时发现一个疑点, 那就是本应该死亡的曹国府竟然还活着。 甚至还想皈依佛门。 她本就觉得这事颇有疑点,如今看来想必是沈今川重生后做了些什么, 延缓了父亲的死亡。 她有一瞬间感叹着父子之情,却完全没有想到素来重视死后之事的世家子弟,会因为自己的原因秘不发丧。 你该去看看脑子,而非在这里目无尊上。 知晓沈今川的妻子肖想过薛闻一事,是他早就压抑在内心的杀意。 只可惜,这人和薛家牵连甚广,薛闻不会平白同意他这么做的。 年少便登高位,家里有国公之位继承,面容姣好,在同辈之中素有贤名的沈今川眼中漆黑,一点寒星点缀,更显得气度不凡。 只可惜,对上秦昭明,什么都要显得平平无奇。 任何的地位尊崇比起太阳一般的皇权来说都如同繁星黯然失色,即便是月亮也会衬得暗沉。 沈今川显然没有想过他的试探会迎来秦昭明噎人的回答,一点余地也不留,顿时将他摆出翩翩如玉模样给打碎。 阿昭 薛闻拽住秦昭明的衣袖,耳边似有雷声轰鸣,暴雨将至,而她只能紧紧抓住手上的浮木。 秦昭明就是这个浮木。 而最熟悉她的秦昭明显然没有工夫继续和这个算不上情敌的人耀武扬威,他偏头垂下眼眸,把人的情绪尽收眼底。 一个十足的倾听模样。 你先回去吧,我可能有事需要和沈公子单独聊聊。 这下耀武扬威的变成了沈今川,即便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能得罪,却依然在薛闻说出这句话后忍不住地嘴唇上扬。 又因为眼前人的身份地位,无端加重了这场选择的重要性。 让人分外得意。 任你地位崇高又如何,她还不是会选我? - 薛闻没心思理会沈今川怎么想的。 上辈子她都没有在意,这辈子更不会在意,薛闻就是有点好奇真有人这么没脑子啊? 她和秦昭明日日都在一处,言语细节上破绽百出,但实在不知道该要如何说出这件事,太过光怪陆离。 但显然沈今川不这么想,他甚至堂而皇之地直接在众目睽睽和秦昭明对暗号。 他就没有想过,若是秦昭明真的是重生之人,或者今日朝堂来往这么多官员之中,若有人能够追溯这些蛛丝马迹,知道他乃重生之人,会如何研究。 第119章 凭什么世家皇族都做不到的事,让你这个人做到了? 薛闻原先没有想过这事,现在可能最近和秦昭明在一起,各种阴谋诡计往脑子里塞,忍不住就往最坏处想。 大朝会声势浩大,沈今川的官职远远不到能在这里办公的地步,他想暗示薛闻去马车内好好聊聊,但薛闻直接拒绝。 不,就这么说吧。 正好咱们说完,也就分道扬镳了。 没看见前头她家太子殿下气的袖子都甩起来了,也就幸亏现今穿的是官服,腰间装饰玉革带。 若是腰间戴着禁步,岂不是珍珠链子都要被甩飞? 可此处四下皆由耳目 可我看方才你也没有低调。薛闻眨了下眼睛,示意能走就走,不能走她就跟着秦昭明一起离开。 她现在这反应能力、应变能力,简直太爽了。 尤其看着沈今川被噎得说不出话更爽了。 原来这就是不用考虑别人开心的模样。 沈今川对着这样能言善辩的薛闻甚为陌生,他早就习惯如同一个隐形人不会暴露自己的喜怒的薛闻。 因为被母亲挑剔礼仪,于是连步摇簪子都不会有弧度的薛闻。 可即便他们上辈子再是如何,也只是冷淡,哪里会想到薛闻会像个刺猬一样生出许多刺,刺得他无话可说。 甚至连他同意之后,他们之间间隔着距离,却始终都脚步都在同一个台阶之上。 她没有再显示谦卑地落后自己。 而是堂堂正正地和自己走在一处,甚至自己如今因为思考脚步缓慢而落后,前方那人裙袂随着微风缱绻,一点儿等她的意思都没有。 等他自己快步追上,薛闻才问:你什么时间回来的? 比你早些时日,若你能早回来,恐怕会彻底拒绝曹国公府吧?他嘴角带着弧度展颜一笑,恢复了以往的镇定温和。 你为何一定要见我? 那你为什么一定不见我? 那你是如何联系上了太子殿下?如何让他信你,如何让他骗了你做这种事情。两人距离不大,声音伴随着风声入耳,只有对方能够听到这话语。 沈今川即便认为自己对薛闻情根深种,世上只有薛闻能够跟随上自己的脚步,但这确实她头一次好好地看薛闻。 她好像比她记忆里,长高了些。 额间的花钿也浓郁了些,不再以恬淡不出错的为主。 他如今才有确切感受,那就是不只是朝堂上的一切他掌控不了,好似在他心目之中唯一能够掌控的,也逐渐远去。 那让我嫁给你,是你的意思?让薛阮阮来找我,让我娘归家?薛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一直掌握了主动权在自己手中。 是。他皱起眉,眼含痛苦。 是他故意用言语逼的薛阮阮让她送上门撒气,是他想让梅姨娘的意愿来逼迫薛闻同意。 我以为你见到她的祈求,会觉得开心。 毕竟,她耽误你一辈子,也耽误了我一辈子,不是吗? 我以为,你只要消气了,就会愿意再嫁给我的。毕竟他一直认为,他是薛闻最好的选择。 不过现在,你显然傍上了更好的靠山,已经看不上我了,不是吗? 薛闻顿了顿,停下来脚步,依旧没有回答沈今川的问题,眉头紧紧拧起:我为什么要嫁给你? 她脸色晦暗,眼神里闪烁着迷茫,对沈今川来说是巨大的羞辱,可天知道她根本不明白沈今川为什么能够这么有自信。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和薛阮阮,究竟是因为什么你们才会打从心底里认为世上所有女子都愿意嫁给你,情愿把自己低进泥土里? 薛阮阮也就罢了,她从来就没有理解过她,也不愿意顺着她的思路去理解。 或许在薛阮阮看来,不,在绝大部分女子眼中看来,嫁给一个天生拥有爵位继承、长相英俊、不私生子满天飞的男子就已经很好。 她还记得八姐姐议亲时都是些什么人:整日秦楼楚馆、不着调的,还有表面光风霁月不爱女色,实际上给人起诨名的伪君子 但她都已经拒绝了,甚至拒绝了不下数次。 若是没有记忆的沈今川不知道这些事也就罢了,都是薛阮阮看她没八姐姐聪明所以挑的木偶。 可现在,沈今川是重生的,薛阮阮做的一切都逃不了他的眼睛: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她? 就因为她没有上赶着? 所以你现在是找到更好的了是吗?沈今川压低了嗓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狠戾,他不明白一切为什么都变了。 这跟阿昭有什么关系?薛闻下意识给太子殿下洗清。 第120章 这跟秦昭明当然没有关系,他是柔弱的小乖乖,是饱受欺凌艰难成长的小宝贝,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 沈今川下意识一喜,却听薛闻说:我不愿意嫁给你。 纯粹是我不想嫁。 不想,你懂吗? 但凡我饿不死,我永远都不会想要自入这个坟墓。 孙娘子为了家里,一辈子出卖自己,被逼死之时肚子里还有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孩子。 而一辈子吃她血肉的爹娘给自己的行为套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不过是连女儿的尸骨也要吃尽罢了。 她其实有机会逃,却仍然选择用死来惩罚父母。 薛闻不想了,她清清静静,已经不需要血缘来主导,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 或许你想要因为咱们的相似想要结成盟友,但我单纯就是从未想要嫁给你。 这下被留在原地的人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就像被融化了的雪人,被留在原地自生自灭,看着原本爱他的孩子身影渐行渐远。 - 薛闻走下宣政殿的大门,心里默默算着秦昭明究竟有多么生气、要不要把这件事真的告诉他? 但没等她想太久,一双铁臂将她骤然拽进了石狮内侧。 她下意识推拒,压制她的人却闷哼一声,薛闻赶紧舒缓了力道,但没等松力,就切切实实地被人禁锢。 有人 大臣们还没有走远。 这是前往中书省、门下省的官员必经之路,老臣们有都走得慢,他们这个位置,还能真真切切地听着脚步声,听着细微的交谈声。 但将她抱在怀里的人神色执拗,薛闻瞪着眼睛看他。 知道眼睛干涩身边人也没有松口。 这是真生气了。 那要让她怎么开口解释,沈今川不只是一个想要娶她的姐夫。 甚至她还真的嫁过那个男子呢? 薛闻主动双手勾起他的脖颈,踮起脚亲在他的薄唇上。 秦昭明向来会顺着杆子向上爬,没事都要找到事让薛闻心疼他,更何况现在还是真的生气。 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挫败感,让他觉得仿佛薛闻和他距离天涯海角。 阳光细碎的此处暗影,只透露出些细微的轮廓。 有些暧昧低沉的水声响了起来,又湮没在脚步声和议论声中。 巍峨皇宫,只留此处,爱意萌生。 第四十九章 日光混杂着吹来的春风, 显得对策马而来的太子殿下敬重有加。 可惜换了一身常服戴上面具的太子殿下完全遮挡了他那幅京城出了名的好颜色,落后薛闻半步,像凶神恶煞的侍卫。 他们策马直接到了永宁坊, 薛闻没过去见薛兰苕, 只在一家酒楼寻了个位置能够远远瞧着她在里头。 女子眉眼宛如终年积雪的山峰,凌然高洁, 白雪之下覆盖的是漆黑的眼眸,恍若漆黑的玛瑙。 正是牡丹花盛开的时节, 莹白纤细的腕子搭在窗边的牡丹上, 她独占春光。 身影并不清晰, 薛兰苕在外头也戴着帷帽, 本就模糊的身形又罩了一层。 怎么不去见见她? 秦昭明同龄的弟弟都想取而代之, 年纪小的也就年节时候说上几句话,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他不懂为何薛闻会宁愿走远路, 也不愿意见一见日思夜想的人。 毕竟, 对他来说,与其让薛闻永远记挂, 倒不如直接把所有难题都解决。 而且他分明记得来查薛家的时候, 记得她们两个没什么交情, 反倒是因为年岁相仿, 难免放在同一处比较。 今日我同沈公子在御阶上聊了好些话,百官便会猜测我沈家什么关联, 我和郑公有何关联, 若我再去见她,岂不将她卷入是非之中。 而且, 你没有见过我姐姐,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 比我要聪明数十倍。 她不愿意我拖累她,也不会愿意来沾光。 薛闻这一辈子都参透不了亲缘之情,但总归觉得就像她和八姐一样,不拖不欠互相挂念着就够了。 风吹来好似空中有着牡丹花香,未及她八姐姐昔日鬓间茉莉花,吹动衣袖如同蝶翼般灵巧,等看着人坐上马车,薛闻这才移开视线。 她早早就将戴在头上的冠给摘了下来,勋贵的冠实在太重,有在侧边配上赤金足秤的步摇,重上加重。 恍惚间又想起为什么觉得全天下都应该爱沈今川的沈氏夫妇,薛闻万般庆幸太子殿下生得眉目秾丽,在朝廷庙宇锦绣山河中,在秀美山水民间中也是极为好看的。 要是太子殿下想全天下的女子都该心悦他也不是不依据 不对,就算是秦昭明这么想也不能忍! 阿闻,怎么了?秦昭明见她一直不说话,还有些担心。 第121章 伸手去戳她脸颊,薛闻从过去思绪中清醒起来,甜甜的小酒窝正好能够容纳住他的手指尖。 她摇摇头,不去想些过去的人和事,牡丹香气随着风暖呼呼地泄露出来。 在浓郁的香料也未及自然的馥郁,光影香色间,她不动声色地高兴了下。 就这样的人,她经不住美色的引诱也是正常的吧? 于是英明神武的朱虚侯犯上作乱,忍不住亲了亲皇太子殿下尊贵的指尖。 - 劳烦薛姑娘留步。 薛兰苕自从定亲之后便脸 上常常挂着笑意,丝毫未见从前愁态,便是知晓外头嬷嬷都说她恨嫁也没有丝毫抑制。 难得能出门来更让她的开心添了几分悠然,没想到刚坐上马车便有人在外头唤她。 马径直挡在马车前面,身边的侍女回川虽说有些害怕,但还是出去探明消息。 见墙头马上的竟然是一个英姿飒爽身着浅色圆领袍也难挡的美人模样,心里搜罗着话说:敢问是谁家娘子?我们家是薛侯家的,莫不是寻错人了? 阮柏摇头,单手勒着缰绳,将手里一直端着的螺钿花丝匣子塞到回川手中:你就跟你家姑娘说,故人来履行昔日之约。 若你家姑娘日后有用拍着人的地方,便去长宁坊秦府寻她。 薛兰苕在内听着外头清晰可闻的话,忍不住从车厢内出来,对上阮柏那双坚毅的眼眸,好似那双同样的眼睛在她面前说着同样的话: 若有相需,九必竭力。 八姐姐想要的,一定会得到的。 马车有开始慢慢地走着,檐上的铃铛叮当响着,一切恢复了寻常,若非回川手中多了一个硕大的木盒,仿佛刚才只是一场须弥梦境。 回川想看又不敢看,等薛兰苕发话才打开,却没想到一打开便只剩下惊叹声:哇 一匣子,需要捧两只手牢牢抱着的匣子,里面装着全是严丝合缝摞起来的金砖块。 因为马车颠簸,满的溢出来,还顺着落下来几块。 回川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忍不住拿起一块放牙里咬咬,见上面磕出一块牙印来那双瞪大了的眼睛好似又大了几分:姑娘,是真的! 这这会不会是什么不义之财? 侍女小心地看着自己姑娘,等着给拿一个主意,却发现自家姑娘露出了一个眼中含泪,神色似笑非笑感慨万千的一种神情。 她从未见过薛兰苕露出这样的表情。 八姑娘,一直都是谨言慎行、行止有度的模样,便是连夫人的羞辱都不放在眼里。 薛兰苕将匣子接过来,厚实的重量压在她的膝盖上,她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拂过盒子上流光溢彩的螺钿花纹。 你明明算数一等一的聪明,怎么就是不愿意好好御下呢?要收为己用,让人好好为你卖命。 可人家会因为我说几句话就听我一个小姑娘的么?我既无法帮人解决家里事,也没有办法给人银钱,更不会像你一样说话。 那你以后要怎么办,你出嫁了还要把我带过去给你管账,当一辈子老妈子不成? 为什么不成?不过当老妈子不行,我要八姐姐风风光光地出嫁,等到时候我要送你一地的金子。 小丫头,你知道一地金子是多少嘛就嚷嚷着,该是我先嫁然后给你送金子才对。 小时候总是能说一些不着调的话,不明白未来有多远,不明白一年到底有多长,不知道长大究竟有什么好处。 薛兰苕讨厌小时候还没有找到生存规律的自己,她觉得十分愚蠢。 但这重量来得猝不及防。 是小时候许下的诺言,以后都要分吃一块糕点时候的单纯,单纯到明明她们未来已经可以许多碟摆在面前却心如止水。 却没有想到,这些不起眼、早就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承诺,有些人反而一直守住了。 若有相需,九必竭力。 薛兰低头靠在车壁上,手中怀揣着比整个天下还要值钱的至宝,心里想着:希望我一辈子也用不上这个承诺。 小九,许多事我们彼此帮不上什么忙。 甚至我会因为一些事而对你产生嫉妒,希望你过得没我好。 但如今看你真的过得好,我这颗心才会放心。 我这个做姐姐的,难免要和分享同一个东西,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如今,对你最大的帮助,或许就是你已经走出泥潭,而我别再把你拉回沼泽。 这是你姐姐我,为数不多的善良了。 - 归家之时,薛兰苕院子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在挑三拣四地指示着她院子里的人。 第122章 你这么又过来了?不是刚给你捐了官职,怎么还有空尊驾驾临? 薛兰苕一母同胞的兄长生得宽厚,最会的就是拜高踩低,她最讨厌的便是这个哥哥,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该是最亲密的。 你都要嫁人了,说话怎么还不注意? 薛兰苕就看着她哥哥一伸手把她所有侍女都屏退,就剩下回川一个在小心看她脸色也弄得战战兢兢。 她叹了一口气,挥手让侍女出去:要怎么注意?是不是要跪下来给你磕几个响头你才满意? 你怎么说话呢?咱们是亲兄妹,你即便成了婚日后也要依靠我给你当家做主。 薛兰苕想,指望这人给她做主,还不如指望上吊时候歪脖子树长得结实些。 好歹树生的结实了她还能真的受益,指望她哥是什么都指望不上。 我用不上你,你也别来指望我,我的婚事是我等待已久的,谁都不能破坏。薛兰苕咬牙。 啧,你就不能跟大姐姐学一下她的贤良? 你不指望我指望谁,没听过舅亲才是亲吗?人刚得了官职也不愿意自讨没趣,毕竟他爹一开始只说给捐个小官,没想到顺手给他物色了个好的。 等你吃亏了,就知道娘家人的好处了。 他还想摸一把薛兰苕抱在手里的匣子,结果被薛兰苕藏在怀里如视珍宝冷漠的眼光让他下意识收回了手。 又骂了几声,这才离开。 薛兰苕一个人站在屋内,外头明亮的眼光也拢不住她身上的暗影。 她想,人人都说她想要攀高枝,想要嫁人,小姑娘家一点也不知道羞耻。 可谁又知道,她一点也不认可自己姓薛,她就仿佛是个寄人篱下的货物,时刻等着奇货可居。 可偏偏,所有人都告诉她,把她养大就是天大的恩德,她一直欠薛家的,她要用一辈子来还。 在她认知里,只有她嫁人,才能一手嫁妆、一手聘礼,从零开始逐渐有自己的回报。 幸好,这种日子要结束了。 她缓缓蹲下,抱着手中匣子,好像此刻有她那个眼含热泪却依旧不愿意低头的妹妹跟她说:姐,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过上你想要的日子的。 - 被惦记的薛阮阮今日越发病重,便是血淋淋的紫河车也没有办法遮掩她的病症。 于是她苍白的胭脂和红润的朱唇,像是一块厚实的面具粘在脸上一样。 家里弟弟今日来了信,她难得有些好颜色,念叨着她弟弟要有大出息了还记挂着她这个姐姐,到了晚上也还带着笑,比寻常少了许多挑剔。 晚间夜色入水,她心里好似蓄了墨的纸絮一般沉甸甸的。 薛家从族里找来了女儿前来照应,希望能让沈今川选一个她的妹妹,薛阮阮也不知道为何家里也不再热切这事,反而平淡起来。 但她不愿意她的夫君爱上别人,更不愿意她的夫君和那些为了他爵位财产的人在一起。 她这样好的夫君,就应该配天底下最好的人。 外头脚步响动,她忍着头晕坐起身来,面上的妆容在睡前随时贴在上头,等了许久还没有见到沈今川过来,这才招来侍从一问:夫君还未回来么? 少爷今日醉酒,想在书房内休息。 她挤出一个笑,和一旁的族妹说道:夫君便是这个样子,喝醉了便不愿意来打搅我休息。 薛阮阮也不用人捧着,转念放在她夫君身上:我去看看他,你们笨手笨脚的,一定没有办法照顾好他。 她脚下行动颤颤巍巍,稍微起身便觉得天旋地转,但一想到能为夫君尽心竭力,便怎么都觉得畅快了。 沈今川醉在软榻上,半眯着眼睛,喝了许多的酒。 薛阮阮带着族妹过去的时候,他正被小厮喂解酒汤,视线迷蒙,口中说着:夫人夫人 见着她过来小厮连忙让出位置,还在嘴里恭维着:少夫人可算来了,少爷可一直惦记着您呢。 薛阮阮暗喜,心里感动得无 以复加,抓住族妹的手也格外用力了些。 等她坐稳,而后将手覆盖在沈今川的掌心内,如蜜汁一般含情说道:夫君,我来了,咱们喝些解酒汤吧? 沈今川模模糊糊睁开眼睛,抓住这双手,好似抓住最后的浮木:为什么,为什么不爱我? 夫君说些什么,我哪会 阿闻,你为什么不愿意给我机会啊给我一个,好好待你的机会。 两句话同时间开口,薛阮阮却没有力气说完接下来的话语,整个人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雪白茫茫一片让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第123章 而耳朵内一片嘶鸣。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族妹左右顾盼,看着传闻中最恩爱的夫妻中,姐夫拉着姐姐的手说另一个女子为什么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而一向骄矜和她炫耀夫妻情深的姐姐僵硬在原地。 她恨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样就不会面对这个辛秘。 大姐姐不会放过知道真相的她。 但一旁同样惊慌,拍马屁拍在马蹄上的小厮脸色苍白一片,扑通就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但没等他开口为自己求情,他先瞳孔剧烈扩大,好似有什么怪物就在眼前一般。 族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不明白还有什么事儿比现在的事更可怕,但转瞬她就睁大眼睛。 大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 快来人啊。 夫人吐血了! 第五十章 晚些时候正好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 分明春雨贵如油,可偏偏今日的风带着微雨好似有着微微腥气,廊间亭台都带着微微水汽。 尖锐的声音淹没在越来越急骤的雨幕之内, 小厮连滚带爬地爬出去叫人, 终于惊动了外头的人,赶紧过来查看。 可在酒醉之中昏昏沉沉的沈今川哪里知晓这个? 他拉着手中柔荑, 眷恋的触感让他仿佛又回到了成婚之时,丝毫不肯放手:阿闻, 阿闻为何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这一辈子, 我最无法接受的事便是你离我远去。 那九重深宫, 天子扑朔迷离的爱意, 真的就是你想要的吗?我输在哪里? 明明有了重来一次可以拟补所有的机会, 为何命运要如此愚弄于他? 沈今川面容带着酒醉后的绯红,连眸子都浸染了水光, 眼中湿漉漉一片。 矜贵的公府公子弯下腰身来祈求一个女子的回心转意, 多么令人感动,让人心软的场面。 可若是公子酒醉后认错人, 牵着的手是口口声声道自己是真爱的元配发妻。 这还不算最恐怖的, 寻常人家也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可他们的少夫人本就在病中, 大夫都说顶多熬过去岁冬日, 本来以为到了春天身子已经见好,现今又吐血。 难不成, 少夫人能被少爷气死? 可少爷不是对少夫人痴心一片吗?去哪里恋慕上别的女子? 薛阮阮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走在茫茫雪地里,看不见道路究竟要如何行走, 天地苍茫间只剩下她一人。 眼前被她视作灯塔的救赎,却在某一刻将她推入无尽深渊。 耳边的鸣响声让她听不清沈今川究竟说了些什么, 可手腕上让她觉得疼痛的力道和殷殷恳求甚至有两行清泪都让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连骗自己都做不到了。 泪如同洪水般倾泻,她听着周围人的惊呼,低下头一看。 鲜血似红梅陨落,一滴滴出现在她月白罗裙上。 她张了张嘴,想要和一向最懂她心意的嘉庆子暗示自己没事,可没等开口,一口喷涌而出的鲜血如同散落的梅花喷涌而出。 首当其冲的便是躺在她对面的沈今川。 弱柳扶风的身形在空中摇摇欲坠,侍从连忙扑上去避免了自出生开始便一直自恃矜贵的侯府千金倒在地上的状况。 快请大夫,快请大夫。 十几个人乱成一团,叽叽喳喳的叫喊声让人不寒而栗,如同沸腾油锅里迸溅进了水珠。 所有的准备预期烟消云散,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 而一直瞻仰国公府尊贵,仰慕堂姐姐夫恩爱的薛家族女如同一摊烂泥一样环视这四周混乱的场景,只觉得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 这边是公府尊贵? 这边是夫妻恩爱? 这分明和她乡下吵嚷的场景一模一样。 这分明和她爹娘面和心不和的模样百般相似。 原来,世家贵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 而酒醉缠绵,好似在梦中又回到了当年和薛闻成婚场景的沈今川一句句剖析着自己,随着一口鲜血朝他面上喷涌而来,也终究眼神缓缓恢复清明。 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怎么会是在这里,怎么会是薛阮阮? 少爷,少夫人她她吐血了 沈今川想他就是瞎子也知道薛阮阮现在吐血了,还听着旁人说,但他刚才是不是拉着的是薛阮阮的手。 眼神晦暗难明,配上擦拭过后以及在脸颊衣料上出现的斑驳血迹。 他还有着酒醉后的迷茫,一个人冷静地站在纷乱的场景中,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看着薛阮阮昏倒中半眯着的眼眸,总觉得她还没有昏迷。 第124章 她就这样看着自己,在众人喧哗声中将他的面子抛之脑后,让他成为笑柄。 但知晓了又如何? 真以为他还是从前被她玩弄于股掌中的沈今川吗? - 雨越来越大,穿着蓑衣被叫来的大夫迎着众人的期待只能摇了摇头。 漆黑的夜如同蓄满了墨汁,黑压压的十分骇人。 内里虚亏,虚不受补半年已久,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少夫人身体康健的缘故了。 本全心全意颐养天年的曹国公夫人郑丽珍因为儿媳病重也被惊动,听着这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既然知道病情,缘何不愿意治疗。 这话说的,究竟是我们沈家亏待了这位身体强健的姑娘,还是你这个庸医不作为,一直只拿着珍贵药物却不对症下药,借此贪赃枉法,谋财害命? 沈今川的生母正在殷殷切切地哭她儿媳妇,若不是她身边在服侍的是她娘家侄女,一心想着做沈今川妾室的话,这样的伤心可能还会多一些真挚。 当着诸多的人,郑丽珍也知晓若自己不把事儿弄明白,恐怕外头会风言风语。 大夫就知道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不想活的病人实在是造孽,可眼下他竟然百口莫辩谁家会相信妙龄女子就为了漂漂亮亮的,所以心甘情愿地不想活了? 母亲何苦为难大夫?是非分明薛氏自己心里知道! 她你郑丽珍摸不着头脑,拧着眉说道:两口子过日子总会磕磕绊绊,不论你们有什么矛盾,她都是你的妻子,现如今她躺在病榻上,你又何苦这般刻薄? 沈今川更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墨发被玉冠束起,踏着满地潮气而来。 若非眼底压抑的暗涌和说出的话语,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为了爱妻,这才焦急赶到。 啧,母亲,碰上这样头脑癫狂之人,恐怕谁都会难免有些脾气。 还不把东西给我带上来! 暗夜里雨水四溅,脚下带着的泥水捕捉到一些灯 光,滴溜溜地跟着人走到热闹的内监里。 含桃和嘉庆子两个人见到被沈今川派人拎进来的东西没有任何犹豫地扑通一声跪下。 若是只有鹿胎膏,还好解释些,可后边的 郑丽珍也是这般想的,当今陛下迎娶那么多世家贵女进宫,同一个家族内姑姑身居高位,侄女在宫里待选也是常有之事。 世家贵族有钱了不就琢磨着怎么延年益寿永葆青春吗? 这都是正常的。 药罐子里是鹿胎膏这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 嘉庆子和含桃丧如考妣。 但这究竟是什么,恐怕母亲你也不知道吧? 药汤用陶罐严严实实密封着,周围难以避免地围绕着一圈油渍,郑丽珍和她父亲有些相似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身后嬷嬷没用指点便掀开瓦罐。 呕。 周围人嗅闻到这种气味难以抑制的干呕,却也只有郑丽珍一人因为身份堂而皇之地呕出声来:拿远些。 这都什么东西。 鹿胎膏有补精养血的作用,但对她的病症来说便已经是虚不受补,本应该好好治病之人用上了补药来维持亏空。 而随着时间流逝,鹿胎膏已经没有了作用若用人胎盘所制紫河车,药效加倍,更应该斟酌使用,但同样随着时间过去,也失去了作用。 于是,有人收买产婆大夫,拿着新鲜的胎盘也作为药用 整日在房内熏香,无疑为了掩盖这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一切真相被最亲近的枕边人揭露出来,跪倒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含桃无助地撑着脚榻,好借力撑住自己。 她们谁也不知道沈公子究竟知晓了多久,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冷汗犹如夏日暴雨一般渗露在额间,分明还是初春乍暖还寒,偏偏却觉得热得无地自容。 沈今川生母瞪大了眼睛全是好奇,还凑上前来看了看,郑丽珍面露不解,疑惑问道:那她这是图什么? 还是她身边侍女故意谋财害命?不然真有人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儿戏不成? 含桃连连磕头求饶:不,与我们无关,是姑娘她自己 与她们无关。 揭露一切的沈今川冷漠的嗓音和含桃的辩驳融合在一起。 嗓音清洌: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人拿着自己性命来儿戏,就为了有个好气色宁愿不治病,就为了让她身边人嫁给我做继室之时,让我心有芥蒂。 第125章 这话说得,侍女只能点头。 一旁的大夫也叹息着默认。 郑丽珍作为一个自认正常的贵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怎么会有人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去享,偏偏找死呢? 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今川摇头,他眼底没有半分波澜,看着病榻上昏睡的人儿如同看什么腌臜之物,没有丝毫感情:能有什么误会,铁证如山,府里大大小小哪有不听她的,薛家这么多年一直引她为傲,她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大夫在收到暗示之时,恰到好处地点头:是,我一直都跟少奶奶说过,她原先只是一些风寒引起的病症,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好注意、多加调养便能够好起来。 但少夫人不要治病,只要让她气色好起来的药材,甚至一遍遍地变本加厉。 郑丽珍听了,先于沈今川的冷哼而叱咄出口:这是阴谋,这是赤裸裸的阴谋。 她这分明是想用死来给咱们按上一个谋害儿媳的罪名。 排成一排的连枝灯在伴随着雨丝的暗夜中颤颤巍巍,含桃张嘴欲说他们家姑娘绝对没有这个层面的心机和脑子,但没等开口,身边的嘉庆子就戳了戳她的胳膊,止住张口欲说的话。 快施救,让她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别平白的让咱们家沾染一身泥。 郑丽珍雷霆之势直接将一切把握在掌心中,而后说着:其他的端看醒来后怎么说吧,咱们家绝对不容许这样的毒妇在这。 除了在病榻前跪着的含桃和嘉庆子外,其余的侍从都被屏退,郑丽珍走之前还交代人说着:别让两个孩子知道,免得过了病气又知道些腌臜事。 - 外头骤雨未停,忽明忽暗的灯火一下被拉长了影子,一下又被缩成几寸。 在床榻上安歇的女子已经被擦拭干净血迹,连同厚实的脂粉一并抹去,苍白的脸色泛着青,唇瓣带着病气的青紫,眼下因为常常无法安睡而带着的暗色终于有一日拨开云雾。 含桃瘫软在地上,看着同样怔愣的嘉庆子,话音轻轻,微不可闻:她有跟你说过,为何要这样做吗? 嘉庆子摇头。 一排一排的烛光在织金帷帐前跳跃着,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她看着病榻上即便维持的所有体面在刚才的喧闹之中失去,却依旧燃着红罗炭、盖着锦缎蚕丝被。 蝼蚁尚且偷生,一个大家小姐,有什么非要自寻死路,就为了身后的一些面子呢? 这时候还在昏迷中的薛阮阮意识消沉,还不知道她维系了多年的名声在一夜之间尽数毁灭。 若她知道了,恐怕一辈子都不愿意醒来。 更不愿意知道,刺向她的剑刃来自她最爱的夫君。 而他的夫君什么都知道,偏偏做壁上观,看着她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 雨刚下,秦昭明就将除了留守的官员外全部奉着轿撵回去了。 已经整整一日,他听着恭贺薛闻的声音虽说还没有听够,但也该留下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了。 外头雨水淅淅沥沥,夜深了,月光照在地上一片晶莹,伴随着雨打风吹而来的花瓣。 殿内依旧犹如白昼,明亮的灯光扑朔,却让害怕黑夜的薛闻没有压抑感。 她顿了顿,将早就准备好、却本以为没有机会送出来的生辰贺礼交了出去。 这是什么?丹青? 秦昭明自认了解薛闻已久,却仍未想到薛闻本身就是一个谜团。 传闻中薛家九姑娘,诗书不比八姊,言谈品行不如长姐,懂事乖巧不如其他姊妹,她好像在薛家永远都是不出头的。 实际上,锦绣在胸。 薛闻点点头:我不擅长画人像,但还是想要为你画一幅。 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让你看见。 永昶帝不愿意留下画像,据说他最讨厌入画。 而薛闻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秦昭明,还能将这画送出手。 秦昭明心里甜丝丝的,忍不住想怪不得阿闻晚膳时候不让他吃糖,原来是怕糖蜜吃太多了会牙疼 完了,他现在快要甜死了。 于是忍着马上就要打开的小心思,立刻问道:我能打开么? 得了允许之后,立刻将画卷展开在眼前。 他如今是锦绣衣衫,绫罗绸缎置身重重宫阙之中,而薛闻画中却只有泛着青碧的淡色草地,和御马回首的红衣少年。 赤红的衣衫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阳光倾泻在他身上,光影在画笔中流转得恰到好处。 第126章 少年的飒爽英姿和回首间的倜傥风流,尽在这一幅画之中了。 是我离开的时候。 虽然话语犹豫,但秦昭明就是这样肯定:原来在薛闻眼里,他是生得这样好看啊。 为什么没有题字? 还没等薛闻回答,他自己就说:你来做的画,那我来题字好不好? 薛闻点头,看着他执起狼毫挥洒,同秦昭明在一起日子久了,她知晓秦昭明最擅飞白书。 游龙戏凤,尽显疏狂。 她本以为秦昭明会写上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诗句来发挥他的豪气,抑或用抱柱之盟等词汇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他都没有。 等他泼墨完毕,也只在边上题了四个字。 她一字一句念出:春、日、拂、晓,而后抬起头,面露不解:为何是这四字? 秦昭明更没有用他惯常最顺手的飞白书,而是用的行书挥洒,就好似薛闻的存在对他来 说实际上若是没有遇见,那便不会让他的人生有任何改变。 但一旦遇见,就会让他收敛轻狂傲骨内的锋芒,唯恐她在他身边受到伤害。 我离开时是暮冬,草早就枯萎,你却画了茵茵草地,画了阳光如水流淌。 阿闻,春日代表着希望,而你害怕黑夜,最期待破晓之光。 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的万物复苏之间的希望。 所以,别怕那么多,别管那么多,我在你身边呢。 薛闻本想说些什么,但她话语不灵敏不知道该不该说所以瞻前顾后的老毛病又犯了。 但幸好,秦昭明不需要她说,他直接将她包围,而后吻得她喘不过来。 她仰着头任他索取,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要消失在唇缝内,化作点点银丝消弭,到最后只留下微微起伏的呼吸。 烛光落在屏风上映照出太子殿下书桌上交汇的密不可分的人影。 太子殿下,臣有急事回禀。 姜逍的声音穿过雨滴声,秦昭明动作一顿,而后被人撵走。 他面上耍赖,于是让薛闻割地赔款,但等背过身去后脸色一片冷冽。 东宫早就被他下令,所有政事不许对薛闻隐瞒。 而让姜逍这个时候来禀报的,唯有关于那个人的事。 太子殿下,果不其然,曹国公府兵荒马乱,据说朱虚侯的姐姐急火攻心。活不过今夜了。 秦昭明点点头,这在预料之中。 明日让门下省将曹国公让位给沈今川的奏折放在父皇面前。 这么大的把柄送上门来,孤若是放过了,恐怕他还以为全天下就一个聪明人呢。 姜逍暗叹惹谁不好,惹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报仇本就不分早晚,如今还不容易有一个能拴住太子殿下的,还有人觊觎。 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太子殿下为何不直接将薛家沈家一网打尽?分明朱虚侯并不将两家放在眼里。 就这两家,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嘛? 更何况,若是真的大动干戈,恐怕还不至于牵一发动全身,太子殿下草蛇灰线,要的可是斩草除根。 若非他相信太子爱朱虚侯十分深沉,恐怕会以为这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弄人家全家啊。 你懂什么。 薛闻不说,他就不问。 但沈今川,这个人绝没有表面上这样简单。 他不能明晃晃地杀一个人,因为若不把一切都弄清楚,反倒或许会让薛闻怀念起沈今川的好。 他要让沈今川全部的阴暗面暴露出来,让薛闻彻底对一个人失望。 要让她再也没有丝毫挂念。 而他,是清清白白不染尘埃,弱小无助身边只有她的小可怜呀。 第五十一章 据说人最难过的时候, 只想要回到小时候。 薛阮阮出生时,是薛侯和郑丽琪最恩爱的时候。 那时候,薛侯还不知道, 他娶回来的这个京兆郑家支系嫡女, 只是一个面子货,实际一点忙都帮不上。 万众期待的时候生出来的孩子, 好像总比其他孩子要聪慧些。 薛阮阮从小就知道要如何让她娘高兴,要如何让她爹满意, 如何讨好长辈, 如何教导幼弟。 用天真和无辜来掩饰从小刻在骨子里的圆滑和讨好。 在用面子装点, 成为一个让父母骄傲的女孩。 好似七岁, 还是几岁她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炎热的午后,她在树下纳凉, 缓缓睡着。 忽地一阵响声, 似暴雨般由远及近地传来。 你又想做些什么?又想把几个女人抬进门?眼睛能朝着天上去的侯府夫人提着裙子追在薛侯后头,一面喘着粗气, 一面穷凶极恶地问着。 第127章 因为宴会装点的珠钗头面随着剧烈的动作掉在地上。 这关你什么事?大娘子怎么做还需要我这个一家之主来教你吗? 身边的侍从好似早就习惯了在外鹣鲽情深的两人回到家后这样争吵, 眼观鼻鼻观心地奉上茶, 而后井然有序地退出去。 也正因为如此, 剧烈争吵的父母和闷头干活的侍从并没有注意到在外头出现的小小人儿。 你成亲的时候说的话都忘了吗?你说你会一辈子对我好,你说一辈子只有我一个的啊! 矜贵的妇人舍去了颜面, 涂满了蔻丹的十指成拳用力拍打, 一边嘴里如同流水一般咒骂,比和薛阮阮见过的最丑陋最凶狠的婆子还要可怕。 你喜欢的都是些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货色, 就这样的货色和我比?你疯了是不是,你纯心羞辱我是不是? 薛侯用一只手轻飘飘地就挟起她张牙舞爪的双手, 另一只手掐上郑丽琪的脖子,死命地将她抵在一旁的桌案上:你说她们低贱,在我看来你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 承诺是给京兆郑家嫡女的,是给能提携我的郑云起的女儿,你算什么东西! 郑丽琪本就全靠蛮力,又没有巧劲,被抓住了双手就像屠夫失去了刀一样,只能流水似的咒骂着: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就你这样的出身,配我都算高攀! 难不成你想娶郑丽珍那个母不详的贱种? 可惜了,人家根本瞧不上你,人家嫁的是谁,是国公,当的是一品诰命! 掐在脖子上的手逐渐禁锢在下颌上,将她腮边两侧朝口腔内按去,好似只要她闭上嘴,就能把这话全部咽回到肚子里。 在外头躲在墙角的薛阮阮咧开嘴要哭,转念想起来她不能哭:她不能像他们一样没有仪态地哭。 太丑了。 太丢人了。 于是小孩的号啕成了咬着牙不哭的坚毅,她就看着往常在她面前最为恩爱的爹娘视对方比仇人还要厌恶。 后来吵着吵着,养尊处优的郑丽琪话说得太快,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到最后只落下一句:我就应该生下阮阮那一日就死了,这样你既能记得我的好处,还能给你腾位置,让你眼不见心不烦! 你说对了,我现在看你就心烦,你要死你就早死,别在我面前碍眼。 到最后满头珠钗的贵妇人脱力倒在地上,除了间隔许久的几声抽泣,就没有旁的声音。 眼见父亲要离开,自认知道父母辛秘的小孩子腿一阵阵发麻,在戳破真相和面临父亲质问的双重惊恐之下,她快步地选择了逃离。 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模样,整个人迈着一层层石阶听着满天蝉鸣声,回到凉榻内躺下,可整个人都睡不着。 如同经历了一场诡异的梦魇,醒来依旧心有余悸。 她坐起身来,怔愣地看着父亲离开。 憔悴哭泣的母亲已经整理好自己,两人牵着手依依送别。 那时候薛阮阮只觉得恐怖,像听嬷嬷说把脚露出被子的小孩会被鬼吃掉一样可怕。 她明白了,原来所有人都在假装,都在粉饰太平。 直到她后来读书,看到一句诗彩云易散琉璃碎,原来美好的一切都是不长久的。 她在家时要作为家族争光的好女儿,要做亲娘的小棉袄,要做懂事的长姐。 出嫁后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将自己放到很低很低,只有这样她才能够得到宠溺。 终于,她成了京城有名的贤妻,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对她取而代之。 而她,要一次又一次地赶跑惦记她夫君的女子,才能长盛不衰地一直走下去。 她想,人活那么久有什么意思呢? 而且为了面子上的锦绣,她始终只能做一个长盛不衰的赢家,像母亲那样如同疯妇一般将所有美好都打破,她才不要。 她要在最好最好的离开,做最曼妙 的彩云、做举世无双的琉璃,这样才能让人一辈子记得她的好。 才不至于,落得她爹娘一样的下场。 彩云易散琉璃碎,她要安排父亲最宠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薛闻成为她的继任者,这是她因为对夫君的爱而选定的最优秀,最不会带坏他的女人。 而她要让薛闻勾引她的丈夫,这样才不会让她丈夫真的移情别恋。 还有,她在她的丈夫见到薛闻时候的那一瞬怔愣,就知道她没有选错人。 一个男人没有爱上别的女人,是因为还没有见过让他再次心动的女人; 而一个女人能够当作战利品的,只有属于她的男人。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男人,所以一丝一毫都不能失去,不然她的要往哪儿放? 她要在最美好的时候离开这个世上,让即便有人能够代替她的位置,也绝对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第128章 她要一辈子都风华无限,她要一辈子让沈今川对她愧疚。 究竟哪里出错了啊。 - 气若游丝,可偏偏还有气。 闹了一整夜阖府都知道他们往日里一直尊敬的少夫人实际上不择手段。 而沈今川歇在书房中一夜未曾安睡:即便他是真的不甘心,可他不该醉。 一个心里有秘密的人绝对不肯让自己放肆酩酊大醉,可他分明只是借着烦闷小酌几口,怎么会醉成这样 等到第二日晨起,一大早便有宫里来人说天使准备驾临,一问便知晓是老国公想把爵位传给大公子的事儿终于有着落了。 于是今日这一早净路、开正门、摆香案 沈今川宿醉一夜未眠的脑袋,被叫起时还伴随着浑浑噩噩,脑袋里雾茫茫一片,比冬日的晨雾还让人摸不到前路。 朕感曹国公有德,以嗣绵延,不吝其位,长子沈今川为人中正仁孝,守节奉仪,朕心安之。 遣继父曹国地,不降爵承袭。 钦此。 沈今川在人群中央身着官服跪着听旨,等着柔软的布帛落在自己面前他才堪堪回神。 他重生归来一直在等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真有一种脚不沾地的梦中之感。 往后就要麻烦曹国公多多照应了。 细白容长脸的内监看起来分外讨喜,沈今川打足了精神轻笑,落在一行人中正在窥探的眼里却成了最大的笑话。 这旨意本该老国公也有一份的,我见老国公不在京城,门下之后便遣人去老国公所在之地。 还在半梦半醒间的沈今川一下鹈鹕灌顶,连忙制止:不成! 众人诧异,就连嫡母都不明白为何他这么快速地拒绝。 家父病中半步黄泉,后得陛下之福这才捡回一条命,只愿皈依佛门,替陛下,替大安祈福,从此不问世事。 这事不便惊扰佛门清净之地,门下省和陛下那里微臣会去请罪,不敢劳烦太监。 脱口而出的话在恢复理智之后全力拟补,所幸门下省的人也没有那么秉公职守,不过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爵位过渡,还能有什么闪失? 毕竟,这可是亲儿子。 有什么不放心的。 想着上头的交代要对新的曹国公多加关照,这不就是正好送上门来的面子情。 于是双方一个有些亲近,一个有心给面子,等在衣袖下转移了一个轻飘飘的荷包之后,宾主尽欢。 唯有沈今川最后有些疑惑地看向队伍中的礼官,细看了一下又没有发现什么波澜。 但奇怪的是,他好像从刚才那一瞬感受到了恨。 不是那种日常生活中常会感受到的嫉妒,是那种刻进骨子里来的恨意。 充满着阴暗沉重的恨,在一瞬间暴露到明面上。 可他哪有机会见到礼部的礼官?更枉谈得罪一事。 指不定有人嫉妒自己得蒙爵位,说来自己应当是被薛阮阮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 等门下省礼部官员回去告职,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的人抬起头,便是一片芝兰玉树、景行含光的美人。 殿下,这人你就这么在意? 我不在意这个人但在意这世家真的什么烂的丑的都捂着不让别人知晓,只要这样就还能维持个人样。 他就是想来好好看看,这个差一点迎娶了薛闻的姐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姜逍感觉自己像是路边的野狗,没留神就被太子殿下一句话扫射进去了。 他也是世家子啊。 他们姜家不算吗?他们姜家这么多年可独具一格啊。 一个能让自己父亲死后秘不发丧,只为了不守孝便继承爵位多可笑。 这么大的把柄,不论怎么算可都不能放过。 更何况,一个脑子不清楚的疯妇设计陷害阿闻,若非阿闻清醒过来,只怕已经中了那疯妇的圈套。 而沈今川敢觊觎阿闻,其罪一也。 其罪一后,其罪二也。 其罪三后,其罪死也。(1) 三中大罪,真乃千古第一罪人也! 但亲眼见到沈今川,秦昭明意识到这人根本和自己比起来不足为惧。 他的阿闻可是能从百颗栗子中挑选出最甜的一颗喂到他嘴里的人,才不是那种有眼无珠会被蒙骗之人。 思考完了正事,回到东宫一点事也没碍。 秦昭明在奔着去哄薛闻起床前,回头看了一眼姜逍:治水一事目前的捷报让父皇很满意,御史台又上了奏折,奏请我那大哥去封地就藩。 汤相公该急了。姜逍闻弦歌而知雅意。 最迟秋日,汤则镇必按捺不住,因为这一次父皇心动了。 第129章 父皇不止有我那大哥一个儿子,可汤家现在能依仗的只有我那大哥。 对了,你若卜算,觉得咱们的胜算几何? 姜逍想,殿下要真的想卜算,他祖母和妹妹还都没有离京呢?干吗来找他。 转念一想,殿下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个。 于是露出一个矜持的笑:殿下有朱虚侯在身边,已是最好的安排。 这哪是要事件分析、政事谋略,这分明是见缝插针地要夸赞。 但在太子殿下心满意足地要离开之时,姜逍作为太子殿下最值得信赖的左右手,还是要告诉他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 殿下,蔡大娘按照原本计划回了江州,但查查姑娘恐怕还有几日就进京了。 她怎么没跟蔡大娘一块走? 没让护卫劝劝她? 蔡大娘年纪这么大了,她就放心? 姜逍:可查查姑娘说担心朱虚侯,实在放心不下,没人能够拗得过她。 秦昭明: 算了,他已经不是从前寄人篱下的他了。 他马上就要被称呼一声姑爷。 查查,一个小丫头,让让她吧。 - 薛阮阮好似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 梦里,她想的一切都是那么好。 她死在漫天飞舞的梨花树下,柔软洁白的花瓣在风中飞扬,眉如远山青黛,莹白却不显病态的面容带着雪后海棠的柔软。 她一头长发如同丝绸一般垂在脑后,在夫君一下一下的温柔抚摸着缓缓闭上眼眸,纤细的手指拂过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伴随着这些温度,死在她夫君的怀抱内。 而薛闻,那个即便稚嫩却已经能够窥探日后芳华的脸蛋没有任何戒心的同意了她的计划,同意了嫁给她的夫君,甚至还感谢她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 那么好的夫君,那么好的身家地位,该要一个好女人来配才对啊。 她梦里梦了好久,久到她觉得好累,身上的被褥好重,她睁起眼睛,觉得分外的有力气,于是启唇尖锐地说道:你们拿的东西给我盖的,蚕丝织锦被呢? 她原以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大,却连在她榻边值夜的含桃都没有发现,等着她用力捶打床壁, 才听见动静,连忙出去叫人。 含桃哭哭啼啼,让她脑袋痛。 薛阮阮想见沈今川,她想要弄清楚夫君口中的阿闻是不是就是薛闻? 他被拒绝了是吗? 他好可怜,她从未见他如此可怜过。 可还没等她开口,她的女儿沈颖就从外头扑了进来,泪珠一颗颗地滚落,一张小脸一片黯淡,眼下青黑:娘,你终于醒了。 女儿都要吓死了。 薛阮阮撑着起身,一下觉得天旋地转,看着沈颖也没有闲暇来哄她,不愿意伪装,直接说道:可别在我面前装,都是女人,谁不知道谁? 你弟弟呢?阿宁呢? 弟弟没来她想说她问弟弟要不要来,弟弟说有这样一个亲娘太丢脸了,不愿意过来,他恨不得没有这个娘。 你什么心眼我都知道,你恨你弟弟,怨恨我偏心,所以不愿意让他过来见我。 她话语气若游丝,却被沈颖全部收入耳中,小孩子没有感受这样直白的恶意,更没有想到她期盼醒来的娘第一件事是怀疑她一个小孩子的用心。 而她的哭泣也没有得到母亲的安慰,等沈今川穿着还未换下的官袍进来之时,薛阮阮仓促一笑,摸了摸没有施脂粉的脸颊,躲在轻纱罗缦后解释道:孩子担忧我,这才哭了起来。 夫君莫要责怪他们。 沈今川挥了挥手让人带着孩子出去,他那双淡漠的眼眸看着薛阮阮脱下面具后的模样,开口说道:今日宫中来了旨意,我已经是曹国公了。 那 但我不会请旨册封你为国公夫人。 为什么?她灰溜溜地躲进帐子内,咬着牙问道:你若是喜欢九妹妹,我便再去家中为你讨要。 你喜欢就去啊,等我死后,等我死后一切都会好的,你不能将面子给丢了啊。 沈今川摇头:昨日你晕倒,大夫说你原先早就可以治疗,却为了美貌气色始终不愿意治,一心求死,现在阖府上下都知道你想要坑害沈家。 我我没有! 我就是我就是她怕丢丑,她怕颜面尽失,却在不知不觉间在所有人面前丢了颜面,在她最爱的人面前丢丑。 还有九妹妹?你以为她像你一样无用,昨日大朝会,朝廷册封她为朱虚侯。沈今川脸色明灭,好整以暇地看着薛阮阮惊惶失措。 第130章 侯爵之位,跟你父亲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她就是一个没有用的女孩而已! 她喉咙里再一次翻涌出铁锈的味道,朝着后头倒去,她时间分不清楚沈今川爱上别人,和她趁手棋子超出预料,哪一个更让她失望。 沈今川没有说话。 他也不愿意接受薛闻册封侯爵,即便他知晓这个侯爵之位是依靠太子而来,就像从前依靠他册封曹国夫人一样。 可依靠别的男子这个猜测,让他如鲠在喉。 但能看薛阮阮这样,倒取悦了他。 他走近,弯腰看着倒在床榻上的人,想起自己上一辈子被蒙蔽时候,骨节分明的手指拂过她没有任何血色的脸颊。 回忆起往日在他看来香软娇嫩的唇瓣,蹙眉娇羞的秋水剪瞳还有盈盈注视时的眼波流转,如今都成了黄土枯骨。 如同她整个人一样,都是骗子。 若在外人看来,只怕以为这对夫妻正在耳鬓厮磨。 你想死,想要算计我一辈子记挂着你,想要薛闻一辈子在你的阴影之下,想要所有人都记得你的好名声是吗? 我早就知道了。 而你所盼望的所有一切,都不成了。 你早就知道?薛阮阮来回张嘴,眼神中充满着不可置信,到最后只吐出这一句话。 沈今川点头,甚至在薛阮阮死的时候愿意让她做一个明白鬼:你知道吗?其实你算计的这一切都成真了。 什么 我一心对你愧疚,对薛闻蓄意勾引我深信不疑,一辈子都在惦记你这一抹月光,即便是死时才承认爱上了品行低劣的她,也难掩对你愧疚。 于是我重生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想要让你好好养好身体,可顺藤摸瓜,查出来实际上是你自己要死! 你把我,当成提线木偶在愚弄。 他的一辈子,就毁在薛阮阮一个妇人手里,若非如此,他和薛闻怎么能够落到这个地步。 薛阮阮想要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只有着几声嗬嗬声,她挣扎着想要逃离这双她曾经眷恋的手掌。 在一切徒劳无功后吐出一口鲜血,听着自己胸腔内产生的咻咻呼吸声,嘶嚎:可我从没想过害你! 就连薛闻曾经那么说后,她也从来没有想过害他啊! 你就不怕不怕我知道一切后,也能重来报复你吗? 她的眼泪直流,干燥的嘴唇翕动一下,似乎想笑,可身上气力让她动弹不得。 脸上也好似紧巴巴地冻上一层冰壳子,身上也被冻了起来。 一心一意等待着沈今川的回答,好似他的回答就是治病的灵丹妙药。 甚至因为恨意,反而没有任何阻碍的说出了这一句话。 她满心恨意,却只能看着沈今川在皱起眉头后轻轻拂袖离开,好似离开什么腌臜之物一般。 - 背过身去用手帕擦拭手掌的沈今川嗤笑一声,将手帕丢在地上,对着里面的人尽是讽刺。 若是旁人,他可能会怕。 怕这种玄之又玄之事落在别人身上,让人尽得先机。 可薛阮阮不会。 薛阮阮刻在骨子里的示弱讨好,让她只会放低自己,说不定薛阮阮真有机会重生,摊上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会生气几日,不冷不热地和他说话,不冷不热的给他送膳食。 然后再多给他生几个孩子。 就这样,早就被她自己驯服的女人,他怕什么? 没准儿,她还会感谢他呢。 他目光远望,不愿意去想那些让他没有任何益处之事,远目夜雨过后显得有些湿漉漉的苍穹。 想起他失去已久的妻子,心存芥蒂德爱人,他忍不住苦中作乐的想:如今他已是国公,横在他们中间的薛阮阮这次满盘皆输。 那他们是不是还会有机会呢? 毕竟,朝堂之上,那个未来的暴君如今的太子殿下态度暧昧不清让人琢磨不透,或许并未钟情薛闻。 也是,若非他亦重生归来,定然不愿意相信世间有这般离奇之事。 薛闻站队太子,却不会分说明白,不是吗? 否则,便是妖物。 他可以改换门庭,和薛闻站在一处辅助太子,毕竟皇子中唯有太子够优秀,且他们两个先知合璧,正好抑制太子对世家的仇恨。 除非那个未来的暴君和薛阮阮这个满脑子情情爱爱棋逢对手。 但这,怎么可能呢? 第五十二章 秦昭明是在宣政殿上完早朝才出的门, 回来时候还未至午时。 算不上晚,但也绝对不早。 反正以薛闻晚上不想睡,白天就起身晚的作息来说, 绝对不算早。 第131章 虽说他们现在同处在东宫, 但东宫这么大,昨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他可是在主殿外头矜持地问了两次才进去。 一夜捂着她的耳朵,将人抱在怀里, 将外头所有的喧哗浮躁都摒于脑后。 燃了一夜的连枝灯灯火通明, 灼得他眼睛生涩。 淮阴侯说:追本溯源, 一切恐惧皆有源头有些事需要薛闻自己打开心门。 可不管他怎么查, 查出来的结果都和查查说的一样, 甚至薛闻自己都不清楚这个缘故。 他不知该要如何解决这事,但转念一想, 人生奋斗一辈子, 不就图一个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想何时起身就何时起身的自 由吗? 如今薛闻一步到位,少奋斗十几年这样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用大部分人的状态来控制自己, 要知道秦昭明自己睡一两个时辰就够了, 也没有难为自己多睡。 更何况, 他在薛闻身边, 他更不应该着急,否则薛闻也会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的。 秦昭明想得很开, 于是在今日回东宫之时看着竹林外头弯眸浅笑的女孩,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看天色。 他回来得也不算晚啊。 阿闻怎么这时候就已经起身了。 甚至还在和安康公公在种花? 他快步走了过去,竹林深处薛闻在光影中明灭, 但笑容璀璨,头顶上落下的光晕好似她和她的头发都在燃烧一样, 泛着热烈的色彩。 两个狼崽子吃的膘肥肉满,就在一旁扑蝴蝶。 薛闻养什么总有一种能把狼驯服成狗的本事,这大概是月亮的本能。 瞧瞧,真是春天来了。 安康公公说着,薛闻有些不解。 但老人淡笑不语,也没跟她解释,便转身离开:我再去看看别的花,此处啊,还是交给太子殿下来干吧。 年轻人,体力好。 薛闻回头看秦昭明,高挑颀长的人在她面前分外乖巧,他还凑近了些,像传递什么大秘密一般,在她耳边低声说:可有觉得不自在? 心间暖流淌过。 原来秦昭明什么都注意到了,他只是喜欢做,却不擅长居功。 我确实会对男子抱有警惕,害怕他们的注视。 秦昭明听着就皱起眉。 他最怕的就是薛闻在他的地方住得不开心,然后和他在一起不开心,然后开始后悔。 但薛闻难得俏皮地踮起脚,两根食指顺着他的眉宇慢慢抚平,两只手托着这张俏若三春之桃,秾丽若牡丹倾城的面容,柔声说道:但在你身边,我不会觉得如何,更不会委屈自己。 而且,安康公公也很好,他就像一种想象中的父亲,他知道很多,却又不会来审视你,我觉得他很好。 她的力道轻轻,秦昭明却觉得比千斤重。 这是不是就是美人计。 他忽然理解了拱手让江山的昏君,若美人如此,负了天下又如何。 但这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跟薛闻说,薛闻的道德标准是在勋贵父亲把持下的,待自己极为严苛。 薛闻拧眉,不明白秦昭明怎么还不说话,只眸光潋滟的望着她。 看得她心烦意乱地想要撒开手。 真讨厌。 她好不容易说几句心里话,原以为他听着会开心的。 可等着薛闻刚别过身,那声轻哼还没来得出声,就被人拽着胳膊又拥入怀中。 本以为依旧如同昨夜让人忘记置身雷雨交加夜晚一样的狂风骤雨,抑或是像他们初次拥吻时让她喘不过气。 没想到却只是轻轻贴在一起,好似她也是一块糖,在他唇瓣间触碰,而后用唇舌悄悄融化,将化成的蜜汁舔进口腔中。 难以置信自己会想到这种比喻,秦昭明因为她的失神不满地啄了一口。 薛闻脾气好,就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住眼前人的脖颈,格外乖巧。 等薛闻被松开的时候,耳垂娇艳欲滴绯红一片。 而恰好,这个总会来询问她有何需要的侍从们,在这一段时间内从围场出现。 - 这是 秦昭明左右来回看,终于注意到薛闻今日挖坑栽种的是什么。 但眼底里浮现着诧异,便连开口询问都有几分费解,生怕自己会错意。 没错,就是你天不亮就砍柴,用砍柴的银钱在集市上为我买的那盆花。 那时候那些钱可是太子殿下全部的血汗钱,就为了买一盆很可能开不出的花,甚至买完回去后还佯装无事地让她别养了。 前些时日卫率将军去并州给我带东西时,将它也带了回来。 它的枝干在春日里也没有泛青,我也以为它可能早就已经是枯枝了,但安康公公看了,说流金浮阙这花其实就是这个样子。 它需要爱和阳光,然后,在牡丹最晚的花期中绽放出由墨色到深蓝的花朵,金光潋滟。 第132章 秦昭明嘬了一下薛闻的脸颊肉,而后低头抿唇,默不作声地又把薛闻和安康公公已经埋好的土壤又给松了土。 被沾了一脸水印的薛闻愣了下,试图看秦昭明有没有感动哭。 她可记得,他可能哭了。 但秦昭明没哭,甚至他嘴角的弧度都快压不住了,就是不想给薛闻加深年少轻狂不懂事的印象。 干活半天,把两个想要把枝干咬一口尝尝有没有鲜肉好吃的狼崽子给揪住后颈皮。 这才堂堂正正地直起腰杆来:我立马让匠人来,把这个里封锁,给咱们的流金浮阙盖专属的大园子! 园子不合适有其他牡丹,万一流金看了不高兴就不开花怎么办? 在那边挖个湖,先种下莲花,把竹林给填了,而后盖个凉亭,将流金放在凉亭内的土壤里。 这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等到冬日在用棉绸将凉亭裹起来,确保温度。秦昭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上的狼崽子扔出去,然后用巧劲把想要探头的那个给别走。 对面的薛闻凝视他半天,才发现他居然是想来真的。 一点、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感觉都没有。 上辈子他没像其他皇帝一般登基后大兴土木,该不会不是不想,是时间来不及吧? 秦昭明越说越觉得可行,看着花现在草草种在地上越发觉得委屈了。 这哪是花。 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是他们甜蜜的果实。 这简直就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大园子又怎么了,不加封郡主就已经很委屈了。 没关系,等他登基就封他们的宝贝女儿当大公主。 他父皇能封狮子狗当白毛阁大学士,能封锦鲤做龙宫将军,他封一手抚养长大的花做长公主也在情理之中。 薛闻眼见他真要这么做,赶紧拽他衣袖:安康公公擅长养花,他说这个地方最适合流金浮阙培育根系,让兽园管好两只小狼别靠近就是了。 秦昭明面露不忍,却好似要冲锋陷阵的狼王被用绳索束缚住,转眼就变成了娇滴滴会吸人精气的狐狸精:成不成? 不成。 外头有水灾,虽说国库充裕,但到底不好这个时候动土木,更何况皇族什么样,世家贵族便有样学样,甚至还要在规格之内高出一筹来。 这时候让他们花钱,反倒花不到正经地方,等咱们时机成熟,借着他们的好胜心正好一网打尽。 雨后的被阳光晕染过的云彩十分漂亮,阳光在薛闻说话这一瞬间倾泻,那艳丽的金将薛闻整个笼罩。 那往日总是蕴含着悲愁与怜悯的神佛,在他们对视之间浮现出了大权在握的傲慢。 她穿着团花如意纹的上衫,下配了一件鸡血红的齐胸衫裙,每一件都是他选的衣料才能出现在她身上。 眼前人的所有一切,早在不知不觉间挂上属于他的痕迹。 眸色依旧纯善,但显然她从之前的刚过易折、以身搏命之间总算学会了纵横捭阖。 薛闻,在看奏折、阅史书中,总算感受到了当权者该做的事。 那一切唯朱虚侯马首是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躬身行了一礼。 朱虚侯没有丝毫谦逊坦然接受了这一礼。 那相识一笑时候产生的侵略感和前弓的姿态,让薛闻接受自己改变之时也坦然面对。 她不要再着想笑不敢笑,想哭不敢哭的囚徒,一昧觉得逃离便是最大的自由,她不愿意躲在秦昭明身后。 若她自己不改变自己,不论是国公府后院还是东宫殿宇,她都只能做里面等待命运降临的囚徒。 而现在,她要做秦昭明的战友。 那一个在未来朝堂之上, 听着满朝文武进言之时,目光交汇,眼底泄露出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情绪。 - 秦昭明本来想要开口跟薛闻说她那个长姐今日就要咽气哪怕还命大得不肯咽,她那个亲亲夫君也断不会留下她的命。 给亡妻守丧,和给国公夫人守丧,可不一样。 沈今川不会舍得这么一个大好的机会。 而秦昭明也不想这样的话来影响他们现在的雀跃,这哪值得这时候说啊,等下念奏折的时候提一嘴就得了。 反正薛家除了他的阿闻没啥好东西。 真是歹竹出好笋了。 那这么好的机会,不如他们再去看会奏折? 两人相处亲密无间,他可真是太聪明了。 - 一日只要忙碌起来就很快过去,东宫班底按部就班。 等到了晚上,如同白昼的连枝灯烛光照耀寝殿如同白昼,薛闻看着沐浴后的太子殿下,尾指勾勾他的掌心:今夜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她抿着唇,等着秦昭明一点即通。 却没想到昨夜像恶狼一样的太子殿下今日目光淡然如同谪仙,嘬了一口她的酒窝后依依不舍又忍痛割爱的模样说道:我并非乘人之危的大胆狂徒。 第133章 今夜还是像和往常一样,我在外间睡。 你别怕,今夜不会有雷的,若有雷,我就立刻来陪你。 薛闻: 算了。 让太子殿下给她守夜也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他有床榻不睡,偏睡小榻。 隔了个模糊的屏风,秦昭明看着躺在床榻上微微凸起的身影觉得满足得不像话。 他想着,这下阿闻该信了他不是个浪荡子吧? 他才不是就想着亲啊,吻啊,咬一口啊,更不是恨不得在她身上全部弄上痕迹的急色之人。 天色还早,他还能借着灯光看会奏折。 看几个字而后抬起头来看着心上人的身影,便知灯下看美人这话说得一点也假。 反正有阿闻在眼前。 至于除了头脑外还格外精神的其他物件忍一忍罢了。 第五十三章 等到第二日, 秦昭明收到曹国公府的奏报之时,才对着一旁执笔练飞白书的薛闻不经意开口。 你那个长姐,死了。 薛闻一瞬间恍惚, 手上的笔随着悬置而在白皙的纸张上落下一个巨大的墨痕。 一旁的秦昭明拧眉, 斟酌其中真实的情感:该不会说晚了? 而陷入思绪稍稍理清楚的人半晌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被污染的纸张团成一团扔进铜盆内,神色平淡地换了一张纸。 意料之中。 她就是想着不是早死了吗? 转念想起来, 虽然沈今川已经在她面前冒头,主动生事, 但薛阮阮这个人从并州吐血开始其实还一直活得好好的呢。 说来, 她大姐的身体也是真的很好。 能够坚持这么久。 不过, 我对她想要得到的东西是否能够得到表示存疑, 但只要她临死前是幸福的, 那就算死得其所。 她其实不恨薛阮阮。 恨这个词太绝对了。 上辈子她一直活在不如薛阮阮的阴影中,因为薛阮阮一直活在言谈举止成为最高典范的日子里。 孝顺公婆、扶持小叔, 犹如在家里孝顺父母、教导弟弟们一样。 更何况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妻, 她能日日每次用膳都站起身来服侍,将自己低到尘埃里。 薛闻嫁人之后终于能够不再挨饿, 但显然她从沈家稀烂的家教还有旁人的冷眼中选择了成为一个将喜怒哀乐都被操控的绝世人偶。 可关键是薛阮阮本身是快乐满足的, 而她是恶心的。 那些旁人眼里粗鄙不堪丢人现眼小门小户, 还有娘把她看作救命稻草, 都让她将自己陷在这个人偶中,将主动权交给了别人, 任由别人操控。 但那时候她每每想起薛阮阮这个印象中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美的姐姐, 行动婉约娉婷,姿态若海棠庆辉, 都是羡慕的、是感叹的。 哪怕她重生之时,依稀明白事情真相并没有她从前想象得那么简单, 但面对再一次坐在面前还活灵活现的姐姐,她也只是给出劝告。 给出,她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 但等她知晓一切都是一场献祭,一场痴情女子做出的疯癫事,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之余,跳出已知印象,用理性的眼光来看薛阮阮。 才发现,她这个长姐,一直都是为虎作伥的伥。 恨薛阮阮,没必要,谁会跟一个这样的人计较。 可怜?那更没必要,这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大小姐,是自己创造规矩枷锁的少夫人,她可怜薛阮阮什么。 她就是,基于薛阮阮的命,觉得分外可惜。 多好的生命,为何不知生命的宝贵,偏要用死来赌旁人的情感。 唔。秦昭明现如今对曹国公府的状况可以说了如指掌。 听着薛闻这样说,瞬间对薛阮阮的境遇表示一层犹豫因为,她可能,自己也后悔。 但薛闻都不在乎了。 他还会在乎吗? 不可能。 于是太子殿下点点头,把手边关于南王要在千秋节为陛下送上绝世奇珍这事儿批上一个鲜红的大字:随他去。 而后凑在薛闻身后,用高大的身形瞬间笼罩,格外压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喑哑,握着她的手。 名师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 薛闻想,送上门来的,不想要。 更何况晚上对她严防死守,白天绕过来小贴大贴,哼哼哼。 - 薛闻本以为让薛阮阮能够比上辈子多活一些时日,是因为同样重生的秦昭明在这辈子挽留过他的妻子。 因为在她眼里,沈今川至少是爱薛阮阮的。 但她没有想到,真实的人性,比她想象的要低劣得多。 薛阮阮气若游丝,她试图擦拭掉唇边溢出来的鲜血,却好似永无尽头一般越擦越多。 第134章 终于,她的侍女,她身边最干练的侍女含桃赶了进来,薛阮阮嘴唇颤抖,从牙缝中嘶嚎着:请大夫 快给我,请大夫! 她不要死了,她不想死了。 沈今川,我们夫妻十载,你怎么能够这么狠心? 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过让人不高兴的事,她从来都为了别人考虑,缘何竟然这般结局。 薛阮阮本以为含桃会像往常一样立刻朝外走去,一丝不苟地完成她的命令。 可含桃不仅没有,她还一步一步地靠近,粗糙的绣鞋踏上柔软的地毯,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却能感觉到人影一步一步朝着她逼近。 你怎么还不给我叫人来。 不,叫宁哥儿来,叫我儿子来。 我儿子是曹国公府的继承人,他绝对不会对生他养他的母亲置之不理的,一定是他不知道,快去叫他来。 快将他带来,她要告诉他,小心薛闻这个继母。 她所图甚大! 一个有底蕴的继母再加上父母的爱,那原先的继承人,岂不是真要如履薄冰。 人好似爆发出了无穷无尽的力气嘶喊着,期待让人来救她。 或者,只要有人出现在她面前,让她知道她一辈子没有白过就足够了。 但一贯谨小慎微,感受到她稍稍不满就会磕头认罪的人没有点头,等踩在脚榻上,站着的身高又被拔高,如同高山般压制。 含桃问:我对你忠心耿耿,为何你要把我许给少爷做妾? 你我,快去找人来啊。 现在是有时间说这些事的时候吗? 更何况,一个侍女,给她弟弟做妾又如何?她弟弟可是朝廷命官。 可薛阮阮在现在这种境地,下意识觉得这话不能说出口,甚至从 出生开始就习惯做主子的人如今才感受到恐惧。 好姻缘?他品行低劣行为粗陋,连他亲姐妹都看不上眼,偏你因为他脐下长了个东西疼爱得不得了。 你这么喜欢他,你这个当姐姐怎么不亲自给他当妾? 你你反了不成? 含桃一向没有什么自己的喜怒,对于薛阮阮来说是她体面的一把刀。 往常她御下,便让含桃出去得罪人,而后自己稍稍抬抬手,便能将人收入麾下。 可如今,她却觉得向来好掌控的人竟然失去了控制。 我反了? 含桃呢喃重复,而后露出一个笑,拿出她身上最珍贵的丝绸如同往常一般替薛阮阮擦拭唇边脏污:不,是你要死了。 你等不来姑爷,因为他厌恶你,你等不来宁哥儿,因为你的存在让他的利益受了损失。 你等不来你的爹娘,因为薛侯有的是孩子,夫人只爱自己。 她正说着,便将丝帕勒在薛阮阮脖子上,骤然用力。 砰砰。 正在对峙的两人都抬起头来,然后见嘉庆子敲击了一下屏风,早就不知在这里多久。 嘉庆子,快来救我,这个刁奴 嘉庆子点点头,快步走来将那块丝帕给拽了起来,方才凝聚出杀意的含桃朝后退了退,羞愧低下头。 但嘉庆子却抬出来一个笑:你动手脏自己做什么?她反正都要死了。 咱们的新任国公,不会让她活着的。 冰凉的手如同往常一般抓住了薛阮阮的手,薛阮阮想要挣脱却挣脱不掉,咬着牙说:为什么,背叛我。 我怎么是背叛呢? 我家可是世代忠仆啊。 姑娘,你忘了吗?我娘身为薛侯身边的侍女,被他指派看管刚强抢的民女,然后被那个民女,给用簪子,插入脖子,血尽而亡。 而你,我的姑娘,你三言两语地用一条人命逼得那民女宽衣解带,而我的补偿,竟然是赐给我薛姓? 薛李薛李,你管我叫嘉庆子,于是所有人都叫我嘉庆子,我再也没有娘了。 你这种人,是不是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明白,再卑微的人,也是有尊严的啊。 这方天地好似一个传奇故事里隔绝天地的结界,薛阮阮不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要面临这样的境地。 在她的设想中,父亲的厌恶、丈夫的变心便已经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原来,你恨我。 她清晰地感受着胸腔内的骨骼好似分化成了残骸开始撞击,像锁在笼中的金丝雀疯狂地撞击着困住它的笼子。 薛阮阮的视线扫视在已经沉默的含桃身上,而后看着嘉庆子,感受着胸腔内的鸟雀要冲破这个管道通向自由。 第135章 她再一次喷涌出一摊血,希冀地看着门外,希望她爱的那个人能够救她于水火。 可惜。 空荡荡。 她的心脏好似被蹂躏千万遍,连眼前这两个对她来说吃里爬外的丫头都算不上什么。 若是她还如从前,她有一百种方式来惩罚她们。 当她弟弟的妾室有什么不好?难道张开腿享受不比为人卖命当丫头好吗?女人不都是要家人的吗? 还有嘉庆子,这个贱人,要不是她娘死了她怎么可能被赐下薛姓,怎么有机会在她这里服侍。 可不论多么气,她终究是要死了。 她想,若有来生,她再也不想爱沈今川了。 薛闻,我恨你。 夺走了我的一切,你是不是很得意。 - 嘉庆子有条不紊地试探了一下鼻息,而后给她那双没有瞑目的眼睛阖上。 动作轻柔缱绻,好似还是从前。 嘉庆子 不。她回头,轻啧一声:我叫李妍。 你 李妍看着床榻上颓败的人,摇摇头:我不恨她,我可怜她。 她不愿意做屏风上褪色的那只鸟,死在屏风上,死在一针一线里,就那么死了。 于是她做了为虎的伥,想要获得虎的器重和感激。 可就算如此,她也逃离不了死在虎口中的结局,逃脱不了这锦绣的牢笼。 李妍不恨薛阮阮,她在薛阮阮身边多年,知道她压抑在贤良下的面具是什么样子。 就像她其实不恨那个杀死她娘的人一样,人的情感总是这样离奇,连人自己都理解不了。 但李妍明白,薛阮阮即便一辈子锦衣华服,美味珍馐,也从未被爱过。 而她,得到过她娘全心全意的爱。 所以,她可怜薛阮阮一辈子为虎作伥,希望获得关注。 含桃看着李妍怔愣,李妍在她眼里一直像一个幽灵,在暗处观察许久,情绪都为眼前人而生,这次终于眼底里能够翻涌出自己的喜怒了。 李妍轻笑一声,目光清明,再无从前的尖酸刻薄。 眼神静静的,遥远着,像是总算能从半生压抑中得到解脱。 而后,她拉起这个多年的小伙伴的手,十分有默契地哭喊起来:少奶奶没了 风里传来自由的气息。 边跑边想。 她早就说过,九姑娘有大出息 第五十四章 薛阮阮的死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毕竟大户人家有些事情从来都是为了面子什么都不会吐露出去, 但一些关于鹿胎膏的微小风浪蔚然成风。 东宫点设局多了两个宫女,年纪轻轻手脚麻利,除了点设丞外无人知其来历。 薛闻并未因为薛阮阮的死掀起任何波澜, 毕竟爱恨对她们来说都太过绝对, 剩下的也只有薛闻基于道德上的一些感叹。 京中风波不止,薛闻封侯只是第一步, 但在民间造纸印刷书局处的应用才是关键。 薛闻走在最前头,吸引了所有的风波, 被世家在背后骂妖女误国。 若要问为什么这么说, 便会有世家子振振其词:圣人先贤之徒如何能与寒门子弟相提并论。 更何况, 薛闻把这种世家自己独享的事儿弄出来, 简直就是做了个违背祖宗家法的行为。 但是无奈, 薛闻自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要意外让人消失, 也根本找不到人。 京兆郑家走在前列, 成为世家里头违背祖宗家法的一支,谁都知道在表面风平浪静的情形之下, 积攒依旧的风浪即将来袭。 而对于把握着权力中枢, 将寒门有才人士当作自己门客的行为, 马上就要离自己远去。 幕后最大的促成者, 王朝的太子殿下却在午后便失去了踪影,只让人传信来说晚间过来陪她。 有惊喜。 天色渐暗, 浮影沉壁, 金澄澄的落日潋滟出华泽,薛闻独享一桌丰盛的宴席, 在咬了一口甜的发腻的樱桃煎时蹙眉开口。 秦昭明喜欢给她小惊喜,总爱暗戳戳的摆弄他开屏后的尾巴, 上一次她醒来身边无人,按照他的指引便去演武场见了光裸着上身正在舞枪的人。 还非要让她上手摸一摸 她嫌大庭广众之下人多,偏偏秦昭明以为她害羞,还拿着她的手来动。 若说突然搞个小惊喜对于太子殿下来说太正常不过,但一点前因都没有,甚至连对她来说太过甜腻的菜肴并未撤下,反倒太过异样。 今日有什么特殊之事? 即便没有正式册封举行大婚,东宫所属所有卫府势力中都将薛闻看作另外一个主人,对她没有任何隐瞒。 第136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共享了太子殿下在东宫卫率势力中所有的权 柄。 见她如太子,本该没有任何隐瞒。 今日一切正常啊。阮柏不明所以。 内宫之事一切正常,更代表着秦昭明并未有后续安排,今日早朝回来后也未曾有奇怪之处,那中午 午间发生何事呢午间汤相公送来一个细长的黄花梨盒子,如同寻常送礼一般被收入库中,没有任何波澜。 但此刻薛闻想起却拧起眉,眉宇笼罩淡淡愁绪。 她现在已经知道当初秦昭明沦落并州是南王所作所为,而汤家家主、官拜宰相的汤则镇,是南王母族最大的靠山。 有长子之名,有外戚坐镇,只要除掉太子,那礼法中无人比南王更合适。 而她见过秦昭明重伤在身时候出手便能要人性命,更想象不出当初他是如何被坑害才会落得那个地步。 即便知晓秦昭明在没有遇到她的境地之下也会杀出重围黄袍在身,可为何会发现依旧是最离奇的事儿。 她屏退了所有人,悬挂着如同雨丝的珠帘轻轻碰撞。 黄昏时期就已经为她所点燃的连枝灯还未有机会彻底地散发光亮,淡淡的光晕像姚黄娇艳,硕大的花瓣朝外绽放,井然有序地排放着。 手中擒着金剪去掉一截灯芯,花瓣也就小了、短了,马上就要没有了。 思绪一点点飞远,秦昭明好似总是这样,小事蹭破一层油皮也要哭一哭,让她好好哄哄,但有大事,什么都不愿意说。 薛闻不知晓旁人家正常的有情人究竟是如何相处,但她懂秦昭明。 他一定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愿意等下去,他会依旧平常无事地回来,看着她在如同白昼的灯光之中安睡,跟她讲朝堂上多少人没有脑子,几个人私德有亏。 只要她不去追问就够了。 至高至远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他们还不是夫妻,是否要顺应他的意思,给他们留一些距离? 火光快要消失,她拿着剪子的尖角拨弄引线进了油中,那将要熄灭的火光朝外一炸,仿佛绚烂在天际的烟花。 就那一瞬,烫在了她的指尖。 真真切切地疼。 被火焰烫着都要这么疼,那能让秦昭明独自躲起来疗伤的疼,该有多疼啊。 - 经历这么些时日,他们都知道东宫女主人有个小毛病,晚上要点好多灯,还不爱出门。 当然这在他们眼里都算正常的,哪个身居高位的人都有些费钱的怪癖,他们都习惯了。 见她出门,在门外的侍卫宫女都分外惊讶。 连行礼都带着些仓促,有些措手不及。 - 东宫佛堂不大,比起东宫的殿宇的覆盖面来说称得上简陋。 但当朝太子对道家佛家都未曾有过偏爱,若论道意也更喜欢道家的逆天改命,只拼今朝,对于佛教的此生受苦来世得果嗤之以鼻。 薛闻第一次见之时还很诧异秦昭明能在这里摆个佛堂,这简直就不该出现。 此间灯火通明,却未曾点燃檀香,只燃着淡淡的、带着些缱绻味道的鹅梨帐中香。 孤说了,不许任何人靠近。 薛闻还未推开门便听到里面秦昭明的声音,她顿了顿,然后说着:连我也不行吗? 如同在说:你愿意跟我分享这个秘密吗? 她问的时候心态平和,已经做好了他不愿意开这扇门的准备。 若要问起来那她为什么还要来,那就是总有些人拿着犹豫慢慢斟酌,但时间不等人,她这辈子学的成功的课程便是不留遗憾。 门内缓缓映衬出影子,吱呀一声门从内打开。 里面的人未曾有在她面前的举重若轻和狂野自信,反而像一直淋了雨后湿漉漉的小狗。 明亮的灯光爬出窗棂如丝一般席卷那张白皙的脸庞,在光影中半明半昧。 他的面容干净如初,薛闻却恍惚觉得好似有泪痕缠绵。 如同精致的瓷器从那一侧龟裂破碎,偏要在她面前强装出安然无恙的模样。 秦昭明眉眼低垂,看着她半晌挤出来一句:天黑,你怎么这时候出门了。 薛闻戳他肩膀,他也不躲,完全忘记这地方还有伤痕在,直到薛闻收回手他也呆呆地。 眼前的薛闻因为早就回到寝殿,穿着也并未要见朝臣的装扮,只在内里浅搭了一件白荷诃裙,外头罩了件轻薄的浅金大袖衫。 如同锦缎一般的发丝被一根玉簪轻轻挽在脑后,恍惚中只怕会以为仙子临凡。 反倒手上戴着的宫灯和拿着的酒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来看你,想来看看你。 秦昭明沉默,接过她双手的灯和酒壶,没开口,却让出了半个身位足够让人进去。 第137章 而这时候的薛闻才看见了这座佛堂内供奉的神明究竟什么样子,她心底里翻涌起一个早就认定的猜测,牵连出她今夜一整个答案,拧眉问:这是皇后娘娘吗? 嗯。 薛闻曾经想过秦昭明的母亲该要多好看才能生出他这样的儿子,如今透过一个玉石雕就的佛像,好似一切皆有了答案。 我可以喝酒吗?秦昭明拉着薛闻坐在佛前供奉的蒲团上,自然而然地问出在他手中酒液的安排。 可以,今天你心情不好,那就尝尝吧。 薛闻没有像秦昭明一样坐在蒲团上,而是恭恭敬敬磕头行礼之后才如同他一般坐下。 随着三次抬头,她也没有错过那供奉在桌案上的黄花梨木盒。 我娘我并不愿意叫她母后,这个称呼太疏远了。 你或许并不知道,她是在生我之时被册封的皇后,他们说那日难产,父皇以此来激励她,告诉她只要她好好活着,她就是可以并肩和父皇站在一起的皇后。 皇后乔氏,原为乔淑妃,在生下太子之前一直被汤贵妃稳稳压一头。 可我出生了,她却死在产床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除夕之夜太子出生,次日皇后乔氏薨。 我自幼被父皇抚养长大,所做的一切都是他的希望,平世家、兴科举,让朝廷命脉不为贵族把持。 薛闻沉默,显然现在的局势,昌平帝不仅没有给予支持,还拉着其他皇子同秦昭明分庭抗礼。 或许是父皇年纪大了,开始心软,毕竟他这么些年想要平衡世家势力,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外家。 但终归,他把本应该镇守京师的我派遣沙场,后来在我再次提起书局印刷之时,他斥责我野心勃勃,试图逼死他。 他仰头就着酒壶饮了一口酒,细碎的酒液带着足够抽丝剥茧的能量,让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最细嫩的皮肉交给另一个人。 然后骂我,生而克母,必有殃灾。 一个从小被父亲养大,拿着山河万里告诉他未来一切都是他的人,斥责他继承人生而克母。 这是多么狠戾的一句话。 而秦昭明从来就是能够在昌平帝面前说软话的人,更何况这话对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太过恶毒,他下意识回顶:给你做妻,才算殃灾。 父子之情究竟算什么,秦昭明现在都不明白,幼时他生病时父皇彻夜难眠是真的,等他长大后百般揣测也是真的。 他幼时被抱在怀中登上御座,百官反对也于事无补,父皇说,天下就应该是他的,早一些坐上又有和不可。 此后几日,秦昭明本想服软,却见昌平帝将他收藏多年连秦昭明这个儿子都还能一观的画像赐给秦旭。 将他娘的画像,给秦旭,这不就是明摆着羞辱他吗? 而秦旭用这幅画让他腹背受敌,尽情羞辱,而后流落民间。 他被打断了腿骨,两条腿有不同程度的伤,双手被缚,整个人被蜷缩在笼子内,闭塞的身躯都僵硬,感受不到存在,每一日等待隔着缝隙滴进来的水,借此来估算时间。 像野狗一样乞食。 拼尽全力长大被束缚住的嘴巴,在密闭的空间内仰起头努力吞咽。 秦旭想用这来羞辱他,想让他再也回不去京城。 可殊不知,他以前还有理智还心存眷恋,等他回到京城面对昌平帝对秦旭的惩罚闭门思过,而 后怕他这个太子一家独大,又开始扶持新的皇子时格外平静。 人早就疯了。 唯一能够让他控制住自己唯有薛闻的仁善。 他对父亲已经没有了期待。 而现在,汤则镇将他母亲的画像送过来。 不必去猜测汤家的来意。 秦昭明就是在握着这画匣的时候,头一次出现了忐忑和犹豫,他害怕,自己的母亲也是怨恨着,恨他夺走了她的性命。 没有人会甘心去死的,他是母亲的孩子,但同样是寄生在她身上的累赘,是杀死她的罪魁祸首。 清洌的嗓音伴随着酒液断断续续,他惯会在薛闻面前佯装柔弱获取可怜,可如今他缓缓开口,抬头望着自己母亲的塑像那么的委屈胆怯,如同幼时被责怪后的孩童。 薛闻想,太子殿下一定不知道他此刻的眼神有多希冀,多么期待她能够反驳。 不是的。 她夺走他手上的酒壶,含笑看着他 本朝皇子早就定好以日为单字排行,唯你一人另外。 有没有可能,你的名字本身就包含着皇后娘娘全部的爱意? 她声音喑哑,轻柔地安抚。 月亮主动地到了他的怀里,如同安抚小孩子一般,字字句句地告诉他:君子万年,介尔昭明(1) 第138章 她是这样地爱着你,从一个名字里,倾注了她所有的爱。 秦昭明身边并无可以相信的人,外家有自己的心思,父皇并未他一人的父亲,唯一可做慰籍的母亲早就离开。 而今,唯有一个薛闻。 太子殿下听着,视线缓缓下落,落在被薛闻裙摆下掩藏的蒲团。 蒲团原先只有一个,但好似从他回到京城的那一刻开始就准备了第二个。 原来,他也是这样期待,薛闻霸道地来到他的世界。 当权者不能泄露软弱,他更是格外要强,唯有早就见过他落魄、救他于水火的薛闻能够让他剥开坚硬的外壳,宣泄真实的情绪。 - 那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么? 他直勾勾的盯着眼前人,忽的问出口。 第五十五章 随着年纪和太子殿下相差无几的彭城郡王还有北平郡王开始参政, 所属外家势力纷纷热切。 汤家近些时日格外低调,连太子殿下连同京兆郑氏做出的改变都只有汤则镇的儿子在反对。 家主汤相反而十分平淡,连同派系一干人等不肯轻易冲锋, 甚至有些外姓官员从此处看到了利于他们之地。 秦旭着急忙慌到汤家后院的时候, 正是申时一刻。 汤则镇一身短打,穿着寻常百姓用的粗布麻料, 腰间束着拼凑出的裤带,正在园子里给菜地浇水。 小厮们从井里挑出水来送上, 他拿着葫芦瓢慢条斯理地舀水, 洒在已经有小腿那么高的菜叶上。 泥土沾染了他足上连云锦制成的鞋履, 污泥从鞋面上分外刺眼, 可整体来看那些微末细节处的不对劲已经被冲淡。 单看眼前这个场景, 谁能分辨出来乡间种田的老翁和权倾朝野的外戚宰相? 秦旭气急败坏从外头到来的时候,先雷声大雨点小地叫唤一声:二姥爷, 你怎么就爱在这种地方?好好地弄我一鞋的泥。 慢慢扶着腰直起身的汤则镇看他一眼, 鞋面根本没有什么痕迹,怕是从踏足这里的时候就开始哀嚎, 嫌弃土地脏了他的鞋底。 要不进来, 要不滚出去。 说完话的长辈紧接着开始浇地, 仿佛这片土地上诞育的幼苗是天大之事。 小厮无声离开, 秦旭这才满怀委屈地说:二姥爷为何要将那个画像送回去! 那分明是牵制秦昭明的最大法宝,分明是秦昭明失去父皇宠爱的凭证! 连自己亲娘的画像都被父皇赐给我, 他还有什么能耐?说着说着, 本就是强装出来的委屈化为亲人背叛后张牙舞爪的怒气。 汤则镇并非只是他的二姥爷,而是他后头势力中顶梁柱一样的存在。 连秦旭自己都知道, 汤家即便现如今如日中天,无外乎还有汤则镇在把持而已, 而他那个表舅,简直就不像二姥爷亲生的。 要不是仗着年纪大,母族出身世家,哪里轮得到他那个东西来当宗子。 说远了,总之,他绝对不能承受汤则镇对他的失望,而昌平帝罚他面壁思过已久,宣召他进宫也丝毫不提放他出门一事,百般讨好却难得笑脸。 他怕,他怕汤则镇也不管他了。 你怎么知晓的?汤则镇挼了挼土壤,而后拔出一棵混杂其中的野草,抬起头来分了他一个眼神:太子回礼,是不是送你那里去了? 秦旭脸色一白,不打自招。 那老身再猜一猜,太子送的,是一座靠山石? 您怎么知道? 汤则镇看着阿斗差一点被气笑了,他书房摆着的那座丑陋粗鄙靠山石,究竟什么意思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偏偏靠山石本人一点都没有领会到。 连太子给他送新的靠山石,来劝他改换门庭了,这人还在二舅姥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罢了,卧龙先生一辈子都没有嫌弃过阿斗,他又何必厌恶自己的亲外孙。 那东西放在手里只会让本就疯狂的太子殿下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留着是一个派不上用场的祸患。 当时昌平帝赐下这幅画,便是要让这两个人厮杀起来。 太子回京,没悄悄派人把你杀了,我都天天烧香拜阿弥陀佛了。冷眼看一眼不争气的东西。 秦旭被吓得捂脖子,结结巴巴说:不可能,他不敢的。 你都敢,他凭什么不敢! 这是斗争,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你当这是后院争宠? 现在他正麻烦缠身,交出这个东西求和正好拖延时间,你现在要做的便是要好好地让陛下知晓你是一个孝子,你是一个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好儿子。 剩下的,你就交给二姥爷就够了。 秦旭理解中只有几句话,现在担心秦昭明发疯,所以要先安抚他,当务之急是讨好父皇。 第139章 而二姥爷还愿意教他这件事让他格外庆幸,忍不住想要证明自己:秦昭明这算自掘坟墓,现在所有世家都在背后骂他,若不是前头还有那个不安于室的贱人还有郑云起那个老匹夫顶着,只怕先死的只会是他。 他轻咳一声,唤来十几个小厮侍女们。 两个侍女搀扶他走出耕地,一个侍女将崭新的苏荷绸制的鞋履放下,两个小厮跟在后头为他脱鞋换鞋。 而此期间,汤则镇只稍稍动了一步,展开手臂,便有所有人将他外头的短打给更迭下来,露出精致的里衣,在外罩上香云纱制成的广袖长襦。 汤则镇也是这样想的,他不明白为何太子要做吃力不讨好之事,得罪世家,甚至连他背后最大的依仗乔家也跟着受池鱼之祸。 那些寒门平民有什么用? 他们秦家的皇位都是靠世家才得来的! 秦昭明聪明,但又太自作聪明,读书会让人想得多,若是人人都读书,都想要考科举,地里的庄稼谁来种?劳役谁来干?征兵谁来干? 只有百姓不知晓自己过得不好,那就是过得好了。 何必劳烦百姓寒门,离开他们祖祖辈辈喜爱的大地,去往根本不欢迎他们的是非之地。 若是仁德之君,不仅应该抑制百姓的知识还应该断绝寒门靠举孝廉入朝为官。 重用世家察举互荐才对,只有世家血脉才是最高贵的,而百姓读书是最无用的。(1) 他眸 色一垂,看向秦旭,点拨道:坐山观虎斗便够了,有些事把握住时机,才是最要紧的。 免得,如同我这双鞋一般,深陷泥潭。 他说着,将那双鞋赐给小厮,小厮喜不胜收地连连磕头感谢,而两个达官贵人这一刻思绪对在一起,都在嗤笑只要略施小计,这种卑贱之人就感激不尽了。 若让他们读了书,那岂不有了多的心思? - 我未曾见过她,但李娘娘说,我娘是最和顺不过的一个人,不会争不会抢。 连外祖都说,当年若非族中只有她年纪合适,否则断断不会选她进宫,一个只把帝王当丈夫,还身体孱弱的小姑娘,送进宫都等于送命。 薛闻抬头,看着白玉雕刻的菩萨塑像,端坐莲台,慈眉善目,手掌拈花一笑。 好似越过岁月时间,那位还没有成为母亲的小娘子,也是这样含笑看着她的丈夫,期待着她的孩子。 而秦昭明说到这里猛饮了一口酒,酒壶随着激烈的动作迸溅出许多酒液。 壶内醇酒一耸一耸地摇晃着,而迸溅出的酒液落在俊俏的面庞上,好似整个脸都湿了。 他随着薛闻的视线望着那尊玉像:她最信佛,连汤家那个都比不上她虔诚,可她信赖的佛祖并没有保佑她。 薛闻正想要劝,秦昭明便回头看她,眼底微醺,容颜妖冶,缓缓勾出一个笑:但我让高僧做法,让全京城的佛寺都供奉于她。 斯人已逝,但佛家不是讲究什么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没准我娘还真会再回来。 他低头喑哑一笑,眼角好似藏匿明珠闪烁:如你所说,她不会怪我,她真的不会回来了,是吗? 即便我请遍全天下的高僧,即便我让全天下都来供奉她,她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他的耻辱、他的无助、他的委屈,在岁月中寂然无声地哭泣的孩童,终于找到了能够让他说话的人。 薛闻沉默着点点头,而后伸手拉住他的手,艰难开口:你也说了,一花一世界。 娘娘心中无垢,又有你在,或许成佛也说不准,她虽说不在,但她的爱一直在看着你。 纤细的手掌好似有着坚定的力量,让迷惘一下在晨雾中消弭,而秦昭明呢喃着一花一世界,忽地,问起薛闻:那你呢? 那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么? 他那双沁润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薛闻,好似小狗呜咽出声凝望着他的主人。 薛闻耳边好似被寺院的水陆道场声击个散碎,她没有犹豫很久,就停滞了一瞬,而后便要抓起秦昭明另一手中的酒坛。 秦昭明赶紧移开酒坛。 她什么酒量他最清楚不过,更何况这是东宫窖藏的陈年汾酒,而薛闻喝几口民间米酒就要醉。 也就这么一躲避,薛闻被气笑了,那手没收回来,径直上去揪太子殿下的耳朵:你又骗我! 被一只手治住的太子殿下丝毫不敢躲,甚至因为理亏都不敢说话,只用那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她。 他说的都是真的。 想躲起来是真的,思念娘亲是真的。 但说到后来,他看着薛闻为他感同身受,笨拙地想着安慰的话,便知道自己不应该再继续沉迷于悲伤之中。 第140章 母后作证,那个未曾上过爱的启蒙课的孩子,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想要让她,一直笑的人。 正巧薛闻提起来一花一世界,而他刚巧因为薛闻没有任何掩饰地对于一些事的未卜先知感到惊奇,下意识想用这事来问问她。 而他,无法掩饰,他想要探听薛闻的秘密。 正如同他所有的秘密都对他敞开一样。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搞政、治的心都脏,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必定得要为自己争取点利益。 - 薛闻面上生气,实际上也没有多大的怒火。 反倒因为话说出来而感到庆幸,甚至还因为秦昭明想到这里,她想着要不要借着自己来安慰一下他。 转念想着,他并非个软弱之人,甚至今夜若是自己不来,他真的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到寝殿后依旧和她插科打诨,依旧哄她入睡。 揪着的力道松懈,这可难不倒好不容易老实了一下的秦昭明,离开抬起头看她,目光灼灼,显然他现在又开始要强了。 毕竟太子殿下擅长装可怜,真可怜了倒恨不得薛闻赶紧忘掉,好在她心里永远是盖世英雄。 薛闻最终还是夺过秦昭明手中酒坛,没喝,只浅浅闻了闻,而后脸上便多了几分绯红。 玉簪随着她的微微垂头在脸颊多了一处暗影,她看着眼前人,最终开口问道:阿昭,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蔡大娘家中,并未有我一个莽人执意要打开看看的话,会发生什么吗? 视线不知怎么开始模糊起来。 在她记忆里鲜衣怒风流倜傥的少年,逐渐褪色成笑意不达眼底,连走路都微微蹒跚的模样。 同样的少年,同样含笑看着她。 可为何一想起来,便会落泪。 薛闻从前一直觉得她不愿意承认阿昭是太子,是因为不愿意接受她被骗,不愿意接受他到死一直隐瞒着她。 如今她才发现,她最不愿意接受的,是一代英明神武的帝王,因为党政而遍体鳞伤、物是人非。 是她心爱的人,原来早在很久之前,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吃了很多的苦头。 而原来,实际上她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泪珠在不经意间如同断了弦的珍珠一般滚落,落在衣摆上,深入布料当中。 秦昭明反倒没有很吃惊,他早就知晓薛闻身上的奇特之处,听着这话结合自己当初的诊断,瞬间就明白了薛闻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 一花一世界,原来,每一个决定都会牵连不同的结果么。 原来你当时那原是故人归的惊喜,是因为我们并非初遇。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替薛闻拭去泪珠,剩下的他不用多想都明白,一个不良于行的太子,若想要在他父皇手下安然无恙地继承皇位,恐怕只有那一种结果。 而薛闻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说明他还没有坦白。 怪不得这么生气。 我,我之所以没到并州,是因为 秦昭明急声阻止,揪了揪薛闻的脸颊肉:那你说,我们上辈子什么关系。 薛闻从坦白自己因为外部原因嫁给沈今川的思绪中抽离,看着他期待的模样,想了想决定不要骗他:没有关系。 但 没有但是! 没有关系才好啊。 虽然都是他,但他也会吃自己的醋。 更何况他也不是那种能对上薛闻憋住事的人,薛闻不知道他的身份说明认识的时间不长。 他们在并州相遇,是机缘巧合,是命中注定! 是上天眷顾。 - 秦昭明短暂还原出一点未来,甚至因为在世界另一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相爱而庆幸。 而他的脑子里,就从未出现,薛闻可能另嫁他人这个可能。 -秦昭明想得飘飘然,嘴唇的弧度怎么都抑制不住,没给薛闻张嘴的机会,直接将人扑倒在地,幸好理智让他隔着薛闻的后脑。 他带着想要将她融化的激动吻向她的唇。 而薛闻视线正巧能够看着灯光弥漫中桌案上慈眉善目的佛。 她挣扎着拍打着他的手臂,让他赶紧松开。 天啊。 秦昭明,你是不是就享受这种让她感受到羞耻的感觉? 要不然你怎么能在校场上堂而皇之地教她摸他那比搓衣板还硬的腹肌,要不然你怎么能当着你娘塑成的佛像搞这种事? 每回回到寝殿,不论她怎么暗示都做足了六根清净的模样。 等一吻毕,嘴唇的嫣红好似经历了万般蹂、躏,点点银丝涌现,薛闻早就已经放弃挣扎。 她躺在蒲团上含笑看他,看得太子殿下幸福得冒泡泡。 第141章 心里却在暗暗记仇,佛门清净之地!你 娘的佛像! 秦昭明,你等着。 是你不想听我说完的。 也是你喜欢自己胡思乱想抽丝剥茧进行还原的哦。 第五十六章 话说完了, 薛闻就不让他喝酒了。 太医制的药膏质地轻薄,只有淡淡药香。 等剥开衣衫看到他胸口上已经结痂的伤口,瞬间心脏又被拧了一把, 充满着酸涩, 像打翻的油盐酱醋混杂一起。 他的伤口早就结痂,因为时间的流逝朝着丑陋的疤痕演化。 薛闻想着自己应该生气, 让他好好反省,但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满是心疼地触摸在疤痕四周, 力道清浅不敢触碰, 还是这人拿着自己手在上药。 各种意义上被拿捏住的薛闻: 她气地拧了一下他的腹部, 不仅没有他觉得疼还把自己手累得够呛。 根本掐不起来肉。 秦昭明忍笑, 喉结微微滚动, 他向来亲人总有一种把薛闻含化了的阵仗,这一次却拿着丝帕细致地擦过的她的手指。 而后一遍歪头看着她, 体态欠弓, 眼神充满着侵略感却又一遍遍轻啄她的指尖。 被这样眼神看着的薛闻,忽然体会到文学作品里最常用的词:无所遁形。 没有唇舌交织的霸道, 只感觉自己的指尖好似变成了一块外脆内软的小年糕, 被嗜甜的太子殿下在唇齿间一遍遍珍惜着、喜爱着。 她想, 那她大人有大量, 就不记仇了。 但既然他不愿意听她把话说完,还喜欢将自己补足所有猜测这件事用到她身上的事, 她会在太子殿下登基之日, 给他一个最大的惊喜。 而那时候,她也就放心, 世界已经改变了。 唇瓣洋溢出过于甘甜的柔软,蕴藏着浓醇汁蜜的唇主动奉上。 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的朱虚侯莲步轻移坐在太子殿下腿上, 身下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让她耳朵绯红。 她说:待你登基,我有绝世珍宝相托。 秦昭明喜不胜收:! - 等看着薛闻睡下,一日最多只睡两个时辰的太子殿下空有满腔精力无处发泄。 他觉得自己整个都是滚烫的,烫在薛闻身边恨不得要将她彻底溶化,好让两人能够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无间。 但是不成。 从远的来说从薛闻选择了走士人寒门这一条路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他继位前一定要保持若即若离。 否则想要彻底掌控他的父皇一旦知晓他心有所属,究竟发什么疯谁都无法预估。 至于近的他之前其实担心薛闻钟情这张脸胜过钟情自己,毕竟薛闻可经常对着这张脸看呆。 他必须挖掘出更多让薛闻喜欢的东西。 今日套出话来方才知晓他们之间的缘分哪里是能简单说明白的,不过都等了这么久了,他还得再多学学。 万一他的闻闻宝贝验完后觉得体验不好怎么办? 秦昭明急得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回味第一次初遇,嘴里仿佛比吃了一整罐蜜还要甜。 他想一下就亲还在睡着的人一口,想一下就亲一口,就轻轻地。 但又想了想,觉得长夜漫漫,他这么高兴的心情即便现在还不能暴露在朝野,难道还不能找自己人说说么? 于是行动力满分的太子殿下这么想着,马上出门拍了拍在守夜的护卫:你拿着牌子去郑家,让郑云起过去一趟。 护卫仰头看外头月上中央,繁星点点,见太子殿下十分认真,便没有任何犹豫地出发。 郑公,希望您真的没睡。 搞政斗的有句话,叫做好事白天说,坏事才需要晚上叫人。 尤其是晚上抄家啊灭门什么的,有时候就讲究兵贵神速,而一旦被人发现,双方大晚上的就开始摇人。 郑云起,一个五旬老翁大半夜被人叫起来抬到东宫来,一路上火急火燎地问啥事侍卫也不说,可把他急坏了。 结果到了东宫,侍卫也不把他往议事厅领,反倒往后殿那边去,等他到了,才见太子殿下颇有闲情逸致地从寝殿出来。 翩翩君子自琼楼中踏月而来,唇边噙着一抹笑,神色甜蜜,风采绰约,脚步轻快月白的衣衫看起来一尘不染,如同出生在锦绣堆里不谙世事的富贵闲人一般。 看着就不愁滋味。 郑云起看了他一眼,皱着眉站起身:太子殿下这是 夜深露重,心情愉悦得睡不着,想着郑公您这不是年纪大了觉少,正好叫您来跟孤傲做伴。 看着就不知困滋味。 年纪大觉少的郑云起本人: 书局那边一切顺利,莫不是朱虚侯这边?那双温和不加浑浊的眼眸掠过如同白昼一般的寝殿,夜风温和,传来淡淡牡丹花香,郑云起了然开口。 第142章 秦昭明心情好,不用侍奉,就着上来的茶盏给郑云起展示茶道。 举手投足间恍若行云流水,宽袖长袍缥缈似仙,冲淡了他那份发昳丽反倒有一种乘云归去的感觉,整个人美得都好似一幅画。 奈何眼前的人是五旬老人郑云起,太子殿下因为薛闻刻在骨子里的魅力现在简直称得上抛媚眼给瞎子看。 也算其中一个缘由。秦昭明还是很矜持的,虽然他觉得占十分之九五。 正好你年纪大了,觉也少,不耽误。 愿闻其详。郑公微笑,没理那杯新下的明前龙井,强颜欢笑。 秦昭明嘴角的弧度再也压制不住,甚至还意味不明地从胸腔哼笑医生给:今日忽地拨开迷雾,阿闻说她心里有孤,说孤是她的心肝肉是拂晓的光,没有孤她就不愿意活了。 鳏居多年的郑云起: 那双世外高人的皮囊有些破裂,先不说太子殿下这整个行为就很难评价,再说他虽说对那位小娘子知之不多,但也看出小娘子不是能说出这种腻歪话的人啊。 难不成是他年纪大了,不懂现在小年轻的情、趣? 但太子殿下显然并不需要回应,他就是想找个自己人好好显摆显摆,甚至只要是个人,他就能唠一夜不睡觉的。 只需要明日略微闭个眼睛睡个零碎觉就足够了。 他沉浸在自己添油加醋照实说的世界内无法自拔,嘴角笼罩着甜蜜的微笑,甚至忍不住摸了摸胸前衣衫: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也容纳不下旁人。 若非彼此,恐一世难安。他呢喃着,视线回望寝殿,目光缱绻。 眼中温柔和占有好似化作实质,即便他现在身在外头,但他的眼睛他的心,无时无刻不为里面正在安睡的人牵挂着。 郑云起拧起眉,直直地看着他,眼前茶汤洋溢着热气,指尖稍稍碰触,灼热的温度让他一下子清醒起来。 德高望重的老人斟酌开口:可世有旦夕祸福,情深不寿的道理,殿下应该也明白。 什么意思? 秦昭明的好心情瞬间消失,这话从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怎么补全,若非还记得不应该大声,否则他接着便要暴怒起来。 臣的意识您也明白不是么?朱虚侯有胆识有品行,哪怕家世欠缺空白也无妨,可您若要为她空置后宫,只爱她一人,对于前朝和未来,都太过冒险了。 他低下头,借着亭台檐下的灯光看着碗里明灭的茶汤:您的生母皇后娘娘血崩而死,而老臣的妻子连同未出世的孩子,一并死在产床上。 殿下,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有八,总有人力不可改变的事实。 那双清透的眼眸在回忆起离世二十几年的妻子时也难免有氤氲:我只有一女,盼得她嫁个好人家就够了,可若是薛 不许说!秦昭明起身怒不可遏。 想要分享的好心情瞬间随着郑云起这几句话消弭, 甚至他自己都无法掩饰手掌的颤抖。 因为他无法替薛闻解决这个痛苦,甚至若薛闻当真会经历这些事,这些痛苦甚至是口口声声说爱她的自己所给予的。 他曾经千万次地想象自己的母亲临死时是何模样,是恨是怕是悔恨,但若代上薛闻,他才发现自己一丝一毫都接受不了。 枉孤视你为长辈,你竟如此诅咒我妻,当真令人心寒! 他宽大的衣袖直接将整个石桌上的所有杯盏全部横扫,碧玉的白瓷碎在地上,周围的牡丹花突遭劫难,周围一片泥泞。 倒也省了宫人明天撤下器皿,现在只需要扫帚清扫就够了。 秦昭明怒火冲天,为了掩饰手掌的颤抖他紧紧地握成拳头,甩袖离开。 身后随着起身的郑云起看着他匆匆走出几步,忽地顿下,背对着他开口:今夜太晚,先在东宫住下吧。 郑云起好似被软绵绵的云给蹭了一下,他忽地想起来,这个站在万人之上无人之巅,拥有着改变阶层抱负的少年如今还未至及冠。 他真是空在朝堂游走,白活这么多年。 殿下。 他深施一礼,叫住了太子殿下。 臣并非诅咒朱虚侯,而是有些事计划在前,总比事后后悔要好。 您是未来的天下之主,不应该将全身喜恶都系在一人身上。 而女子因为生育命薄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他劝秦昭明莫要用情太深,更是参透了太子殿下自回京之时压抑在平静面容下的痴狂。 原先的太子殿下经过重重磨砺,会有最磅礴的野心,他比大皇子更聪慧,比陛下更有野心与谋略,比三皇子和四皇子身后无外戚把持。 但他本可以控制的情绪,在一场人人静默的意外中烟消云散,回来的是笑意吟吟却笑意不达眼底,压抑着疯狂的太子殿下。 第143章 郑云起在见薛闻前,好几次都怕大朝会瞥见太子往下的眼神,他都丝毫不怀疑,太子殿下想直接把汤则镇那个老东西的头给砍下来。 甚至,就差一步,就把汤则镇给砍了。 那压抑的疯狂如同火山迸发似的暗流汹涌,他一直心惊胆战,等待着太子忍不住,彻底地发动政变,送所有人上路。 这一切等薛闻来到京城才缓解,等薛闻说出她的心愿他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关心,等薛闻能够说服太子殿下同意才让他知道这个女子的影响。 他一直暗暗心惊,按下不发,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这人的重要性究竟有多大。 原来能够让秦昭明控制住他自己,世间仅剩一个薛闻,不外乎锁住凶兽的铁笼。 可若是没有薛闻这人了?还有谁能控制住成为皇帝的秦昭明? 要知道,只是身为太子的秦昭明,就连陛下都难以控制,这才有了忌惮自己儿子之事。 并非他诅咒薛闻,而是身为女子这世上本就艰难,能不能长大是劫,生育更是经历鬼门关。 神明不会因为平安产子过而对人网开一面,反倒多得屋漏偏逢连夜雨之事女人,苦,何必要将天子之爱全部倾注到一人身上啊。 一旦悲剧重演,失了挚爱的王者,还能慢慢操控天下这盘棋局吗? 要知道,史书之上。 千古一帝和千古暴君,只有一步之遥。 这条船,这艘让他把京兆郑家千年荣辱压上的掌舵手,真的能够使出风浪,发现新的天空吗? - 薛侯近些时日不爱和他那些老友来往,鼻子都冲着天上去了。 还给自己几个孩子换了个先生,等先生回禀姑娘比少爷有天赋之时也难得没有给姑娘施家法。 本因为自家女儿偷跑,小心翼翼不敢触怒他的逆鳞的佟卿仪这些时日更有些受宠若惊。 看着一沓沓布料被送到别院,佟卿仪小心问道:相公,您这是? 过两日朱虚侯府邸搬迁,你同我一起赴宴。 佟卿仪哪里懂什么勋侯,更不知道这朱虚侯怎么来的,究竟是谁。 但只听着这话脸色就白了起来:这这是夫人之事,妾身怎能越俎代庖? 若真要带上妾身,妾身愿做夫人马前卒,好让夫人脚下踩得平整些,才可不辜负夫人对妾身的宽容,能给妾身在外一处容身之所。 佟卿仪女儿都及笄之年,虽有岁月带来的风韵却始终比不上有些权力老男人只爱年轻的恶趣味,但她能多年拴住薛侯,让薛侯始终记得在外头有这么一个家,就是她最得意之事。 而对出身名门的郑丽琪谦卑,是她刻在骨子里不敢忘却的事。 除非郑丽琪也跟她那女儿一样死了。 薛侯这次没让她继续表忠心,反倒制止了她的温柔细语,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人不敢说话,而后因为他的权威得到认证,让他仰头大笑:放心,你,自然有你的用处。 第五十七章 佟卿仪听着这话眼睛立即亮了, 口中淡淡,不再欲迎还拒:那妾身便什么都听您的。 既然薛侯有主意那她也就放心了,不再过问别的。 她柔顺地半低下头, 鬓边步摇上垂着的金豆豆越发衬得她气质温婉柔顺, 手中摆弄着茶艺,薛侯不爱喝茶却爱附庸风雅, 就像他没觉得四君子多有美德却依旧会摆在家中一样。 人坐在椅子一角,依稀只占其中六分之一, 好在薛侯需要时快速站起, 更能显得人腰肢柔软。 白玉制成的玲珑骰子被一粒粒抛在筛盅内, 这样孺慕敬仰的眼神向来会让薛侯喜悦, 同样自小便知道要哄自己父亲开心的薛阮阮和薛兰苕也是同样。 而如今佟卿仪代表着的其他意味也让这一份柔若无骨的顺从多了几份隆重, 让他那个喜欢逞威风的心也逐渐开始飘忽起来。 薛闻和她娘一点都不像。 不如她娘聪明能哄他开心,不如她娘身量纤细。 不如她娘淡妆清新宜人, 反倒现在爱穿什么艳色, 穿上官服虎虎生威,再现在个子还生的颀长, 容易给人造成压力。 但, 薛闻孝心这件事, 是打心眼里有的。 看着佟卿仪如同菟丝花一般, 联想起已经在朝堂上扶摇直上的女儿若也这样同自己祈求,只要稍稍这么一想, 就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他认为陛下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嫁给太子, 妾身未明便要一辈子当个有名无实的朱虚侯。 这还不得求到他这个爹头上? 不过当时他做得有些过了,只怕太子知晓了也会怪罪, 这个头还得他这个当爹的先低下。 但一想到能成为皇族亲贵,皇亲国戚不过就是低低头而已, 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144章 让他低头的不是没用的女儿,为未来的太子妃,是大安未来的皇后,只要有了他的扶持还有薛家的名声,这一切只有一步之遥。 毕竟养女儿,就是要这样的用处。 而没想到薛闻这么一个看着老实的,把自己卖上最好的价钱。 - 薛闻的侯府并非原地建立,而是礼部将早先抄家后的宅院为她腾出,再有匠造府修整。 经历了从事件发生,到事件尘埃落定,到现在终于能够搬迁。 当然,府中陈设她自己也给予了意见和喜好,在规格之内做到最喜欢的模样。 即便知道按照秦昭明那个眼里离不开人的样子或许不会让她在外头久住,但这个府邸不一样。 这一处地方,好似她在京城终于有了根。 不是女儿会被送出去,不是妻子,一辈子都只是借居。 这里是属于薛闻的地方,除非她死,这一处就会和她共存亡。 就像她当初愿意冒险做首当其冲的马前卒,她要保证,即便失败,她也要真真切切地好好 活一次。 而搬迁温居这事儿,虽说薛闻不爱大张旗鼓,但气氛烘托到这里了,总要给京城世家勋贵们一个探听虚实的机会。 修得整整齐齐的常青树在院中矗立着,后花园内假山林立,瀑布潺潺,活动的流水内点缀许多小锦鲤。 正是牡丹花期最旺盛之时,最鲜亮的茜素红,孑然独立的青龙卧墨池,略微带着点浅粉的贵妃醉,几抹颜色的渐变摧枯拉朽,一路燃烧绽放着。 那灼灼的颜色配上晴空天色乘着细白绵软的云船,正是一个好天气。 世家勋贵联袂而来之时无不都怀揣着试探薛闻虚实的意思,京兆郑家第一个响应,东宫在幕后支持,但两股势力究竟对这件事支持到什么地步? 薛闻早先在东宫收到过好几次书局遇袭、火烛燃烧的奏报,他们都知道这并非巧合,只是世家在找不到她之后先在书局上试探。 现在,终于有了这么个机会。 作为主家在门口迎来送往的竟然是郑云起的堂侄,官制从三品的礼部侍郎。 不要觉得从三品的官制有些低,世家嫡系子弟太没有,要知道这可是实打实有权力的官位,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勋和无权无势可以花钱买的官都不一样。 更何况京城派系中并不算郑家的大本营,他们也并未像其他世家一样一股脑儿往京城里钻。 他们的大部分子孙的官制还都在京兆,那个临近被匈奴夺走的燕云十四州的前朝古都,如今的北、京。 而让这样一个年近不惑之年的人物,来迎接年纪都差不多和他一般大的人物这算是安排上最妥帖的一处。 进来的人暗暗将薛闻这个人的重要性又靠前了些。 他们之前一致认为,这个发起者的角色必定是个废棋,就像生手初学围棋之时在先下天元一样,废了。 但奈何人一直缩在东宫不好动手,而今日看着京兆郑家这个模样,竟然是旗帜鲜明地要做违背祖宗之事。 若是太子殿下今日也来了,那关于未来,他们要好好想一想该要改换门庭,还是最坏的打算。 没有人可以允许坐在上方的那个人对自己的厌恶。 这就好比将脖子一半放在了屠刀之上。 就如同前朝末代君主先拿京兆郑家开刀一样,京兆郑家穷途末路将家中嫡系血脉携带书籍、秘法、传世之宝投奔大安太祖皇帝,其余世家调转风向暗地谋划。 那个坐在御座上的家族,好似早就忘记他们的江山是靠谁得来的! 只不过这一次,京兆郑家甘愿自甘堕落做皇室的走狗。 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们怎么不能再次团结起力量来。 废太子。 换上他们喜欢的天子,可比改朝换代容易多了。 - 御史大夫孙山言贺赠如意羊脂白玉头面一幅,妆花锦缎一百匹。 中书省台务王岩贺赠三尺白镜一张,玉带芙蓉脂粉铺一间。 送的都是一些摆在台面上的面子货。 这些东西可以用来哄妻子开心,哄女儿高兴,但用这些来为朝堂同僚送礼,怕是不妥当。 不然怎么不见他们给自己上峰,给自己老爹送礼也送镜子和头面? 在面子上最精细的世家勋贵可能不知? 恐怕每一份礼都表达了最直接的心意,本就是眼中钉肉中刺,又因为是女人好似找到了最直接突破口。 不过薛闻也不是没有什么发现,这些算不上德高望重的族长却也算得上当仁不让的家族二代的人在见到她身边没有出现太子之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事会惹怒太子殿下。 第145章 原来,太子殿下这么威风凛凛啊? 薛闻这么想着,也就这样问出口,外人只瞧着她宠辱不惊地朝人回礼后和身后戴着面具的侍卫含笑耳语。 后面那个侍卫遮住全脸的面具上纹着凶猛的狼王图案,可凶猛了,可怕得很 也就是在听着薛闻取笑的时候挺了挺胸膛,而后冷冽的眼神环视诸多世家子,在场众人无不打了个寒颤。 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姗姗来迟,迎宾的小厮面色为难,但终究还是将人放了进来。 薛闻视线没有错过那一抹熟悉的人影,脸色笑容一瞬间僵硬,而后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候恢复正常。 宾客太多,这两人的到来根本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更何况他们的试探还没有完,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们又自相熟识,又想要试探薛闻的深浅,于是在宴席交谈上,有人酒过三巡仗着年纪站出来,大声喊着: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背祖忘典的小人行径? 实在让人不齿! 从这些人一开口之时她就已经杳不可闻地挡在那戴着面具的侍卫面前,除了看起来身量劲壮又格外神秘以外,和普通的侍卫没有任何区别。 眼见声音之大,让所有人侧目,那人还正经做了个揖,不过没事总不至于让他一个人唱完这段戏,紧接着便有人附和说道:是啊,真让人不齿,不过也正常。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圣人不欺我。 众人哄笑起来,有些自恃身份倒是没笑,却也看着宴席中央的薛闻。 薛闻没有穿戴大朝会时候的朝服,只身着一件鸡心领上衫,下裙坠十八破群,珍珠制成的衫裙随着裙摆缓缓流动,像春日盈盈露珠,只在头上戴了侯爵金冠。 当然,貌美与否并不重要,穿着什么也无所谓,毕竟身为政、敌,他们不会因为她穿得好看就网开一面,不会因为她分外柔弱就高抬贵手。 这是战争,杀人不见血的战争。 那说话的人也一同看过来,作势要掌嘴的模样,朝着薛闻赔礼:瞧下官这话说的,可断没有辱骂淮阴侯的意思。 谁不知道淮阴侯 谁不知道淮阴侯辱没祖宗,罔顾祖宗礼法?连家族传承出的东西都会给平民百姓用?若是你祖宗在世,恐怕这种后辈必定直接掐死。 薛闻脸上笑意不改,她应对这样口诛笔伐的征讨有很多经验。 只不过由往常的女子换成了男子,甚至她还因为上辈子碍于孝道,这辈子竟然还能还嘴而有些感动。 这里没有一个人比她年纪还小,但她再也不需要尊老、含孝了。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对于弱者的禁锢,而和他们同一个高度的人并不需要遵守这些。 他们还欲说些什么,薛闻也有心放纵,正好他们的计划一环便是想要看看宴席最中心,但一直没有开口的汤家宗子和琅琊王氏子弟的态度。 但恰这是,迎宾的郑侍郎再遇难题。 曹国公到,贺赠赤金多宝镯一只 后面的贺礼唱词都不用听了,只听前面这一个就足以让宴席上好几个人脸色一变。 而在这时候到来的沈今川好似并未知晓有多么不合时宜,他远远行了一礼,却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薛闻的身影。 - 薛闻没理会这人又想要发什么癫,只略过一眼他身上没有为妻戴孝的衣衫拧了拧眉,而后看着这些人,最后将他们的质问全部梳理完毕。 等到了最后,年纪最长的汤家宗子,南王的舅舅也开了口:有想要史书有名的办法多的是,可上一个哗众取宠的蔡侯纸究竟是何下场,想必朱虚侯也应该听过吧? 蔡侯纸,让造价昂贵南公纸不再垄断,反而用贫贱之物改良,惠泽民生,但蔡侯死于政斗、死于服毒。(1) 如同上辈子那个郑姓子弟亡故一般。 世家的东西只有世家能用,而农民只配种地、寒门只能做门客,这是世家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第五十八章 沈今川身形好似消瘦许多, 士人宽大的长衫罩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清俊,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精神很好。 若非他身上颜色大多用的玄色 , 又在衣袖处用白色做点缀, 一身充满着沉稳冷调的颜色,恐怕人都不会想起来, 眼前这个人刚死了传闻中恩爱多年的妻子。 连孝期都未过,就已经爱俏起来了。 宴会在主院, 经过各方特意交代, 主院修葺得极其开阔, 淡淡的阳光不冷不热。 做壁画神仙打扮的舞者在手臂上套着精致的金钏, 腰间佩戴着数不清的银铃铛。 身旁另一位舞者美髯温润, 一旁的八位琵琶手弹奏下的鼓点越来越细密,舞者的脚步越来越急。 第146章 最后, 一个托举, 好似引领着七彩云霞的神妃仙子,在她舞动之间, 清脆的铃铛上和手臂上环佩着的七彩披帛随着风流动, 如同绚丽的霓虹。 可惜了, 这二位是她专门从梨园选的首席, 偏偏这些人都不懂得欣赏,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而且还是给熊瞎子。 薛闻在被口诛笔伐之时还有心思观察旁人, 将一切尽收眼底,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也觉得唏嘘。 毕竟上辈子她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中,希望旁人能够对她满意, 为此即便受些委屈也无妨。 她上辈子弥留之际才想明白,她上辈子一直在利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 而现在,顶级世家骂她不遵理法,外戚功勋责她牝鸡司晨,士人养的门客写诗讽刺她贪慕声名,她在事件中心,却只想发笑。 因为这些权贵并没有多大的魅力,甚至现在对她破口大骂,都只是因为他们的东西,被她分给了寒门百姓。 她不再是利他,而是利己,所以这些人总算将她真真切切地看作一个人。 她身后,那个被面具遮盖住的人是她最忠诚的护卫,即便按照他们的计划这个人不应该出现,才能做出太子殿下关系暧昧的模样,但这个人依旧会守在她的身后,就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而薛闻也丝毫不怀疑,一旦有任何危险,这个身份比在场所有人都尊贵的皇族继承者,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她面前, 一如往昔。 就像她现在感受到身后压抑的杀意,为这些世家派出来的马前卒而感到默哀。 但薛闻视线从一众说着说着把自己惹生气的老者中,注意到薛侯在人群中没有任何存在感,身边带着帷帽算是清新脱俗沈今川起身,张口好似要为她分说的模样,她赶紧不再犹豫,立刻开始行动。 先不说沈今川这人万一节外生枝引起更多的事端不好控制,再就说她身后 她身后这人本身怒火已经在临界点,但因为长远计议所以必须忍耐,但这人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从他手掌紧紧握住刀柄,没有一个松懈就知道他现在的心情。 更不用说,还有沈今川。 沈今川是个癫人,什么事儿都爱大声嚷嚷,太子殿下本就不待见他,上次还因为吃醋所以拉着她在百官经过的夹角之下 诸位大人既然说完了,那不如我来说几句? 说话的几个各有算计,但最终要看的是汤家态度,但说话这种事,要的就是一个气焰,谁说得声势浩大谁就占优势,薛闻才不等他们统一意见与否,直接开口。 先前南公一家独有造纸之技,纸张昂贵,直至蔡侯改进造纸术,更将造纸一门技艺公开。 至此,诸位家中才有了造纸技艺。 而印刷之术,分明百家心照不宣,怎么我做出这等忠于陛下,惠于百姓,用于家国,更能用于百家之事,缘何诸公如此不忿? 毕竟,造纸技术就是因为公开了你们才能有的。 这怎么能一样?! 台下一个人下意识反驳,将他们最大的不忿没有任何演示地暴露出来。 这怎么能一样? 几百年前蔡侯改进造纸术,不再使用珍贵的材料也能做出来只能算是好处,但这种好处对于世家来说根本没有用。 世家要的是独一无二,要的是金尊玉贵,但技艺公布世家开始钻研,此后南公纸不再垄断,带着花纹的琅琊纸,肌理雪白的兰陵纸,泛着紫色云雾的苏子纸 造纸之事是他们的祖先从别人兜里拿钱,现在薛闻这样干属于从他们兜里给旁人拿钱,甚至还跟那些浊物说:看见他身上的衣衫玉佩发冠了吗?只要你有本事,这些东西全是你的。 更何况,印刷技艺不同造纸术原先被南家垄断,印刷技艺早有百年,世家自家通婚,儿子娶儿媳,女儿嫁女婿,看一眼:哎,你家竟然还用抄书? 各家皆有自己的法子,就是捂着不让旁人知晓而已。 这个旁人,便是寒门百姓。 这谁能服气? 但薛闻没想过让人服气,更没想过三言两语就把人说服,世家要的是说一不二,是把持朝堂,是愚民之政,是一家之言。 不应该这样。 跳舞的舞者都已经退下,琵琶曲小弦切切如私语,如耳边呢喃,却也因为双方的对峙而显得声势浩大。 这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利于大安之举,本官初涉朝堂,若有不足之处,今日还有御史台的前辈在这,净可以上折子状告。 第147章 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 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已经懂他们身在朝堂秘不外传的知识了。 薛闻随着他们的视线一同看向汤家宗子,在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隔了一朵盛放的火炼金丹,碧绿的厚叶子堆叠在一起,像骤然从灌丛里钻出来的蛇居,枝头热情奔放生机勃勃的花朵都像是蛇吐出的信子。 随着两人目光相接,那蛇正在远远地瞧着她看,好似蓄势待发要冲上来咬她一口。 薛闻没有任何惧意,甚至觉得这场宴会格外畅快。 回应汤家宗子的结果是微微歪了歪头,甚至还端起酒杯冲着那边示意,好似在说 我就在这。 等你们行动。 - 薛闻一直察觉到一道眼光如影随形,却又并非恨意,而是一种很微妙的情绪。 但今日需要她自己独立面对,需要她站在台前做好一个正中天元的棋子。 上辈子科举改变太快了,快到她怕秦昭明的政权不稳,怕到每每想起都心惊胆战,当年匈奴再犯,朝堂内有细作,是不是就是世家的反噬? 慢慢来不着急,她已经不愿意稀里糊涂地随波逐流,未来的一切还犹未可知,一切皆可改变。 而她的信心,就来自她做出的第一个改变。 这个,一直在她身后支持着她的人。 但视线落在那一对身影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而后说着:我先去见见他们。 姜遥会跟着我,所以 秦昭明注视着如同烈日璀璨的眼睛,终究没有让她为难,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薛闻的身影在视线里缓缓离开之后,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睛在注视到那个黑白相间的人影之时一下化作冷意。 长长的亭台长廊上缠满了绿色的藤蔓,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落在人的脸庞上。 薛闻没等多久,后面就传来了声响:匠造司那边怎么做的活计,这亭台上怎么能种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莫不是嫌弃你没有家世傍身,这才欺辱你? 迎面而来的壮年男子,便是今日带着佟卿仪一同赴宴的薛侯。 不,此刻有两个薛侯。 小薛侯愿意给她的亲生父亲换一个称呼,譬如他 的名字薛光耀。 面对薛光耀的指指点点,薛闻心里格外平静:意料之中。 不论她走到什么位置,这人眼里也只有她能够派得上的用处,还有能不能听话这两个标准。 这府邸的大小细枝末节都是得了我的允许才动工的,你若是觉得不好可以不看,可以回家改,但请不要在我这里指手画脚。 佟卿仪还没从今日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听到薛闻反驳瞬间下意识说道:你这是怎么对你爹说话呢? 嗯,这也在意料之中。 还没等薛闻回话,一旁的姜遥就已经忍不住了:爹?哪里有爹?难不成但凡是个男人指指点点的都要叫爹了? 我们薛侯封地朱虚,你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薛闻,你身边都是些什么人,现在都敢让你不认家里,不认爹娘了吗?佟卿仪多年生存法则,绝对不惹看起来就不好招惹的。 于是她十分聪明地没有和姜遥对阵,反而来质问薛闻。 倒是薛光耀被姜遥这一句称呼薛闻的薛侯给唤回了一些理智,打量了人一眼问道:姑娘是 四品东宫舍人,加封太常寺少卿。她给了薛闻一个眼神,好似在说交给我放心吧。 而后朝着两人微微一笑,好似十分宽容,眼底的幸灾乐祸却怎么也藏不住。 姜少卿,敢问下官可以同女儿说几句体己话吗? 姜遥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薛闻拦住,她要见他们就知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必须要说清楚,否则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看着那双坚毅的眼睛,姜遥细细观察许久,确认她是真的下定决心后这才后退一步主动让出了位置。 而两人的眉眼官司被薛光耀尽收眼底,对自己女儿的地位也好似胸有成竹。 但眼见姜遥还是紧紧跟着不放,让他心中有些不快。 但不快归不快,事儿还是要干,他那张算不上丑陋却也积攒了岁月的脸庞上挤出一个虚伪之极的笑。 在薛闻看来,他的笑容里充满着带着目的的粘湿阴潮,就像毒蛇张开嘴吐出蛇信子,在蛇看来分外友善,在人看来却只会觉得不适。 原先传出来一个名字,爹还不敢认,直到那一日大朝会见着你才把这颗心给搁肚子里。 第148章 但那时候人多,爹怕给你耽误事不敢和你相认,这下尘埃落定爹带着你娘忍不住想要来看看你好不好,你可千万别怪你娘。 阳光透过叶面照了进来,拂过他说话时张合的下颌,像给他这个人的面具弄了一条裂缝。 你们不是要逼死我吗?怎么这时候还来担心一个已经死了的女儿? 她声音淡淡,却在谈话中已经被薛光耀牵着鼻子走。 你这是说的哪里的话?长辈说小孩子几句有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是你爹的嫡亲血脉,真有什么便是打死你也不为过。 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你什么都不知道。 便是佟卿仪再傻也知道自己女儿如今今非昔比,用处也比嫁给沈今川大多了,眼见薛光耀那里不好开口,她便自己来分辨。 这是她的女儿,她比谁都清楚女儿多想要拯救她 即便脑海里浮现起薛闻当时悲哀的模样让她有一瞬间心虚,转念便想起来谁让薛闻当时没有说明白,也不能怪她这个当娘的误会。 这般想着,立刻又理直气壮起来。 薛闻没有看那双盈盈秋水眼眸里的控诉,越过她看着薛光耀,轻轻扯了扯嘴角,问: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见人态度软化,不论从情理上和利益上薛光耀都认为自己已经拿捏住了薛闻,立刻说道:当然。 你读书时先生一直夸你,你必定也得记得有句话说得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当时什么场景?爹娘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你放下大好的姻缘不要了,这不是疯了吗? 他讪笑一声: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我女儿早有准备。 薛闻听他说完,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父母之爱子? 这句话从来父母自己说,哪里见儿女这般说过? 她仿佛又看见了拿着自己性命来赌父亲心软概率的自己,但她这一次心底里没有任何波动:子女人恶,多半是父母无德。 还有,你今日因为我官高爵显所以来登上门,是不是还想着我是因为身份低所以还想着和我合作? 但我告诉你,你出去这个门你可以随便告诉所有人咱们的关系。 薛闻缓缓露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笑容,此刻她的面容一半在阳光中一半在暗影里,忽明忽灭。 他们杀不了,杀了你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我的,父亲。 薛光耀脸色一白。 而最后薛闻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娘,良久无声。 准备好的多少话语在这个时候都露出楚楚可人的面容希望她来自拯救的亲娘,她都觉得无能为力。 曾经,救娘出牢笼是薛闻一辈子的坚持。 但她已经明白,她并不是佟卿仪的救星,她是佟卿仪向上效忠的祭品。 就像,那个牢笼不是她的牢笼,是她的安心之地。 到最后,薛闻只留下一句话:按大安律,侯爵的母亲可以封三品诰命。 但我,绝对不会为你请封。 她笑着朝外摆了摆手,意思让他们自便,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反正她心硬她不认。 接受自己的爹娘不爱她,而情感和利益不再和爹娘捆绑的时候,那传闻中链接着的血缘,就再也没有用处了。 或许这就是她觉得世家的理论很可笑的缘故。 有人被集家中之长,就有人为家族牺牲,多少人连父母都还没有学会做,就已经学会绑架儿女。 - 沈今川今日心神不宁。 他以为薛闻需要他,但实际上薛闻自己就解决了所有。 他想要和薛闻说话,可薛闻始终都被团团围住。 直到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人,忽然有些疑惑,心底疑窦丛生:是你给我传信? 是,是小人给您传信的。 声音陌生,下意识弯腰,这样的反应让沈今川下意识放松一半。 小人小人传递消息时因为,朱虚侯过得很苦。 什么? 太子殿下对她一点也不好,就是把她当作弃子。 个屁。 她其实一直都在看您。 个屁。 所以小人自作主张将人引来这里,想问问你是不是对朱虚侯有意?若是有意便该让她知晓啊。 当作一个支撑也是好的。 沙哑的嗓音充满着引诱,让沈今川灵光乍现。 是啊,他虽然向阿闻低头了,但一直没有表达自己的心意。 第149章 难不成她不答应他,是因为还觉得自己喜欢薛阮阮? 若真是这样,那自己岂不画地为牢了?他心里激动得无以复加,好似已经幻想到自己迎娶薛闻过门了。 他朝着眼前卑贱的侍卫深施一礼,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派头,十分感动:今日你为吾和阿闻所做之事,吾日后会尽力替你周旋。 意思是他会朝着太子求情,至于太子应不应就不是他的事儿。 - 等人走后,落在原地的侍卫直起腰身,即便穿着最朴素的衣衫也无法掩饰浑身气势。 侍卫看着沈今川离开,也转身背道而驰,华丽诡异的面具之下。 他比了一个嘴型。 傻x。 一个逼死自己父亲而秘不发丧,逼死自己妻子,觊觎妻妹的伪君子,还敢来宝贝面前碍眼? 等宝贝对这人彻底恶心,他就能把这人直接杀了 ,嘿嘿。 第五十九章 薛光耀带着佟卿仪离开, 心思本就纷乱,被威胁是小事,让他真正发现女儿再也无法拴住才是大事。 而两人当时根本过来时候的顺畅, 到如今就他们两个后, 才发现许多双眼睛在不远处盯着。 太子太子亲卫,出了名的凶狠。 况且他只听从太子殿下一人命令, 而现在薛闻也被列为保护之中。 他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有什么举动, 莫说如同利刃出鞘一般的卫兵, 便是那位姜遥姑娘便先要和自己动手。 若真的说起他的心情, 只怕便是汪洋河流中的开始沉没的舟, 若是真的占不到这个福气, 便论从前干的事儿,只要岸上的人是太子, 他都会沉没在水里。 直到海水淹没, 彻底了无声息,而他的性命是其中一个, 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若是垂死挣扎, 显然这个女儿比他想象当中心硬多了。 一个女人, 若是没有家族支撑, 若是没有娘家男人撑腰,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她心里知道吗? 分明双方得利之时偏要弄得玉石俱焚, 真是 正如同人永远无法了解认知以外的事一样, 人在成长过程中的林林总总,汇聚成了面前的这个人。 但这个人因为某个显著的器官从小被捧着长大, 而后连活着都能被夸必成大器之时,就注定往后他经历任何事, 都只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 怪太子太远,太鞭长莫及。 他就怪薛闻,只能怪薛闻心狠。 而最让他气恼的事,他在薛家说一不二这么多年,如今将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摆上来一看,自己竟然完全奈何不了这个本应在股掌之中的女儿了。 女儿不就是三言两语就被他打压得眼泪汪汪而后来讨好他的傀儡吗? 缘何,傀儡戏有了自己的意识。 身后的佟卿仪有些赶不上他焦急又大刀金马的脚步,她步子小,又在行走时优雅婉约,若是旁的时候还能有所顾忌,现如今因为心思流转,回首间才发现已经跟不上了。 夫君。 他带着连绵冰川的眼神单刀直入,让即便知晓他脾气无常的佟卿仪都胆怯地顿住了脚步,不由得在阳光下头打了个寒战。 薛光耀一路看着,从一开始在不远处的暗地里保护,到如今两步一岗,五步一哨,每每看着他们之时也不像看一个朝廷官员反而看歹徒一般狠戾。 等走到前院宴会厅外面,浓浓的花香缱绻,来时候称赞国色芳华现在薛光耀只想称赞即便依旧有人监听场面却热闹,谁都知晓这时候在纷乱的环境密谈才是她跟你说侯爵的亲娘能被册封诰命,你有没有后悔没好好讨好她? 佟卿仪想起这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飘忽不定,但迎着审视的眼光,最终落在他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上。 太阳晒得她脸颊发烫,忍不住唧唧哝哝地开口:这有什么,她这个侯爵之位还不一定怎么来的呢。 见薛光耀没有阻止她,她想起今日冷待,不由得觉得心酸,而后说道:天底下别的女人都不行,凭什么就她行?这么脏的诰命,给我也不要。 直到此刻,在毒日头底下,在薛光耀面前,她才暴露出对于她的女儿真实的情绪。 不是恨,不是厌恶。 是嫉妒。 她嫉妒薛闻出生在侯府,日后不用受她一样的苦,她嫉妒薛闻年轻,如同刚刚萌芽的花骨朵,而她这个母亲好似已经被吸干养分。 这就是她支持薛闻嫁给沈今川的原因。 是高嫁,是良配。 但薛阮阮这个贱人必定会横生枝节,正好她不希望她过的太顺遂。 否则,衬托的她这个母亲,太过悲惨了。 薛光耀深深地看她一眼,好似要看破这个皮囊达到她的内心深处,他头一次觉得这个女人傻明晃晃的利益都看不上,现在竟然还在怀疑这爵位干不干净。 第150章 哪家的爵位干净啊? 连皇位都不敢说自己干净,她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变现才是重中之重。 但这种如同没有根系的藤蔓一般全身心地比往常更让他内心的内心丰盈起来,那些没给他握到的绳索再一次回到他的掌心:这个人的生死,是由我决定的。 他定定地看了佟卿仪,内心不知翻涌多少波澜,而后只留下一个身影。 汤家这代的宗子汤兆唯已经撕破脸到这种地步还没有离开,足以见得现如今太子这件事做得有多么可怕。 薛光耀来到这人面前,按理来说双方没有多大的交集,但七拐八拐的身份还有薛家的女儿有一个嫁在现在汤家的分支里。 他讳莫如深,没有从前热切的模样,只凑在汤兆唯面前泰然说道: 下官姓薛。 朱虚侯的薛。 汤兆唯脸色猛然一变。 - 薛闻心里沉重,却又有拨开云雾的舒爽感。 对她来说,就好比陈年老伤,烂在骨头缝里,每逢阴天下雨都会疼上一遭。 今日她鼓起勇气将早就该剜去的毒疮狠狠刮去,有一点怅然若失,更多的却是轻快。 世人总喜欢用血缘来绑定感情和利益,认为这是冲不破的关系,可她享受过的温暖,从来不是有血缘的人给的。 刚重生之时什么都没有,她都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放上台桌让自己离开,如今更是未曾后悔过。 只是觉得自己当时太冲动了。 太害怕重蹈覆辙了。 不会赌薛光耀的一点慈悲之心,但不要再吃后悔药了,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其实沉下心来还有更好的办法,但她重来一次,学到的最好的功课就是不要指望重开。 不论当下做出任何决定,都不要觉得自己蠢笨。 人在雾里的时候,看不清方向是正常的。 血缘对她来说是吸血的蚂蟥。 用姓氏压在她头上,让她学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荣的从来不是她,损的才是她。 用那根脐带绑着她,让她生来就是需要还债的。 让她知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所以叱咄是爱,杖责是爱,吃不饱也是爱。 这些东西,只能骗骗还心存期待的小孩子,骗不了已经见过爱的大人。 - 旧日的枷锁好似随着她的脚步褪去,薛闻走到院落里,没有意识到外头的护卫早就已经不见踪影。 等她靠近房门之时,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被从里面伸出的一双铁臂给拽了进去,浓郁的血腥气围绕在鼻尖,周身还是在血海之中游荡。 黑暗一瞬间笼罩,她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而后初见光明那人将她按在门壁上身影身形紧紧包裹。 薛闻知晓是秦昭明后那颗心还没有来得及慢慢悠悠,就被他浑身的血腥气充斥整个鼻腔。 她还未曾开口,唇舌就已经被人紧贴着。 哪怕他再是如何收敛,动作再是如何克制,但他切实地填满了她唇舌内的每一处。 薛闻拧着眉,想要知道他身上是不是又有伤,今日来的刺客中是不是真有神通广大,让他伤口裂开? 她心里焦灼,担忧似野草疯长,眼前人却在察觉他的挣扎后吻得更加用力。 一寸一寸,要将两个人彻底地融合在一起。 等她到不再挣扎,眼前这个要吻到地老天荒的人才肯稍稍松懈,放任她一些距离。 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你受伤了?伤口怎么样? 薛闻看着他脸上迸溅的一抹血液,顺着脑袋往下看,见他周围都没有什么变化,沾染的血液也只是别人的心放下一大半。 剩下一半她抓住玄色的腰带,便要解开他的上衫查看,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她的手指,目光灼灼,烫得她心尖疼。 我只给我的太子妃看,你还确定要看么。 薛闻下意识迟疑,而后抬起眼:我都看了多少次了。 刚见面大冬天里连外袍都不穿在院子里劈柴的是不是你,欲脱未脱专门引她看的人不是你? 但方才她的迟疑比今日所有砍过来的刀剑还具有杀伤力道,让他一下子隐隐作痛。 还有沈今川。 这个处处都比不上他的男子,却好似拥有着他们独特的秘密。 秦昭明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究竟有多么的卑劣,所以一次一次地用自己的苦难来留住她。 谁让眼前这个人就是一个即便泥菩萨过河,也要普渡众生的一个人呢。 可若是有一个更需要她慈悲怜悯的人出现,他又该怎么办? 甚至那个心思毒辣、刻薄寡恩的沈今川现如今都有了勾引她的手段,是不是鳏夫也要来装可怜? 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迟疑。 本只是吃醋想要借机在情敌面前显露自己身份,而今怒火上涌连横着委屈和无措,彻底侵占了他的思绪。 第151章 若是她真的爱上了别人,若是她真的要求救赎别人,那他要怎么办。 如同让他回京一样再次放手吗? 还是杀了所有人,走回他最怕的老路,让她对他失望? 秦昭明刹那之间再一次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用牙齿咬住他的舌尖,听到她吃痛的惊呼声,眼里充斥的强烈占有欲这才让他缓缓消散。 做不到。 他可以在这里要了她。 他可以不去讲究是什么君子之风,什么成婚之前在一起也没有关系。 他可以尽情地占有她,而以薛闻容易产生愧疚的性格即便不会同意,却会默许。 反正他只需要和寻常男人一样解开腰带,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甚至他还可以用一个孩子来拴住薛闻。 只要他自私一点。 只要他自私。 他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一个没有母亲的皇子从小被封为太子,即便他名义上由昌平帝亲自抚养长大,可帝王怎么会全身心地来照顾一个孩子? 顶多是闲暇时候过问几句罢了。 明抢暗害,没有孩子的宫妃想要抚养他,有了孩子的宫妃还有各家的势力想要害他,就连他的外家也想要掌控他。 他比谁都清楚人性之恶,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任何一个想做的事。 每一个小孩子都嚷嚷着要将月亮摘下来。 可此刻,他卑劣地权衡利弊,到最后只觉得自己是对着亮晃晃的月盘垂涎欲滴,却甘愿月光落在身上就够了。 或许,就够了。 这世间他只想拥有薛闻的真心,而真心从来都是由真心来换的。 阿昭 薛闻回京以后很少这样在两人时候这样称呼他,但面前他眼里翻涌着的剧烈情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开口。 忽地,被拦腰直接抱起,脱离地面的失控感让她下意识惊呼出声,抱紧他的脖颈。 而后,她被放置在桌案上。 这样的视角让她只能仰起头来看身形颀长的秦昭明。 他面容昳丽,神色晦暗交织,脸颊上点滴血液是为她征战而来的功勋章。 她的双膝被按住,而在薛闻想要开口之前,那个在来这里之前诛杀十几名此刻的太子殿下,单膝跪在他面前。 彻底地低下头。 如同信徒在对神明效忠。 可秦昭明这个信徒,并非一个老实打仗的将军,他需要奖励,需要吊在眼前的胡萝卜。 他已经封无可封,赏无可赏。 他只要一个奖励,他的神明。 他是如此的敬仰神明,又是如此的想玷污神明。 秦昭明强势地盘踞在薛闻身前,这时候的天气已经不冷了,薛闻绮丽的裙摆用料很足却又十分轻薄。 他的手掌带着炙热的温度贴在她最娇嫩的肌肤上,而半跪在她面前本应分外低微的视线,这个人目光却如同实质一般,要将她烫化。 不 她拒绝了,但又不算拒绝。 于是单薄的衬裙落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没有丝毫声响。 薛闻那双眼睛瞬间睁大,简直不敢相信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她已经没有办法来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矜贵骄傲,一柄长枪十里无人区的太子殿下在讨好她。 如狂风骤雨来临,似云彩般绮丽的裙摆被丝毫不怜惜地揉成一团,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薛闻难以自抑地朝后仰着头,桌案的边角被细若梅骨的手指紧紧抓住。 不由自主地低头朝着那人看去。 她的指尖落在他的发冠上,锦缎一般的发丝散落,发冠不知遗失在哪个地方。 薛闻的心脏兴奋地跳跃呼吸的触感。 月圆之夜,狼对天上的明月垂涎欲滴,他确实没有摘下月亮,但他对月含了又含。 连野性难驯的狼自己也知道,月亮早在几万年前就把狼驯服了。 自此,他无论做着什么事,都会虔诚的看着月亮,而此刻,他需要月亮的奖励。 狂风暴雨在她耳边轰鸣。 这是第一次,薛闻切实感受到血脉偾张的感觉,像戏台里喑喑哑哑婉婉流转的唱词。 忽地,她一瞬间抽搐,足尖轻颤如风雨摇曳的小船。 她一瞬间以为自己或许会在这高热中昏迷过去。 良久,薛闻极速地喘息,拧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低着头垂下头,将桀骜臣服的太子殿下看了个全。 你又做什么事儿了。 她的脸颊泛着红,卷翘的睫羽带着湿润的泪珠,眼尾带着晚霞般绮丽的绯红,在审问之时还带着喘息。 显然,这对她来说太超过了。 秦昭明仰头看她许久,忽地直起身来想要亲她,薛闻赶紧捂住嘴巴,带着从没有过的凶神恶煞:去漱口! -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低头。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两人都不算陌生的嗓音,轻敲起门。 第152章 阿闻,你在这里是吗? 咱们这么久不见,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四下无人的机会可以好好说几句知心话了。 秦昭明暗骂一声,嫉妒使人头脑发昏。 而薛闻诡异地有些慌乱,从桌面落在地上的时候,双腿软弱无力,若非秦昭明眼疾手快将她捞在怀里,只怕她要跪在地上。 外面见她许久没有回答,沈今川又开口:阿闻,我知道你还不想理我,但能不能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 我能进去吗? 薛闻抬头看秦昭明,她跟秦昭明学的第一课就是有话直说,别把委屈藏在心里,但奇怪的是现在秦昭明总把委屈藏在心里。 他们之间有问题,她知道。 但没人教她怎么解决,也没有人教过秦昭明,他们都没有上过爱的启蒙课,只能互相摩挲,怕给对方造成伤害,怕给自己也造成伤害。 滚! 她朝外喊了一句,她想着按照沈今川的骄傲绝对不会留下来,等她和秦昭明沟通完,她就马上和他说明白。 还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分明他们从前一辈子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外头确实安静下来,算无遗漏的太子殿下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外头那盘旋已久的人说出的一句话却让他勃然大怒。 沈今川面色悲哀,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好似心境又和上辈子等不来人时一样。 他嗓音沙哑,神情复杂。 阿闻,你当真当真一点夫妻情分都不念了吗? 秦昭明怒火中烧,便要出门去杀了这个想吃天鹅的癞蛤蟆。 但在他行动之前,手被人紧紧抓住,脑海中好像捕捉到些什么痕迹。 他灵光一现,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看向薛闻,祈求一个否认。 薛闻沉默地垂下睫羽,遮住自己鸦黑的眼眸。 - 屋内,雨过天晴的花瓶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第六十章 屋内桌案上的瓷瓶被撞倒在地, 如同破碎的蛛网四分五裂。 秦昭明甩开薛闻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压低着嗓音,杀意尽显:孤去杀了这个信口雌黄的小人。 薛闻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她不知道沈今川究竟发了什么疯, 一定要和她见面。 但偏偏 沈今川说的, 她没有办法否认。 而关于她隐瞒的真相,现如今早就已经呼之欲出, 面对着薛闻的沉默不语,秦昭明拧着眉抓住她的手腕, 力道凶狠, 却又微微颤抖着。 眼神悲伤而不可置信, 质问着:你和他有夫妻之情, 那我算什么? 我算什么? 薛闻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抬头看着太子殿下眸光含泪, 连声线都颤抖着流露出脆弱,却难掩傲骨不肯低头。 秦昭明这个人好似总是这样, 佯装的泪珠都能控制住从哪个角度倾泻而下才更加楚楚可怜。 偏偏在真相面前不肯泄露半分脆弱。 薛闻明白秦昭明的脑袋能够瞬间想明白一切, 她的语焉不详,她的欲言又止, 都在这一句话内被洞悉真相。 面前是太子殿下不肯相信的诘问, 外面是沈今川执着不肯离开, 甚至因为听到了声响而顿觉薛闻内心也不平静, 瞬间受了很大的鼓舞,于是顺着杆子往上爬:阿闻, 我知道你在里面。 有什么话, 咱们当面说清楚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 沈今川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却见薛闻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不容忽视的身影。 太子。 那个一出现便衬托出他这个天之骄子不过如此的人。 沈今川脸色一白, 而后瞪大了眼睛朝着薛闻看去,眼中百感交集:阿闻,他逼迫你的是不是? 此时薛闻脸上泪痕还未干,一双眼眸迎着看来,眼尾有着动人心魂的红晕。 这世道有没有天理王法? 薛闻本是拉着秦昭明出来,现在手上反制她的力道却捏得她生疼,她没有理会身后在醋海里翻涌的人直言开口:你是今日脑袋中暑了还是直接把头搁家里没有逮出来? 天理王法?你还记得你究竟是在和谁说话吗? 沈今川脸色紧绷。 有一句话说得好,站在风口里猪都能起飞,但一般起飞的猪从来不认为是风将他带起来,只以为是自作聪明。 他被这些时日的顺遂冲昏了头脑,他如愿当上了国公,薛阮阮死了也不必按照诰命品阶来为她守孝。 他兴致勃发地准备来拯救薛闻,如同跋山涉水去拯救美人的英雄好汉,而美人的青睐和感激就是最美妙的奖励。 但沈今川忘记了忘记掠走美人的并非强盗而是王朝的太子殿下。 第153章 即便这个人在日后人人都在背后骂他暴君,但那种压抑在世家头上让人不得喘息的阴影,便是隔了多少时间都无法忘却的。 那时候沈今川每天夜里都不敢闭上眼睛,生怕曹国公府就是下一个被抄家的。 若是流放岭南还好些,好歹能够捡一条命,旁系嫡支都不会有什么损伤。 有了科举,还有他们家的底蕴,用不了十年他们沈家又会卷土重来。 可要是和汤家他们一样,直接被卫率府闯进来押出午门斩首示众,那才真是毫无希望了 想起那时候的心惊胆战,再想起刚刚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还是当着面说的,他的嘴唇便止不住地开始嗡动起来。 旁人还能分析利弊,但日后的暴君疯起来可是什么都不管。 秦昭明不愿意和他说话,他倒是想要直接拿着剑把这个人一刀捅了拉倒,但也不能就现在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放心,孤从来不做嗜杀之事,曹国公尽管放心。 这有什么能放心的。 薛闻想。 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沈今川在找死,皇权的鸿沟哪里是不计较就可以真的一笔勾销的。 但她既然自己拉着秦昭明出来,就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定要弄清楚沈今川是不是投靠了旁人,故意想要引秦昭明上钩。 政斗杀人罪名林立,没有罪都能有罪,但若是不走程序,直接杀当朝国公,那即便是太子也要被御史台的吐沫星子给淹了。 更不要说现如今昌平帝态度的暧昧。 多少皇子党会联合蜂蛹起来,先将他们成功路最大的拦路石给弄走。 那就还请曹国公好好讲一讲,孤到底是如何强取豪夺,是如何君夺臣妻的? 秦昭明冷笑着蹙起眉心舔了下后槽牙,而后将一直束缚着薛闻的手松开。 一直被紧紧抓握力道消失,她却没有觉得轻松,反而惘然若失。 薛闻深吸一口气,不愿意在讨厌的人面前流露出脆弱来,指尖在掌心内弄出痕迹,随之一同笑非笑地看着沈今川。 说啊,你刚才不是很能说,怎么现在就不开口了。 她向来都是极为好看的,甚至因为长开了而有了不同于上辈子的精气神。 雪白的脸上眉眼如黛,是十分淡色的相貌,他习惯了这人头上戴着珍珠做的步摇,却一点波澜也不起,那双眼眸中看什么都淡淡的,好似从来不会有些波澜,只会对着两个孩子有几分笑意。 他曾经是那么骄傲她爱自己两个孩子是因为爱屋及乌。 如今却看着薛闻这个笑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和身后的太子表情一模一样。 三方对峙,他忽然想起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话,才知道怕的掩饰:没没有。 阿闻,我就是想要见见你,这才来找你的。 现在四下无人,侍卫也远远地在外头,绝对听不到你的话。、 有些话还是说明白比较好。 薛闻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冷得可怕。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却好似没有一身的热度,她忽然明白沈今川能从重重护卫中来到这里绝非偶然。 是秦昭明将他放进来的。 他早就有了疑心。 而他,要让真相主动送上门来。 该说不愧是算无遗策将世家一网打尽的永昶帝,没经历断腿的他拥有一个渔夫的耐心,等着猎物慢慢咬上鱼钩。 既然如此,那就听听沈今川嘴里的真相吧。 - 外头两三只麻雀从树枝上扑棱棱起飞,沈今川拧着眉看秦昭明,难免有些敌意。 但他最终目光灼灼地看着薛闻,眼神里柔情似水,在薛闻发怒之前才开口: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再隐瞒了。 他一直认为薛闻告诉了秦昭明未来之事才会将命运改变,譬如他的断腿,他的病重,细细想来都应该是薛闻在指导。 阿闻,我没想到你和他真的没有任何隐瞒。 她真聪明,能在诸多勋贵世家接连陨落之时保全曹国公府荣耀,她也能在重生后第一件事就将未来的所有给计划好。 不像他,竟然怀揣着最简单的事来想要坐收渔利。 阿闻,薛阮阮已经死了。 我知道。薛闻拧眉,这才发现不寻常之处,她向来用惯用印象来看沈今川,忽然发现他提起薛阮阮之时,全口冷漠,没有一丝伤感。 甚至连他们之间爱的昵称都没有叫。 反而叫的她的全名。 所以这辈子,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隔阂了,一切罪魁祸首都是她。 都是因为这个女人的欺骗才会让我误会你,我只是被算计了而已。 薛闻还是没有听明白,她知道薛阮阮算计了她,所以她恨这个姐姐,恨这个姐姐脑袋长跑偏了。 第154章 但她想不明白薛阮阮有什么对不起沈今川的。 即便是欺骗了他,也不能这么明晃晃的厌恶吧? 如果没有她的算计,上辈子我就不会这么对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薛闻终于明白沈今川说来说去想要说的话,她拧着眉,没有多少情绪放在沈今川身上,淡淡地说道:我始终不认为这全是她的问题。 即便有算计,但那么多年的冷待不是假的,你厌恶我。 那种上位者的厌恶究竟代表着什么你能够不知道吗?你只是想要借机惩罚我而已,因为我不是薛阮阮。 而她的算计,只是给你厌恶我找了一个最直白的理由,为你伤害我递了一把刀。 暗地里的理由是什么?是你觉得,我不配上前途锦绣的你。 刀是她给的,所以你现在就可以对我说她是凶手,你和我全部无关吗?你是无辜的吗? 薛闻平淡地为这件事落下结尾,她平静得不像当事人:依照我看来,你们两口子如出一辙的卑劣。 只不过她明着蠢,你暗地里坏而已。 所以你现在是来求和吗?因为太子殿下?怕我会吹枕边风? 妇人枕边之言便是枕头风。 她也越来越想不明白沈今川想要做什么了,这才按照她的思维在千奇百怪的思路中找到一个还算靠谱的。 不然还能是什么? 活够了? - 沈今川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噎得他脸色发红,大声喊着:不是! 我爱你! 我来找你是以为我心悦你! 阿闻,我知道我错了,但求你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一道寒芒映在脸上,剑刃抽离剑鞘的声音分外尖锐,打断了他的话。 但在情敌面前,他都这样了怎么可能还愿意露怯:阿闻,其实我对你,见一眼就已经心动。 只不过那时候的我看不清而已。 第六十一章 沈今川自开口之时便想过会触怒秦昭明。 便是太子殿下不喜欢薛闻, 可侧卧之榻从来没有他人觊觎的道理他还是懂得,他能这样坦然说出口,无外乎便是豁出去了。 感情这事来的时候, 他才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甚至连所有的气度骄傲都抛之脑后,只想要那人的回心转意。 若是真的能够获得她片刻柔软, 便是他此时死在这里也心甘情愿。 但沈今川没有想到,就连秦昭明都没有想到, 拔出剑来的会是薛闻。 会是从来都宽厚待人, 甚至有时候都能委屈自己来成全别人, 连自私都要好好研习的薛闻。 秦昭明擅长见微知著, 从细枝末节猜测全貌是他生活在宫里必须掌握的本领, 他听着沈今川说话只觉得好似吃了个生涩的酸果子。 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泡泡,涩得他连眼睛都开始泛酸。 杀了沈今川。 他脑子里一直有着这个念头, 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抓握在剑柄之上, 按照他的速度,剑刃刮过脖颈的时候薛闻才能反应过来。 来不及阻止的。 但秦昭明没想到他还在脑海里两个自己打架的时候, 薛闻抽出他腰侧的剑刃, 直接对准了沈今川的脖颈。 薛闻用力到手腕发着颤, 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剑尖指在沈今川脖颈脉搏处。 盘旋了一日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蜿蜒, 最后横落在泥土中:沈今川, 你若是再说一遍你钟情于我的胡话,我就立刻杀了你!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之人, 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 甚至薛闻最怕,沈今川说得是真的。 阿闻我没有骗你, 我是真的心悦你。 上辈子一切都是因为薛阮阮,是她骗了我,让我对你心存芥蒂,让我一直认为你是觊觎姐夫贪慕荣华的女子。沈今川说着身形弓起,那双在薛阮阮生前爱得不行的眼眸如今谈论起她来充满厌恶。 他是世家典型的清俊长相,被金玉簇拥着,善于附庸社会给予的阳光,并为人落下偏见。 就像梅兰竹菊是四君子,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茉莉油头粉面不正经,杏花短暂没有好结果,牡丹雍容华贵,芍药东施效颦 他在了解这个人之前,就基于其他人的平静为这个打上标签,而薛闻被打上的标签便是心机、贪慕虚荣、阴险。 往后多年,永昶帝继位,世家勋贵无不胆战心惊,但就是薛闻,那个他们全家上下都在背后说上不得台面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人撑起整个国公府的迎来送往。 第155章 连他最挑剔的嫡母和生母两个人都无法对着薛闻说出半个不字。 更何况是他。 好不容易等到永昶帝死了,他才有心思抛去偏见沉下心来好好地看一看,原来那个穿着朱红衣裙在风中飞扬,有着连绵不断生机的女子,变成了贤惠、端庄的典范。 连眉眼之间的笑都被时间磋磨没了。 这个人好似枯井一般失去了灵魂,往下投注再大的石头都不见踪影。 他沉默地对她好、想要靠近的细枝末节都无法掀起半分波澜。 沈今川这时候才知道后悔二字 但一切都来得太晚。 我后悔了,我那时候就后悔了,你一片冰心却被他人磋磨成这个样子,我想要对你好,可你偏偏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无法打动你。 临死之时,我一直等你只想要等你才肯闭眼,可我望穿秋水,宁哥儿出去看了无数次,你都没有来。 我当然不可能去 爱,你竟然有脸说爱我?薛闻大怒,冷笑一声说着:你说你对我一见钟情,所以吹毛求疵,比你厌恶我一辈子还要让人恶心。 你若只是厌恶我,那我们便做陌生人就罢了,我对你也就没有期待。 结果你说这是爱?那你怎么能让我痛苦了一辈子之后,还有脸对我说这个字眼! 薛闻一直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譬如她上辈子因为佟卿仪心软,因为薛阮阮嘱托而自己送上门,往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要承担的后果。 上嫁吞针,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八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即便没有算计,还不是内宅里大事小情一大堆,甚至因为党派争斗而被抄家。 她甚至觉得自己足够幸运。 爱那种神圣的东西,时间很多人没有,她没有碰到也在情理之中。 但薛闻从未想过,原来她在曹国公府内被婆母立规矩,被下人给眼色的时候,那个能够轻而易举改变她命运的人竟然说爱她? 这怎么能是爱? 这根本不算爱! 不这都是因为薛阮阮那个毒妇的算计 你是傻子吗?你是她的提线木偶吗?现在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在她一人身上,可若是当初没有她,你就能真的甘心娶我,真的愿意摒弃偏见吗? 这让上辈子所有的一切都面目可憎起来,她好似一下子跌在地下她颤抖得厉害,连牙齿在质问出声时都会振振作响。 京城有句话就做上嫁吞针,下嫁找死,她从前胆小,面对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刀光剑影做得最出格的事便是将查查放了出去。 自由、钱财、前途,那些她做不到的,她希望查查都能够做到。 剩下的,她在那些规矩里将自己磨平,什么步摇步摇,就是不摇只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弧度才叫大家小姐,所以即便知道这事故意找茬,她也由着义气来做。 行礼要在什么弧度才够端庄,她就一遍遍地做,一遍遍地跪。 她在别人的眼光中将自己的棱角磨平,而后安慰自己足以让旁人无法挑剔。 却全然忘记了,一直活在别人眼里,那就不是自己了。 - 阿闻别这样 沈今川感到委屈。 在薛闻话里,他好像成为一个坐山观虎斗的伪君子,而这样生疏的语气让他们太过生分,好似从前所有都是假的,他们从未熟识过一般。 我们拜过天地,跪过高堂,你曾经是我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啊 而委屈过后,连他自己也开始恐惧。 他是真 的怕了。 原先他对于薛闻十拿九稳,认为薛闻还会如同从前一样嫁给他,直至秦昭明这个异变出现他才觉得一切失去掌控。 但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薛闻会原谅自己。 因为薛闻的脾性那么好,只要稍稍服软她便会忘记所有过往的不痛快。 现在,他却开始恐惧,在他破釜沉舟之后不但不能获得薛闻的原谅,甚至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同于上辈子时候他临死的不甘心,这一次,好像真的再也就没有关系了。 你怎么有脸提我们拜过堂成过亲? 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奖赏吗?你的爱,是我辛苦一辈子终于通过了你的考验吗? 本来没有什么的,她会为她的一生负责,便是死在半道上即便不甘心也值得。 就像她跟蔡大娘见面时候说的那句话今朝若得脱身法,生吃黄连苦也甜,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第156章 怎么现在突然成了她的苦难都是对于她的考验,而沈今川的认可成了她最大的奖赏? 真的会有人觉得这是个奖励吗? 所有受过的苦难,在这个奖励下烟消云散,而后就应该感恩戴德? 不都是薛阮阮 和她没关系! 秦昭明在后面看着那把削铁如泥的剑刃在薛闻手中摇摇欲坠,怕夺起剑来伤到薛闻,于是看着薛闻在情绪失控之下朝着沈今川刺过去这时候才开始慌张。 鲜红的血液顺着薛闻的手落下来,她侧目看着,哀恳地注视着秦昭明的脸,她想说:一切虽然是一场闹剧,但上辈子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她的胆怯,所以造成了他的悲剧。 可她没来得及开口,只从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反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原来是惨白的、难堪的。 薛闻听着远处的侍卫按照太子殿下的叫喊声奔赴过来,看着太子殿下抱着满手是血的朱虚侯,一遍遍地喊着:朱虚侯府中遇袭,曹国公被误伤的话语。 心里还有工夫苦中作乐地想着:原来她在府里防刺客防了这么久,最大的刺客竟然是自己。 眼前是沈今川胸口被刺了一个大洞,轰然倒在地上。 她没空管是死是活,更无暇分辨方才秦昭明为何要拦她,只歪着头,并未完全将身体放置在方才和她紧密相拥的恋人身上。 而是以剑拄地支撑起自己脱力的身体。 或许人终究会位不可得之物而困住,今日种种如昨日死,她能放下,却又觉得这些人口中说爱却一个个地只会恶心人。 薛闻抓住自己爱的这个男子,此时此刻终于吐露了的内心话。 秦昭明。 她唤他的名字。 座上珠玑昭日月(1),这下我彻底没有秘密了。 他见那个骄傲的人碾碎了自尊,她没有责怪、没有怨怼,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没有分一丝眼神给侍卫抬出去的那个人。 我并非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你还要,继续爱我吗? 她想起灯油落在指尖时候的温度,感受过夜夜白昼的明亮,一切的一切,她不肯就这样算了。 爱这个字,她从来不知如何形容。 但既然沈今川都能恬不知耻地说爱,那她可不可以,也争取一次? 第六十二章 薛闻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让自己开心的根源是自己不够不要脸。 她总是因为内心软弱而分不清轻重缓急, 总会因为外界的压力而在乎别人的看法。 嫁给沈今川、把自己塑造成贵妇人、连逃离都要因为外界的原因而退一步,只在京郊庄子里 做事就要做完全,做一半还不如不做。 她痛苦的根本便是如此, 分明想要不在乎旁人, 却始终会被旁人而影响。 直到今日,她因为自己捅出的这一剑, 才方觉那枷锁并非她的父母、并非沈今川,而是她对自己的道德标准。 她从前好似不允许自己变成一个坏人, 甚至做好了随时随地为旁人奉献的准备。 而过高的道德感, 除了自己苦中作乐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正如同她当时和郑云起说的话一样:现在, 轮到她来写史书了。 一个为万千寒门弟子塑造登云梯的人, 怎么能是一个坏人呢? - 沈今川被抬了出去。 救治也好, 给他收敛哀容也好,都不应该死在她的院子里。 脏了她的路。 薛闻坚持着没让秦昭明将自己抱起来, 而是在自己心神缓过来之后撑着剑自己站起身来。 初夏阳光浓烈, 没多一会她手上的鲜血已然干涸,牢牢趴在她的肌肤上, 而她在这阳光中觉得寒冷彻骨。 阮柏很快便让人准备好温水来清洁, 对于她来说随时随地发现新命案是常事, 但命案的发生来自脾气温和的女主人这件事才让人吃惊。 薛闻将覆盖着血液的手伸进表面漂浮着一层玫瑰花的温水里, 比她更为迅速的是在她身后沉默不言的秦昭明。 他在身后直接将她笼罩在怀里,按着的手放在水中, 价值千金的花油被他毫不珍惜地抹在手上。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裹着比他小了一号的手掌, 细致地冲刷着每一处脏污。 侍者早就在太子殿下靠近之时便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裙袂缠绕着分不清究竟谁是自己的主人。 手指每一寸都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可他们竟然半晌无言。 薛闻启唇,吞咽了一下口水, 好似嘴里那股将她腌入味的苦丁味道又翻涌在她舌尖:对不起。 她凝视着紧紧贴合的双手开口。 我明知道你容易多想,还想要掩藏过去,是我的问题。 第157章 我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跟你说明白,是我自己羞于启齿。 她可以接受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因为人生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她知道自己不论未来如何,在当下总会做出同样一个判断。 即便自己明白秦昭明在上辈子来源于争斗暗害,她也总会想着万一上辈子她勇敢一点选择了逃离,那是不是一切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她一生的缄默,早死的少年帝王,难以开口。 不论说得给自己找多少让秦昭明自己胡思乱想的理由,薛闻也必须承认最根本的缘由只有这么一个。 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悲哀完全地展示在这个人面前。 即便这是她最亲密的人。 很抱歉,还需要你这般费力,才能知晓真相。 沈今川的到来一切都是计划的一环不是吗? 他蠢得就跟重生把头脑给鬼怪吃了一样,记性一点没涨,有勇无谋的胆子倒是多了许多,敢直接迎上脑子最为活络的秦昭明。 破绽已经出现,那就只剩下引人入瓮。 若无太子殿下的首肯,莫说是沈今川在门口敲门,便是一只蚊子它都得死着进来。 这不,总算让太子殿下明晰所有真相,成为幕后所有的掌握者。 不。 秦昭明深吸一口气,两双手按在薛闻肩膀上,将她转过身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那双眼睛:我并非想要了解那个可能。 他艰难地将上辈子这个说法改变成他更能够接受的可能的形容词。 而诡异的是,向来能言善辩的他居然毫无理由来解释。 他难道要说自己没有任何疑惑,甚至沉迷在他伪装身份和薛闻相识后的醋意里,让沈今川来这里窥探到了这个人对薛闻有觊觎之心。 偏偏这个人虽然洋溢着怪异,但和薛家的关系千丝万缕,不能轻易动作。 所以,他就想着恰好的机会 引人上钩,薛闻若是知道这个姐夫存在着觊觎她的心思,一定会受不了。 但秦昭明失算,自己算漏了一个秘密。 一个,只属于薛闻和沈今川两个人的秘密。 而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阴沟的老鼠一样,来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找到他们亲密的源头找到他们所有的开始,从一切中找寻真相。 这一切并非他所愿。 甚至若非现在薛闻情绪这样,他还能委屈地说一句聪明是我的错吗?我就是想要把情敌搞一搞。 他只能说:阿闻,抱歉,你所想要遗忘的时光,终究是被我唤起。 怨他也好,骂他也好,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平静,就好像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那些并非我想要遗忘的时光,或许从前是,但现在可不能被遗忘 世上的事或许会有改变,但万变不离其宗,人也不会做出和他本性相悖的东西。 她并没有对秦昭明的解释做出判断,因为事情已经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他们必须面对未来,至于对于过去复盘,需要留到有时间以后。 阿昭,我不愿意做你的太子妃。 秦昭明面色一凝。 但我愿意,成为你的妻子,你的伙伴,你的战友。 虽然秦昭明自己都觉得薛闻没有吵出来心里必定还是有怒气存在,但这一下的甜蜜得足够让他抿成一条线的唇就这样抬起弧度。 因为薛闻给了他,一个亲亲! 未来我会跟你好好说清楚,我爱你这件事毋庸置疑,但我想外头那些人现在是重中之重。 还有她心里有一个猜测,需要等天黑之后开始实验。 爱这个字眼,或许永远都会伴随着其他的东西。 就像交易需要共同的利益来获得认可和帮助,合作需要双方共同的理念,而后完整地达成一个行为。 而爱这个字眼,来源于好感,来源于灵魂上的共振,在爱的时候什么都是好的,在不爱的时候面目全非。 或许有些和睦家庭生长出来的人在结合之时会懂得如何爱人,如何保护自己,但很显然,她和秦昭明都不懂,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怕失去爱,怕受到伤害。 一味地胆怯和恐惧让他们两个人互相折磨着,这本不应该。 但从今日开始,不,或许从她下定决心成为朱虚侯开始,只是现在才明白他们早就紧紧拴在一起。 朝生暮死的爱不适合他们,他们应该拥有的是相视一笑最深刻的默契,而非被这些东西给束缚住。 秦昭明咧嘴懂了她的未尽之语,虎牙显得格外天真烂漫,忽然说道:匈奴人觉得最庄严的仪式要由水源见证。 第158章 他们最不相信神明,却相信他们的生命之源? 薛闻:嗯? 秦昭明抿了抿嘴:那我们也算是在那个姓沈的见证下成为最亲密的人。 薛闻略微一停顿,而后顺着视线找到秦昭明说的地方。 嗯血被清洗落在水里,怎么不算呢。 她扑哧一下被逗笑,而后被秦昭明嘬了一口酒窝。 他们都知道认清彼此的感情之外还有更多考验,他们需要一场决裂来展现自己的所有,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 外头那些人。 世家。 皇位。 而他们相爱这件事,毋庸置疑,所以可以稍后压一压。 真好,他还是达成了目的,他就说天底下没有男人能跟自己相提并论。 在前又如何,有名分又如何,还不是无法动摇薛闻的心。 - 都知道今日这宴会不会太顺利。 但直接在前院收到曹国公被误伤的消息还是让所有达官显贵热闹的场景一下子有些静谧,而在寂静之后迎来更大的喧嚣。 曹国公谁来着?哪个老匹夫还没死? 哦,是他儿子了。 这么倒霉啊。 那那位美丽动人极其适合养在深闺被金玉灌溉的朱虚侯,有没有被吓到呢? 虽然这样想着不好,但一想到朱虚侯那张面若桃李粉白黛绿的面容上被鲜血洗涤得黯然褪色,他们心里就分外舒爽。 女人家,知道什么叫政、治、吗? 知道什么叫杀人不见血的斗争吗?这种事情推上台前来,不若早日找个如意郎君生上几个大胖小子,这才叫后半辈子的依靠。 酒液醇厚香浓,琵琶声迎合正金声玉振,主人搭好的戏台成了他们看戏的最好场合,只需要稍稍让人回味一下,便觉得酒樽里的酒液都变得香浓许多。 你瞧,这酒确实不错,是怕是有十几个年头才有如今口感。 是啊,确实不错。 这宫里梨园的琴声就是动听,不愧搜罗了全天下的能人异士。 几人的交谈之中将薛闻安排的平常酒液给吹成琼浆玉液,将琵琶声奉为天籁之音,丝毫不记得方才他们将这里在言语之中贬得一文不值。 这就是来自世家的骄傲之处。 有他们捧着,就是水煮白菜都能上得了国宴,若他们不喜,便是天底下所有奇珍异宝汇聚一堂也登不得大雅之堂。 可惜啊,好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非要吃一吃苦头才知道教训。 他们世家再怎么争斗,也轮不到旁人想要分一杯羹,让所有世家开始合作的前提,便是他们出现了一个更大的敌人。 朱虚侯到 一声唱和声好似凉水滴进滚烫的热油里,让周围火花四溅,迸溅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好事者好整以暇地抬着酒杯过去看他们准备调侃的小姑娘这里的人年纪轻的能当朱虚侯的爹,年纪大的都能当她爷爷,所以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来自大人世界的规矩是他们这些前辈该做的。 诸位久等,下官后头遇到些事,这才来迟了。 满饮一杯,给诸位赔罪。 来到他们面前的没有任何想象之中的恐惧和柔弱,他们幻想着碾压失败者的得意笑容还没来得及耀武扬威就消失在老橘子皮一样的面容上。 向他们走来的人脸上挂着从容的笑,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地为自己换了一个头面。 平静得就好像那刺客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她派来的一样。 第六十三章 硕大的红宝石雕就的凤凰簪上的数个尾翼折射出耀阳的光芒, 那双含笑的眼眸变得富有攻略性。 诸位久等,下官后头遇到些事,这才来迟了。 满饮一杯, 给诸位赔罪。 华贵秾丽的装扮, 成竹在胸的心情,她满饮了一杯纯洁无瑕的酒液, 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这让想要看她失魂落魄,通过灌酒来找到崇高感的大人物们十分不满。 但再怎么不满, 在她这样的行动之下, 他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暴露, 甚至还因为摸不清她的深浅要继续逢迎着。 而薛闻恰巧注意到汤兆唯已经不见了连同她那位有血缘的父亲一起。 汤家联合几个世家, 但几个世家真的能真心吗?这里多少人会在尘埃落定之时第一个反叛? 薛闻平静地饮了一口酒, 水的味道本应该让她面不改色,但匆匆忙忙找来的水里没有一个不是兑了蜜水的。 甜得齁嗓子。 她本应该喝着浓烈的苦丁茶, 让所有为她冲泡的人都捏起鼻子, 但现在却是甜蜜的汤水,好似这样就能够冲淡内心所有苦涩。 那双苍劲的双手不留余力地冲刷着她手上的鲜血, 更在她适应的苦涩中非要多加一些甜。 表面上看着不霸道, 实际上脾气要独死了。 第159章 但幸好, 他们两个臭味相投。 她就喜欢这样不留余力地被爱着。 - 薛闻想着, 眉毛一扬,缓缓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 落在她身后半个身位的姜遥抿了抿 嘴, 嗯这两口子一这么笑, 就感觉有人在倒霉。 这可惜,皇室这一代就没有比太子更聪明的。 连薛闻这么一个品行良善的都被传染。 那也就不能怪她年纪小小就上了贼船。 这是上天的指引。 有了薛闻, 更是。 - 爹,你看我终于知晓了朱虚侯那个女人的底细。 汤兆唯着急忙慌从外头进来, 脸上的笑意纯粹,带着最单纯质朴的高兴,跑到汤则镇的院子里。 汤则镇此时正在和门客汇聚一堂,在他们话题中央的是一册《大学》。 眼下正是夏日,外头太阳猛烈,汤兆唯一进来便被屋内的冰驱走了一身炎热,他正欲开口,却被汤则镇一个眼神制止。 侍者很快奉上一杯兑着冰块的热茶,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将眼神放在那本《大学》上不过几眼便收回了视线,没意思。 这么粗陋的篆刻究竟是哪个工匠做出来的?就该砍了他的手。 门客们在汤兆唯来之前各抒己见,但都没有摸准汤则镇的脉搏,不知道他究竟是持一个什么态度当然他们自己的态度也有软化。 能做人门客都是寒门子弟,没有出头之日。 就像先秦之时吕不韦网罗天下寒门弟子共同创建《吕氏春秋》,而得了他赏识的人便能够入朝为官一样。 现如今的寒门在察举制之下维持自己的生路依旧只有做人门客这一条出路,但这一条出路不比先秦。 先秦时期世家势力还未曾成为庞然大物,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乃是常态,只有得以明主举荐,一鸣惊人不是常态。 但现在世家如同一棵广袤的树木,他们以主枝为核心供应养分,分支烘托着主枝。 但朝堂并没有那么多的位置,连树木都在区分大小,主枝能有阳光,可分支有的都能因为没有阳光而枯萎。 连世家自己人都无法获得位置之时,能给他们这些门客多少恩赐? 寒门举族之力供养出来的希望,如今也只能饿不死罢了。 他们看着眼下那出现的希望,要为世家出谋划策如何解决,但实际上若真能成,若真能举办一场科举,他们才是最有益处的一方啊。 堂下清客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什么把书烧了,把匠人绑了,把书全买不给别人留的空话。 汤则镇知道他们有所保留,避免了那个最可行的主意。 他们也知道汤则镇内心早有成算,不肯做说那个主意的人。 等人都走了,汤兆唯才有机会继续说话,那话就跟花炮似的追月流星的赶过来:爹,我可算弄清楚那女人的真面目了。 说说。 薛光耀那老东西的女儿,没想到攀上了太子那边,现在还能直接不认老爹。 这才逼得薛光耀那个老东西主动来找我合作,他现在可知道怕了,毕竟万一太子不护着他,等到那边事一成,能死都是个痛快。 汤兆唯说着想起今日见着薛闻的模样,虽然不如他房中妻妾有风情,但也算独有一种气质。 间色破群刚巧能够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年轻的少女身形颀长,在诸多老的跟橘子皮一样的官员里头格外的清新宜人。 若让这张脸染上些无辜媚色,光是想象就太舒爽了。 你高兴什么? 准备拿着这个把柄去参朱虚侯那个小女娃不孝?让天下寒门子弟为之发齿从而告发? 不成吗?汤兆唯呆愣。 成个屁!你当过家家。汤则镇恨铁不成钢,对于自己下一代越发地不抱什么希望。 心里想着定要按照自己所思所想构建出以汤家为首的皇朝来为家族续命,否则还没等到紫微星便已经陨落了。 实在是后继无人。 事儿一旦成了就不会停止,无外乎杀个人罢了,你觉得太子会是那种要美人不要江山之人? 不像。 是啊,朱虚侯身世并不离奇,甚至从前在京城贵女那里也有熟悉之人,太子和郑家选她便是为了在合适时候当作弃子。 这事儿郑云起利用一个小娘子,也不愿意自己家族出人,软弱有余,刚硬不足,让人唾弃。 否则,若非他们哄骗利诱,难不成真有小娘子放着好好生儿育女享清福的福气不要,跑来自己找死? 汤兆唯心想,万一、保不齐、说不准,真有小娘子就爱这一遭呢。 不过,若是将这样封侯拜相的小娘子束缚在家中为自己生儿育女,必定更有一番韵味,这般想着,他试探地靠近自己父亲,视线落在那块名不见经传的靠山石上。 第160章 声音低沉,眼角的纹路格外醒目:爹,何时动手? 汤则镇闭上眼眸,花白的头发笼罩着,在炎热的夏日内依旧平和:等秋末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这时候满山遍野的枯草,只需要一把火,便足以燃烧整个原野。 先让他们得意一下吧。 - 东宫今日每个人都提心吊胆。 太子殿下心情不好。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的是,朱虚侯到现在还没有哄。 薛闻今日一回来便看到了她今天最大的欣慰:查查回来了。 小姑娘一见着她就扑到她怀里,差点闪了她的腰,薛闻一双酒窝笑意盈盈接纳了她,点了点查查的鼻头:胖了。 嘿嘿,蔡大娘总是爱给我嘴里塞东西,停不住嘛。 两人勾着手往里面走。 终于迎来薛闻的阮柏本以为等到了救星,然后看着朱虚侯这态度就知道太子殿下这气还得再生一会儿。 她得赶紧传信过去,让安康公公先不要着急。 蔡大娘怎么样? 这你就放心好了,她就是担心你,担心你听家里人的话,随便嫁给别人。查查说着,声音逐渐低微下来,欲言又止,到最后从牙缝里憋出来一句:姑娘,我亲缘淡薄,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卖到别的地方当童养媳了,我恨他们。 他们并不是我的父母,我也并不欠他们。 我从前不知该要怎么说,也不知道正常的亲情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我现在知道了,血缘代表不了什么,蔡大娘给我们的爱,关切、教导、指点,让我觉得那是家,就算换了地方,但有那个人,就是家。 薛闻想,她也是这样的。 就像风筝,不论飞得再远,她始终记得那个宽厚的怀抱将她拢入怀中,用过来人的建议给她指点。 当然,有时候也会带上些咸菜味道。 姑娘,我很担心你,担心你和我一样被卖掉,担心你和孙娘子一样被卖掉,只是价码更高而已。 查查一路上风尘仆仆,她是跟着蔡大娘到了新住址安定下来后才启程到京城来,她的耳垂上有着类似冻疮的红。 薛闻将她抱在怀里,说: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完全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便是抄家灭门,我也不会心软。 查查狐疑的眼神看着她,要知道她家姑娘以前常吃眼泪拌饭,还骗自己说是梅姨娘因为爱她才会这样严厉。 然后就被用手臂杵了下,这才老实。 今天差一点把沈今川给捅了这件事不用炫耀,甚至她也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更何况和父母断绝关系这件事本身就不需要对旁人证明,只需要自己记得:你的心软,就是他们向你刺过来的刀就够了。 - 秦昭明一个人待在书房。 未曾召见大臣,也未曾会客,一个人坐在房内。 他就知道查查这个 小丫头就不该这时候过来! 他也没想怎么样,就是脑子乱,想不明白上辈子究竟怎么样。 因为就算他和薛闻相识在她成婚后。 成人之美这种美德他也压根不会拥有。 他也没想怎么样,就是脑子乱,想不明白上辈子究竟怎么样。 手上的奏折纸张快被蹂躏成一团废纸,直到门被人从外头悄无声息地打开。 他看了一眼走到面前的绣鞋花样,若无其事地继续看自己面前的奏折,心里盘算着怎么还不说话。 薛闻抿了抿唇,上前给他指了指反了的字,而后问他:要用膳吗? 我刚做的。 要! 第六十四章 晚膳过后查查给沏了苦丁茶给送上来。 她沏茶时候习以为常, 甚至因为多日未曾操作而有些许怀念,徒留从来都往水里加蜜的宫女们眼睛都瞪大了。 晚霞是苍穹带来的泼墨画,绚烂夺目, 金碧辉煌, 形状不可用世间之物来琢磨估量,更无法预测。 他们从并州带来的那棵翠金流岚才刚结起花苞, 在宫里那棵将要盛极而衰的时候才刚刚初绽芳华。 晚了些。 但时间正好。 花色明艳,东宫的园艺布置网罗天下能人巧匠, 从来不会只落得寂寞之味, 牡丹已经逐渐凋零, 又有更多的花悄然登场。 苦涩的味道极其霸道, 不仅能把甜蜜压下, 还能将芳香馥郁的味道一同压下。 按照薛闻活了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来看,问用膳吗就是低头和好的意思; 用!就是同意和好的意思。 但是宫人们在凉亭水榭中布置好轻纱柔曼, 瓜果糕点, 连茶都从冒着徐徐的热气到逐渐失去温度,秦昭明也没有主动问的意思。 第161章 反而让薛闻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心虚。 抑或者说, 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在她喝水润润嗓子之时, 随着一声喜鹊的扑簌声, 让她心底的不祥预感越来越重, 在秦昭明开口那一刻心里的缺口豁然敞开。 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秦昭明能想明白本就在常理之中,甚至上一次如果没有醋海淹没了脑子, 他本就应该在上一次的蛛丝马迹中琢磨出来。 当时他沉浸在薛闻到底爱谁, 他和薛闻究竟到了一种什么程度,甚至思考到了薛闻的年岁, 就是没有怀疑过自己。 但今日之时,他没用多少思量, 就足够分析出最关键之时。 他从来不会成人之美。 那怎么可能看着薛闻另嫁他人?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便死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薛闻和他从前有关风月之事从未提过,而薛闻分明错漏百出,从来没有想过隐瞒,跟他说边关、水灾就是不肯谈最关键的未来。 若非他的死,恐怕没有这么难以启齿。 利剑一般的眼神好似初见当日,直勾勾地盯着薛闻,让她声线发紧,抿紧唇瓣,连她自己都开始疑惑,不是应该自己生气吗? 但一想,没人能在这个情况下没有半分波澜。 更何况是秦昭明,见微知著的秦昭明。 为何先问这个。 秦昭明起身,绕过横在他们之间的石桌,强势地分开了她的双腿,将薛闻的另一条腿夹在中间,紧迫地追问:因为,我不可能隐忍。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隐忍的人。 天气炎热,便是放了再多的冰也难以压住温度,薛闻逃避似的移开眼神,但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个庞然大物,令人忽视不得。 而这种眼神让她觉得分外陌生,只有第一面的时候才会露出他的锋芒来,而之后秦昭明就选择了用软来攻略她。 只不过,这时候的刚硬恰到好处,将她心里的所有秘密全部暴露出来。 今日有宴会,所有她面容被浅浅描绘过。 大朵大朵盛开到荼靡的牡丹和层层叠叠的衣裙将她簇拥起来,那双漆黑的眼眸翻涌着泪,显得格外秾丽不容忽。 秦昭明的目光紧紧地将她笼罩,像是他的那支长枪,带着炙热的温度从眉眼开始将她熔化。 让她只能,毫无保留地将过去全部都对他敞开。 - 这是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故事。 寻常在于,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可能经历婚姻不睦的事儿。 不寻常在于,通过婚姻跨越阶级,还真的能够站稳脚跟的,并不多。 在真正的达官显贵看来,国公之位并不重要,是虚衔,要看这人究竟有没有掌握实权。 但在大多数、把县太爷都当做青天大老爷的百姓们看来,一个国公之位太过遥远,太过高攀,连想都不敢想。 更何况一品诰命,国夫人。 外命妇晋封若非父亲官高爵显,否则一辈子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丈夫、儿子身上。 薛闻很幸运,她的丈夫为了面子也会给她请封。 你以雷霆之势登基,朝中风波未止,连我这个在后院的人都知晓当今陛下不良于行,可见其中端倪。 秦昭明瞬间懂了,他得到皇位的手段光明正大,无非就是杀了几个人,刮了几个人而已。 初次认识你的时候,是你下令召外命妇进宫。 那时候,我以为的不良于行是在轮椅之上,再也无法起身,所以并没有将只在腿上有些微跛的少年和当时已经有暴君称呼的永昶帝对应在一起。 秦昭明挑眉。 我以为你是个,内侍。 怪不得以前老往他下半身看,还老是叹气,搞得他差一点想证明自己。 之后几年,每年上元节都会宣召外命妇进宫,在宫墙上观看烟花,你 薛闻欲言又止地说完,抬起头来看着秦昭明,眼神乞求。 垂下来的发丝有些顺着风胡乱飞了起来,让她看着颇有些委屈的味道。 虽然只见过几面,更多的是我在等宫墙时差一点被裙子绊倒,而你恰好搀扶,但我们也一直通信着,没有任何障碍。 直到匈奴进攻,永昶帝御驾亲征。 那时候对于薛闻来说,是家国大事,是她欣赏的一位帝王为了振奋军心御驾亲征。 她从来不信神佛,却因为这场战事一直在佛前叩拜,盼望着赢,更盼望能够减少战死的兵士。 但或许天底下本就没有神明存在,战事赢了,但唯独应该坐镇中枢的陛下却驾崩,回到京城长街沿途百姓叩拜的只剩下被冰簇拥着的棺椁。 京中早有传言,是因为陛下得位之时,诛杀排行在前的继位皇子,其中南王势力曾经能与陛下分庭抗礼,城防布阵图或许就流失在他的手中。 第162章 永昶帝死在他及冠的那一年春日。 继位的是早就被册立为皇太弟的十皇子。 所有人都说应该高兴的,因为死的是一位暴君,是因为仇恨世家勋贵,让人捉摸不透喜怒的暴君,若是永昶帝继续待在皇位上,谁都不知道曹国公的爵位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也直接被抄家。 更何况,暴君驾崩,燕云十六州重回大安,简直算得上天大的好事。 至少对于被削去主枝的世家们来说,足够给他们时间休养生息,若是继位者有才能,他们便退一步参与科举,若是继位者无能,他们能够卷土重来。 而我,往后数年,直至死亡,还在等着我的好友阿昭能够忙完宫中事宜,与我在宫外相见。 看一看我种的花,看一看我种的树。 她眨了眨眼睛,将眼尾的那一颗泪珠试图悄无声息地屏退,薛闻那双如繁星映春水,总是能带着人感同身受的眼眸如今暗含着几缕哀怨。 知晓你身份之时为何难以接受,是因为我认识的阿昭,在永昶帝死后数年之间一直同我书信往来。 如同蝶翼般的睫羽之下送出的眼光中充斥着哀怨,还有几分藏在心头,或许薛闻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累。 秦昭明飞速地问:我是什么时候登基的。 匈奴在何时开始异动。 皇太弟何时册立。 乔家我是如何处置。 大安未来最受欢迎的诗人是谁? 他问得果断快速,根本没有给薛闻思考的时间,她也飞速地顺着话语将这一切说出口。 就在今年春日。 具体时间不知,但要出兵之时是冬日,发生自然灾害,他们没有粮食只能朝我们这边进攻。 登基第一年便设立的,那时候十皇子是存活的皇子中年纪最大的。 英国公致仕,乔家当家人为乔承东。 郑合。 - 随着一声声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好似将秦昭明也带回到那个战火纷飞,世家皇权分庭抗礼的时代。 那个徘徊在他心口一直无法解答的疑问也终于有了回应。 阿闻 他轻轻唤出眼前意中人的姓名,好似隔着悠悠时间再一次见到那个在烟火绚烂的夜朝他回眸一笑的少女。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就从没想过活下去? 薛闻脸色一僵。 秦昭明从来都不是会成人之美的人,他只从上一次的蛛丝马迹中便已经能够确认自己一见钟情。 即便是他人之妻。 即便薛闻真心喜欢那个人。 他也有千万种方法让薛闻只能和自己在一起。 今日之事引诱沈今川上钩本就是他故意泄露破绽,用的是阳谋,但若是他想,有更多完美的计划可以实施,并且和他不会有一丝关联。 但他上辈子从来没有想过夺爱这件事。 在宫墙外放烟花,为了让她看见,所以宣召全京城所有的外命妇进京,就只想短暂地搀扶她一把。 这种深情太过卑微、太过无私奉献,可以是别人,但绝对不可能是秦昭明。 秦昭明是,皇位,爹不想给了,但是我想要。 于是,拿来吧你。 怎么可能暗暗垂泪无私奉献深情还不让别人知道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身为殉道者,根本没想过活下去。 史书之上,从未有残疾之人登上皇位,而即便薛闻说得再笼统,他也能明白这个皇位并非父皇驾崩后正式传到他手上来的。 内里皇室斗争。 外面革新科举。 可以称得上千疮百孔。 册立皇太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绝对会中道崩殂。 将兄弟们全杀了,就是给未来的继承人铺路。 再这种情况下认识薛闻是意外,但偏偏他不能将她也置于危险之中,或许匈奴再晚一年只需要再晚一年,在朝堂安稳下来后,他就会跟薛闻坦白,她就能够成他的皇后。 很抱歉,宝贝。 我没能活下去。 薛闻摇头,眼中泪意尽显,不用道歉,不用和她道歉。 或许神明真的会显灵,给祂的信徒一个机会,一个让我们重逢的机会。 她如同藤蔓一般,主动爬到秦昭明身上,她不敢代入那个帝王来想每一次的见面到底对于他来说代表着什么,不敢去想他死时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个吻热情而焦灼,水声泽泽,光是让人听着便让人面红耳赤。 柔软的内部毫无保留地朝着眼前人展开,唇舌细致地交缠着,泪珠好似断了线一般滚落,最后化作唇齿间淡淡的嘤咛声。 第163章 - 别怕。 从来都是我们的时代。 唇舌中属于苦丁的涩被人细细分担,苦涩化为浓稠的蜜汁让人沉醉其中。 薛闻被引导着,她想,是的。 即便他们都对上辈子不甘心,但不论怎么说,他们都不算失败者。 而这一次,他们要做从头到尾的赢家。 第六十五章 晚间他们散步回宫之时御医传来消息, 说是曹国公身体康健并未死亡,只要高烧退了便能够清醒过来。 秦昭明挥了挥手便让人下去,没有需要再继续关注。 如果他不想让沈今川活过来, 曹国公只会成为被刺客刺杀的第一人。 如今沈今川的存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也不需要跟这个分明领先他这么多步结果输得完全的人计较。 让他多活几天,让让他得了。 薛闻神色平淡, 如同入定的山川,不会因为因短暂一声雷鸣而哗然, 但在御医走远之时, 细嗅满天馥郁花香的她神色越发坚定, 映衬着日落西山的晦暗难明, 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姜遥说, 怕黑来自心结,我很确定从前对于黑暗并未如此恐惧, 着症状乃是这辈子才出现的。 她好似受惊了的麻雀, 马上要飞奔枝头,却又萦绕着未知的恐惧, 在秦昭明一瞬不瞬的安抚之中松开着的紧扣的掌心, 缓缓说道:今日和一切告别, 我想试一试, 能不能突破来自自己的心魔。 好,那我们就试试。 - 飞蛾趋光, 也就有了扑火美谈。 薛闻一个人站在寝殿内, 半阖的朱门在秦昭明眼前被亲手关上,宫墙外的天空辗转开来。 日落西山后天地间最后一抹金顺着时间缓缓流失, 打在窗花格镂,落在中央亭亭玉立的她身上, 细碎的金光映照在她脸上,让她周身仿若一樽破了的瓷器。 她看着秦昭明离开视线,淡淡的金光逐渐被暗色覆盖,眼前的光线可估量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薛闻忽然想起重生后那一日,晚间沉沉睡着后浑浑噩噩醒来,那一瞬间的恐慌和无助,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往后多久,她都需要灯光。 好多好多灯,来将她从黑暗中救赎 秦昭明想了很多次,想要进去告诉薛闻:怕黑没有什么,他自己还不爱睡觉呢,每个人都要每个人的习性。为什么一定要一样,一定要相同,否则就是不正常。 可他不能这样,突如其来的重生在道家意义上从未出现过,道家只讲究珍惜当下,不服就干,来生是佛家之事。 可偏偏一切重新回到原位,只有自己带着从前的记忆回笼也不符合佛家的心法。 从前从未有过的症状,如今却像附骨之蛆一般紧紧跟随着,影响着生活和精力,更像是一直吸□□力的怪物,让人完全摸不准,重生一遭究竟是恩赐还是更大的悲哀。 可偏偏淮阴侯无法解决,甚至如同其他拿着高官厚禄不干事的太医一样只会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所以,他如今只能看着今日的心药能不能救治心病。 像是在黑暗中孕育的种子,在土壤中缠绵已久,终于望见破晓天光。 此后多年,都要觅着阳光的方向生存。 薛闻从前并没有觉得黑暗有多么可怕,也并未觉得白昼有多么让人眷恋,黑夜白天之间除了象征时间的流逝、季节的交替之外没有任何的用处。 今日也是一样。 她觉得,或许,在她和从前彻底画上句号,甚至可以提剑砍人时一定可以突破自己内心的障碍。 毕竟不是任何人都是秦昭明,睡一个时辰也行,不睡也行,有时候睁着眼睛自己待一会都算睡。 她要完完整整睡四个时辰以上才能养好精气神,五个时辰也不是不行,现在和秦昭明睡在一处,有太子殿下哄着能让她心里稍稍安稳。 不必像从前一样,一点点蜡烛只能让她不至于疯狂,若要睡下,只能等到东方既白才能缓缓睡下。 但圣人说逝者如斯夫,太对了,她有很多需要做的事情,而且她不应该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从前是没有太多人关注,并且很多人小瞧,所以才给了她休养生息、书局好好发挥的时间,但随着派系之间的争斗越发明显,她不能流露出真正的破绽。 在斗争中,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让任何事知道了都是把柄,连枕边人都不能告诉。 喜欢谁、讨厌谁、牵挂谁、对谁提不起防备都是秘密,都是能够让人抓住把柄,而后量身定制陷阱的根源就 如同秦昭明这辈子唯一的失策,他母亲的遗物。 人心是最不可掌握的东西,它瞬息万变,连主人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何处起了变化。 东宫寝殿自从她住进来后彻夜点灯,便是送上门的小辫子。 第164章 可惜薛闻睡觉怕吵,不然他们还可以模拟一下夜夜笙歌,太子不早朝。 不论做了多少心理准备,等黑暗真正来临,将所有光芒吞噬之时,她才发现恐惧是骗不了别人的。 - 光点一点点消弭,她从站在中央变成跌坐在地毯上,痴痴凝视着最后一个光晕消失。 然后,便是空洞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周围空寂,世界都只剩下她一人。 耳边响彻着嗡嗡嗡的声音,剧烈的心跳要跳出胸膛。 薛闻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想要按照和秦昭明约定时候求助,却发现之前所有的筹谋都仿佛放置在桌案上的奏折,随着一下泼墨,全部消失不见。 她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手脚逐渐冰凉起来,她跪在地上,手指掐着自己的掌心,维持着最后的理智跪在地上摸索着门究竟在哪里。 十步。 她记得只有十步。 可是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她怎么摸索都冲破不了。 急促的喘息迎来大脑皮层的缺氧,等她在黑暗中依旧厚实柔软的地毯上摸索爬行终于触碰到木质结构时,脑海中的思维已经不那么清醒,甚至力道都缓缓松懈。 不算长的指甲划过漆红门,一道和外头鸟鸣、脚步声、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声响,就这么响在了秦昭明耳里。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将门推开,又在推开前控制了力道缓缓推开,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伤到就在门口的薛闻。 外面早就备好的灯亮了起来,薛闻倒在地上,看着渗透进来的光,伸出手想要抓住这抹光,也只能看着光点在手中流逝。 阿闻。秦昭明单膝跪地,先试图薛闻抱在怀中。 短短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她浑身都已经湿透,连鬓发都粘在脸颊上。 但他刚将手探过去,就被他的拇指就狠狠咬着。 齿痕周围渗出了血,他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任由薛闻抓着他的手来发泄,目光只落在门的下方,指甲的划痕林立,他分不清究竟用了多少气力。 只能够缩在秦昭明怀中,将泪水全部挥洒在他的心间,整个人哭得都一颤一颤的,让抱着她的人心都要化了。 她知道,一切的问题还未曾解决。 总有一种黑暗萦绕在她面前。 要到何时才能明晰,究竟因为什么,才有如今恐惧。 牙齿的力道正在松懈,怀中之人也逐渐恢复了理智,秦昭明因为内心的波动而声音沙哑,却又只在薛闻开口时努力安抚:没事儿,我还怕苦呢,一点儿事都没有。 薛闻被他按在怀里,听着他胸膛内的心跳,感受着他说话时的身躯的震颤。 没关系,他们都害咱们也没关系。 有弱点也没有关心。 只要,咱们都把他们杀了,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薛闻被他笨拙的安抚逗得缓缓勾出一个笑,酒窝的弧度绽开。 又听着他说:你可要赔我,我这么保重自己,结果你得到了我就不珍惜了。惹得心疼地抓住他的伤痕一下下地亲吻着。 她没把秦昭明这话当回事,但显然在她没有看到的神情中充满着杀意。 太子殿下从来都会解决事情,如果解决不了,那就去解决会惩罚他的人。 如今薛闻这事便是,她怕敌人知道这个弱点来加以利用,那最好的结果便是把可能威胁他们的敌人全部杀光。 多么聪明的决策,即便是孔明在世,也只能甘拜下风。 - 七月流火,十月授衣。 人在夏日的时候总有一种人生是不是就要热过去的感觉,等到了秋高气爽的日子,恍然间感受到气温的变换,才有些怀念夏日。 南王这段时间格外乖顺,不生事也就罢了,说话还动听了些,虽说昌平帝的态度明眼看起来都知道现在更喜欢南安郡王和北平郡王,但态度对上南王之时还是融化许多。 更何况出身琅琊王氏的南王妃再一次有了身孕,被御医说能得长子的南王也多了几分筹码。 他难得的,听着二姥爷的话没惹是生非,若是还要再等,还没有见效,就真的憋不住了。 秦旭就不是那种低调的人。 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了哪里,虽然他算计了秦昭明,但秦昭明这祸害不是还好好的吗? 凭什么父皇生气? 凭什么秦昭明还得报复他? 依照秦旭的想法,秦昭明还得谢谢他,否则上哪找拐子大案让他声量又高一层? 但二姥爷说,必须讨好父皇,他也就只能听话。 终于等到秋狝涉猎,他可迫不及待要给父皇展示一下他的本事。 正好,二姥爷也难免同意他说的话,让他好好在父皇面前露一手。 - 春秋战国时期流传下的话很有道理,譬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165章 在譬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秦昭明想着今日世家当家人们分别聚在一处,必定是等不及了。 而陛下离京,可是最好的机会。 所有人都想着做渔翁、乘黄雀,每个人都不例外。 但不论哪一辈子,赢的都只会是他。 第六十六章 曹国公遇刺, 重伤。 这事在知晓一般内情的人心里便是受了无妄之灾,派人往曹国公府送礼的时候也比寻常探病的礼重上一些。 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波澜。 仿佛就是一小块石头跌进浩瀚汹涌的波涛中, 平静得一如往昔。 只有曹国公府的人才知道, 刚刚被册封为曹国公的沈今川根本没有回到府上,反而被留在东宫养病, 任何人都不能探望。 郑丽琪本有心追溯,但还没等开口便收到她父亲的消息, 不再掺和这事。 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也从没指望依靠沈今川, 她爹站队太子殿下, 若是赢了皆大欢喜, 她又是郑家姑娘,若是输了, 沈家也保不住她。 不会真有人为了不回家的死鬼丈夫和不是亲生的孩子来掏心掏肺吧? 不会吧? - 沈今川意识停留在薛闻没有任何犹豫刺出来的利刃, 还有她顺着脸颊倾泻的泪珠。 他醒来之时,浑身疼痛, 周围一片锦绣光景, 但没等他因为自己未死而捡了一条命, 一直紧盯着他的人就瞬间高声喊道:他醒了。 紧接着, 朱玉一般的环境改变,他再一次醒来只是被双手捆缚, 绑在牢狱之中。 黑压压的空间无法渗透半分光亮, 周围全靠着密密麻麻的火烛才能撑起一份光亮,眼睛半开半阖之间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呦, 咱们沈大公子可算醒过来了? 极其秾丽的面容,开怀大笑的喜悦, 还有眼前人的身份,若非他此刻在这个地方,本应该为和太子这般亲近高兴吧? 不,也不会高兴。 一山难容二虎,他一生被吹捧着,在承认自己对薛闻动心前根本没有过任何挫折,怎么就认为自己输给了秦昭明这个承父辈才得来的尊贵? 但这话,从前不能说,如今更不能说。 太子太子殿下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会是孤呢?秦昭明轻笑着,丹凤眼随着愉悦的心情微微眯着,他穿着一身妆花麒麟的衣袍,衣口被用箭袖束着,坦然在这地牢之中。 坐的是黄花梨的雕花圈椅,茶盏用的雨过天晴碎冰瓷。 随着沈今川的发问,他扬眉一笑,细长的双腿翘了起来,将这一处审讯刑罚的牢笼,好似凭空化作宫殿庙宇,而他便是此地当仁不让的帝王。 阿闻, 阿闻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好像今时今日才知道这个人的狠戾,好像现在才明白自己的性命拴在这个人手上。 但到了现在能够让他抓住的浮木,依旧只剩下薛闻一个人。 阿闻?你再敢这样唤她一声试试呢?秦昭明斜看一眼,而后轻笑着:原本送你上门,就是因为怕阿闻心慈手软。 毕竟她是一个旁人对她三分好,她必还七分之人。 唯一提起薛闻之时能带一些真实的笑意,就像少年逢春,但别过眼来,只剩下满眼的嘲讽:但没想到,你和阿闻,连一点旧恩都没有啊。 她只是善良,又不是傻。 秦昭明都快笑死了,抛开所有不谈,怎么不能算是碾压一个觊觎薛闻的情敌呢。 本来以为沈今川这个人敢有胆子挑衅他,不将他放在眼里,是真有点依仗,不论是优秀的头脑还是情,都让秦昭明在下手的时候投鼠忌器。 否则哪能忍着沈今川蹦跶到现在。 来吧,说说,你的过去。 沈今川自认世家显贵,不会因为区区的威胁就透露出自己在暗处无法见光的想法,但此刻显然他已经为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更何况,他再发觉秦昭明并没有那么期待他说出东西来,反而对他宁死不屈时该受的惩罚好整以暇。 我我说。 其实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爱恨难全,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多有美化,而刚好眼前这个人不接受美化,甚至还加以嘲讽的人。 他说误以为薛闻诡计多端要嫁他,秦昭明冷嗤。 他说因为薛阮阮的离开心存芥蒂,要故意试探薛闻,秦昭明哼笑。 他说薛闻对他一双儿女都很好,一双儿女将她视为亲生母亲 秦昭明静静地听着沈今川没用多久就又暴露出燕国地图来,又想要拿着薛闻来压他,早就忘记身上的伤是薛闻亲手砍的。 再说沈今川的一双儿女 孤始终觉得,子女无德,多半是父母无德这句话十分有道理。 他坐起身来,知道从沈今川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得到的都是让他心里难受的酸涩,拿着扇子拍了拍沈今川的脸,轻笑着,却比厉鬼还要瘆人:你为了只得到爵位而不负责任,不惜逼死你爹而秘不发丧。 第166章 沈今川瞳孔紧缩。 你儿子眼见薛阮阮失势,连他亲娘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你觉得以你的品行,能生出来好孩子? 不过经过薛闻教导,怕是连混世魔王都能立地成佛,反正他情人眼里出天神。 就是这话不能跟沈今川说。 而看沈今川这个样子,他也不知道沈宁能这么狠心。 人都是自私的,能安慰自己对父母不好是为难之举,却不愿意接受孩子也是如此。 秦昭明杀人诛心,这还不够:还有啊,你说你是因为薛阮阮,这才对阿闻的一切冷眼相待。 他挑眉,那双锐利的丹凤眼中全是冷冽,冰霜一下冲破所有伪装,到达内心连自己都不肯面对的真实。 才不是,你根本不是为了薛阮阮。 你的所有态度,都只是一场服从性测试而已,你想让她低头,想让她讨好你,想要折断她的傲骨,想要逼她在风刀霜剑中依靠你。 但你没想到,她不愿意低头,尤其是 秦昭明视线落在沈今川脐下,轻啧一声:尤其是,除了多长一个东西之外,什么都比不过她的人。 别说了!沈今川崩溃。 而你发现这招对阿闻不管用,便只能迷途知返,换一种招式。 不要再说了!人有时候连在只有自己看的手札里都会说话,更何况记忆这东西? 秦昭明再疯,再承认他随昌平帝看见谁都怀疑,也要对自己说一句褒奖的话,那就是他喜欢那就真的会好好对待,会捧在手心,放在心间。 连他这种人都这样,沈今川有什么理由做不到? 无非就是,他看上了她的容貌,却不愿意接受她的冷漠。 哪有那么多回心转意浪子回头,多的是眼见用暴力无法将你驯化,便用真情和道德来绑架的人。 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而我,都迷途知返了,你怎么能够不原谅我?你就这么心狠? 至于薛阮阮,沈今川或许不仅不会因为她的死亡而迁怒,甚至还因为猜测有女子愿意为了他争抢而暗地里高兴嘞。 怎么?说句实话你就不爱听了? 那孤还有更难听的。 上辈子曹国公府屹立不倒,不是因为你有远见,不是因为你家比旁人家里多做些什么,或者少做些什么,是因为你家有薛闻在。 秦昭明冷静而又得意地从方方面面告诉沈今川,过去现在,薛闻从来不会种他的计。 孤不会杀你,更不会在这里对你严刑逼供。 秦昭明将价值千金的折扇朝后一甩,落入他亲兵将领手中,继续浅笑打量着沈今川:你既然得意这个国公之位,那孤就要让你一辈子都绑定在这个位置之上,你永远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秒,孤会将你这个名正言顺的位置给夺走。 明面上,你是开国八公,功臣之后,背地里日日夜夜跪于佛堂,悼念《往生经》吧。 他说完,挥一挥衣袖没有任何犹豫地离开。 - 在完全落入黑暗前,沈今川耳朵里的还有一个女声纳罕:怎么让他颂佛家的? 秦昭明拖长调:那不然诵道家的? 那算了,道家讲究今生事今世毕,更何况我祖歧视蠢货。 此后,一片黑暗。 - 七月流火,十月授衣。 一到十月初,三公丞相以下满朝文武大臣都会收到御赐的棉袄,此为授衣。 初三当日,不论百姓贵族,今日头等大事便是用酒食来祭祖,便是皇室也不例外。 甚至跟着陛下前往皇陵能够有机会叩拜别人家祖宗,都是打破脑袋想要去的事儿。 这种大日子早在一月之前就开始争吵不休:谁跟着陛下一同前往皇陵祭拜、陛下无后,往年后宫中能够陪在陛下身侧的大多都是汤贵妃,今年陛下态度迷离,人选是否会到在宫中颇有资历的李淑妃? 还有往年太子亚祭,今年太子殿下逢凶化吉,应该让祖宗好好看看。 这话若是宗室提出来再好不过,但奈何整个秦家从昌平帝那数,长辈同辈都没人,就昌平帝一个独苗在这,有将老秦家发扬光大的能力。 要是太子外家提出来也无什么不妥,但提出来这句话的是汤则镇,就值得一品。 京里留下谁来监国,跟着去的官员有哪些?细微之处都掺杂着各个派系的明争暗斗,直到出发当日,人选依旧会有变动。 但这些和薛闻暂且没有关联,因为她发现真的有世家在阻止印刷书册面世的情形之下,做出的选择是打算把书籍全给买了。 难怪这些世家能够坚持这么多年。 就这决策力还有家族的平均智商,根本产生不了丝毫威胁好吗? 第167章 第六十七章 她平静等待着十月的到来, 却在风声鹤唳之时先收到来自秦昭明府邸的一封信笺,一个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的人,薛兰苕。 情理之中是因为这个私宅能够联系到她这件事, 薛闻只告诉了薛兰苕一个人。 意料之外是因为薛兰苕从来不是那种会主动联系她的人。 何况, 还只是派人过来传个话,话中意思是她将要生育, 过些时日来请薛闻见证诞子之喜。 这不像薛兰苕一个素来要强的人能够说出来的话,但薛闻派去探听的人核实现如今确实已经有孕七个月, 算来时间也是恰到好处。 虽然比上一辈子有孕时间早了许多, 但从前八姐婆家出事是因为秦昭 明上位后大刀阔斧地改动, 如今秦昭明还在徐徐图之, 也不会有什么惊天大事。 这般想着, 她就放下自己的多疑忙活起别的事,只告诉那边的宫人, 若有消息立刻通知她。 - 阿闻, 你绘画技艺如此高超,可知道要如何画真实的宁静? 秦昭明突如其来的一问, 让正在书房练飞白的薛闻一愣,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 又是黑乎乎一团。 她先将腕上悬着的沙袋解下, 放了自己手腕一码。 虽然不明白太子殿下和郑云起还有英国公他们议事完突然有这么一问,但对于丹青妙笔上的技艺还是让她开始思考起来。 若论热闹繁华之景, 莫若闹市人潮川流不息, 但在工笔丹青上,最能体现喧嚣热闹的还是在寂静丛林中追逐嬉闹的猛兽。 文学创作讲究以乐景呈现哀情, 反之同理。 薛闻在提到自己喜欢的事总是会变为另外一个人,从海纳百川接纳一切的大人, 变成只认死理的小孩。 最能体现宁静的并非繁花似锦,流水潺潺,而是大雁从苍穹飞过,青山绿水从面前流淌,而我躺在船舱中,听着时间变迁,心里却只觉安宁。 说到最后,薛闻才注意到秦昭明专门换了一身衣衫。 不是说不好看,而是太低调,月白的广袖衫用皎白银线勾勒卷云纹,腰间只带了一块玉佩作为点缀,锦缎般的长发被玉冠高高束起。 恰到好处的中和他样貌上的秾丽近妖,在他不笑之前,颇有种翩翩君子、人间谪仙的美感,不似此间之人。 他一笑,就成了伪装成凡人来勾魂摄魄的狐妖,听着薛闻说完便不容拒绝地拉着她的手朝外跑去。 虎牙狡黠,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眼前所有一切在他眼里都不作数,只剩下外头将要奔赴的未来才是所思所想:走。 正好咱们去体会真正的宁静。 - 旭儿,你还知道我以前教你画画时告诉你的,怎么画真正的宁静吗? 汤则镇弯着腰给地松土,一边是对自己的外孙说着:任何事都需要旁的外物来衬托,就像贫苦人家在经历天灾才知道从前的日子有多么富足、寒门子弟在经历朝堂纷争之时才知道有咱们庇护,让他们足够安心钻研学问有多么幸运。 你这些日子,太浮躁。 居士湖边泛舟,在山川湖海之中自有属于自己内心的风景,在外头喧嚣中安眠,就算外头狂风骤雨、世事变幻,也能够安心地睡眠。 你总是和太子比,可若是按照你的角度来看,太子不得陛下宠爱,更未曾成亲给自己增加势力,更不用说多个皇太孙,这般不谈,还能举重若轻地把世家都给得罪了,他是真的宁静。 而你,差得远了,你还有我在给你操心,你急什么。 秦旭最讨厌汤则镇在做这种腌臜事的时候跟他讲什么大道理。 他就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种地,这么脏的土,弄在身上多难受啊。 大不了不吃菜和粮食,多吃肉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种地呢。 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种地的人就是贱得慌,这才自找苦吃,就跟他二姥爷一样。 可是二姥爷,秦旭心里不满,不愿意听他自找苦吃的长辈说些没有用的话:秦昭明马上那是宁静吗?那是有恃无恐!他不就仗着没有娘了吗?要是我生出来就能当太子,哪怕没娘我也乐意。 你胡说什么。汤则镇拧着眉。 最真实的话总在气急败坏时候说出口。 一条在汤则镇看来愚笨但毒性不强的小蛇,成了一只又蠢又毒还会咬人的蛇,人好像突然之间面目全非,全然不似他从前想的那般单纯。 我我没那个意思。瞳孔里的寒光骤然散开,因为心虚而多了一层雾茫茫,下意识回避视线。 第168章 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即使母妃没有给他太子之位,但也是他的亲生母亲。 可是分明是长子,分明父皇拥有一半的汤家血脉,怎么太子之位偏要给那个女人的儿子?若非有个生孩子生死了的娘,秦昭明一个次子,一个庶孽,算得了什么? 汤则镇放下手中的锄头,目光审视地看着眼前这个小辈。 他家里并未种柳树这般年轻树木,需要讲究时节更替,他家里种的榕树,多年时间树叶茂密,犹如华盖,便是秋冬日也丝毫未有颓败之色。 正如同他这个人的要强。 祖孙两个相对无言,良久,汤则镇才开口:你真当你父皇是个傻子? 太祖皇帝居功甚伟,多少人陪他建功立业,为他肝脑涂地。 但这种忠心耿耿放在能够驾驭他们的帝王是效忠的官员,放在年轻继位的帝王身上,那就是牵制着他的权臣。 不说别的,就他后宫那些人,跟养蛊一样。 那张在秦旭记忆里从来都是信手拈来的长者想到什么,目光深远浩瀚:想从陛下那里得到什么,就先要拿什么东西来换。 当年咱们家确实不如乔家狠心,用亲女儿的一条命来换没有任何依据的太子之位,还真让他们赌成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后悔过。 这是男人之间的争斗,轮不到女人的肚皮上。 书生意气。 秦旭想,这就是书生意气。 在窥探了过去岁月中的一抹真相后,他下意识想到了这四个字。 如果当年难产的是他的母妃,那被册封为皇后的就是汤家的女儿,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啊。 太子和寻常皇子,差得起止一点半点。 即使他位列亲王又如何,即使封地优渥免于就藩又如何,东宫势力,天然的党羽和小朝廷,与他之间何止差一星半点? 但秦旭说到底敢怒不敢言,也知道这话不能真的说出口,他是爱他的母妃的,只是在想起这种利益纷杂的时候,也会有时候想起:为什么乔氏能为了儿子死。 他的母妃,就不能为了他的前程死呢? 是,我知道了。秦旭说着,没有任何犹豫,像是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反应。 秋日了,时间正好,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冬了,明年是昌平几年来着?汤则镇收回视线,又拿回他的锄头在土地里翻涌着。 初夏的时候,太子给他送来一座靠山石,他不为所动。 如今,他分明格外注意,可是这个裤脚啊还是弄在了泥潭里给弄脏了,靠山石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的了。 昌平二十三年 秦旭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但汤则镇完全不在意,他只语重心长地说道:记住,耐着性子,好好的陛下面前尽孝。 咱们想要的,都会有的。 扶不上墙的阿斗若是看着秦旭也该欣慰自己好歹听话,汤则镇看着南王呢喃自语便别过头,他当然知道这个人记事不进耳朵。 但能够耳提面命一段时间就够了。 只需要一段时间,昌平二十三年再也不会来了。 - 不同于东宫内再是如何大,总让人想到束缚的宫墙,薛闻跟着秦昭明坐在宫外的小舟船舱内,忽然觉得这便是在风雨山河中凝然不动的栖息之地。 他们能够相依为命的地方。 不论外头狂风骤雨有多么宏大,身后带来的两只小崽子究竟有多么吵闹。 这才是真正的宁静。 晚秋只剩下残荷,枝头还没有开放的花苞已然错过花季不会再开,周围带着雨后独有的泥土清香。 还好早些已经有过安排的池塘水还是清澈的。 薛闻坐在船边,光裸的脚一下一下点在水面,刚低头便和一只偌大的胖锦鲤给对上视线,这锦鲤肥硕似猪,但周身花纹不似大安最为时兴的赤红锦鲤,反而有种狸花的样式。 那锦鲤朝她仰起头,张开那硕大的嘴巴,见薛闻不理,尾巴一甩溅薛闻一捧水后,悠着游走了。 身后作壁上观的太子殿下忍俊不禁,而后将人转回船舱内。 水凉,这样对身体不好,不然过几日又要痛了。 不许笑。薛闻回头凶他。 被凶了一下的太子殿下用力地抓住手上的酒盏,心好似被羽毛给拂了一下。 可爱到了。 这么霸道啊?他不是隐忍的人,于是凑上前去在薛闻嘟起的脸颊上香了一口。 等他亲完,本就佯怒的人再也抑制不住地抿出小酒窝。 第169章 薛闻捧着酒杯,细嗅一口:青梅味? 对,今年刚酿的,不算醇厚,可以多品几口。 能让太子殿下说这些话来交代找补的普天之下也就这一人了。 傍晚的暖阳总带着金灿灿的光辉,又因为秋日的到来比夏天增加几分和煦,薛闻眼前的男子下颌线俊美清洌,长衣慵懒,整个人裹挟着斯文雅致。 青梅酒。 莫说是青梅酒,便是毒酒,有这般美人送上也照喝不误。 两相体温焦灼,连呼吸都交织在一起,薛闻难免泛起红霞,又在注意到太子殿下通红耳根时忍俊不禁。 呢喃间喉结滚动,秦昭明觉得自己掌心都是湿润的。 忽的,那胖锦鲤砰撞得船一下摇晃,失神状态下酒液洒落,正好落在薛闻还濡湿的脚面上。 酒液难免黏稠,薛闻正要擦拭之时身边人却更快一步。 不管往后想到这幅场景多少次,薛闻都会以为秦昭明会吻在她的足间,汹涌又霸道,让她下意识因为心底的羞涩而想要逃离,却又因为信任而停留。 但太子殿下最后只是克制地为她拂去污渍,神色专注而温和。 同她说,他会扫去她脚下所有障碍。 平淡得不像一个承诺,却字字珠玑,堪比誓言。 第六十八章 今川, 听说你身体还没好就日日诵经,怎么一点也不关切自己的身子? 是啊,你还年轻, 若是落下病根就难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 你何必如此?我那新纳了妾室,不如你也来看看? 沈今川迎着一股脑来自长辈的关切, 好似打了一场狼狈的仗一样,只剩下筋疲力尽。 他之前从未想过, 期待已久的逢迎来的时候会是这么汹涌, 让他无法招架。 外头这些人根本没有多少真心, 往常见了他也觉得只是一个花架子, 并没有多少尊敬和热切。 如今一扭脸变了一个模样, 好像都和他爹亲如兄弟把他当做自家子侄一样热切,这是因为什么? 都是因为这些时日宫内对他的恩赐。 奖赏就不说了, 甚至宫内为薛阮阮这个已逝之人追封了一品国夫人的诰命。 但这一切都因为秦昭明。 秦昭明对他的阴影实在太大, 如同附骨之疽。 上辈子秦昭明雷霆之势登上皇位,先开刀并不是他们, 而是皇子亲族, 首当其冲的便是汤家。 但沈家是七皇子的外家, 沈家当年在科举上也出了一份力, 那种直面的恐惧,随时随地大刀就能劈向他脑袋的惶恐早就刻在了他的灵魂之中。 没人真正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没人甘心做脚下踏板。 沈今川一直以为他的重生是天命在他, 是天命眷顾他年少早亡,这才给他一次机会。 他在脑海中将秦昭明的气度去之糟粕, 希望他能够和秦昭明一样举重若轻,在那高位上游刃有余, 却又不屑秦昭明的疯狂。 上辈子再如何厉害,还不是死的比他早? 还有薛闻秦昭明身边的智囊,曾经让他弃若敝屣,如今他还会狠心夺走,这让沈今川如此 但等他真的脑袋不清醒,认为薛闻是他囊中之物时才发现了这个疯子的可怕之处。 白天他是帝王赏赐的年轻国公,身份尊贵,前途锦绣,夜里他是跪在神龛前诵念经书,来消罪业的囚徒。 杀人不过头点地,杀人诛心,却只秦昭明这一遭。 他白天活在逢迎巴结中,完成自己所有的梦想,一到日落却又被打回原地,一眼望不到的绝望。 但沈今川品味到了来自权力的曼妙滋味。 只要拥有权力,那做什么都有人趋之若鹜,不论他在背地里如何,都有人如同蚂蟥一样贴上来。 还有薛闻,不只是一个弃子那么简单。 人最可怕的便是毫无软肋,而一个人有了弱点有了想要珍惜的东西,那就代表着旁人拥有了宰割之力。 秦昭明你不就比我投了个好胎吗? - 同陛下一同出行,必定要体现皇室尊贵,那规模就小不了。 皇陵修葺在京畿,但离京城并不近,一路上车马琳琅,护卫不绝。 有些时候人并不一定是要争的,但最怕的便是自己不如人家,行车队伍中陛下带着后宫几位要么德高望重如李淑妃,要么便是宠妃,准备随时侍奉。 汤贵妃抱病,并未随御驾出行。 剩下以太子为尊,南王次之,其他几位郡王、皇子的仪仗紧紧跟随着,但世家勋贵的排名就让礼部尚书又掉了许多头发。 年轻尊贵但是没权力的,年纪大有尊贵但是没权力的,出身高但是资历不够的薛闻再看礼部一遍一遍修改的记录,对朝堂的敬畏彻底烟消云散。 高门唾弃寒门为三瓜俩枣闹得鸡犬不宁,实际上他们何尝不是也在争权夺势中弄得头破血流。 第170章 薛闻不爱坐马车,四四方方的东西不论建造的有多么宏伟,里内有多么曼妙的玄机她都心如止水,对此美人计不成的秦昭明深感遗憾。 本来还想要试一试密闭的空间内,周围马蹄声、人声络绎不绝,他们紧密地贴合在一起,连温度都互相感染,马车会随着石子的碰撞而跌宕,他们也会更加的紧密。 或许还有细碎的声响,但依照薛闻的羞涩和薄面皮,定然不愿意出声,或许会轻咬着唇,或许被他烦透了张口咬在他肩膀上抓握着他的手臂,将全身的力道都倾注在此。 咿咿呀呀的闷哼声,只有他一人能够听得见,比世间最荡气回肠的乐曲还要动听。 可惜啊,太可惜了。 所以,连阿闻自己都不知道的心结究竟是什么呢。 秦昭明策马调转方向,微微侧头朝着薛光耀的马车看去,眼底涌现出磅礴的杀机如果真需要弑父才能缓解心机,那他不介意杀了薛光耀全家。 没准儿薛闻还得夸他来着。 那边薛光耀年纪大但警惕心还很足,察觉到这种明晃晃没有任何掩饰的杀意忍不住打开车帘,忽地和外头虎视眈眈的秦昭明对上视线。 按理来说是女婿,若薛光耀还和从前一样的话便会忍不住上前攀扯,但转念想起自己对着汤兆唯说的那些话,便仓促拱拱手。 秦昭明自觉无趣地收回视线,然后看着薛闻一直回头看他,这才露出浅浅一笑,驾马踱步上前:怎么了? 这一次他们出行没有任何遮掩的亲密,反正所有人都认为他俩不清白,他们何不正好让他们猜去。 最重要的,是要让那位帝王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觉得你没憋什么好主意。薛闻觉得自己也算看透了,秦昭明一这样刻意彰 显自己魅力的时候,要么是心虚要么是开屏。 这两个答案并不是单选,有时候还会并列出现。 知太子者,朱虚侯是也。被薛闻像探出头的兔子一样警惕的眼神给可爱到了,秦昭明立刻孔雀开屏开始大夸特夸。 眼前这种愉悦感便是旁人听不清究竟说了些什么,也会知晓太子殿下此时心情甚悦,更不知此等场面究竟入了多少有心的眼中。 你刚是在看他吗?薛闻往后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问道。 嗯对,他这次倒是聪明没有带你娘出来,知道你不吃这一套。改投明主了。 你说,借着这事直接把他给杀了怎么样?少年信马由缰,说这话的侧头轻笑,温柔缱绻,在旁人看来只觉为耳边情话,哪里想到如何恐怖。 这种事我娘才不会跟他出来呢,她只是想要依赖这个男人,又不是想把命都交代在这。薛闻如今提起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女人语气格外平静。 风拂过她的面颊,让些许发丝调皮地跑出玉冠,扑棱在她脸颊上。 或许传来一些沙砾,让她言语之间迷雾茫茫,总会让人溺死在这团柔和之中。 薛闻必须承认,她作为女儿恨佟卿仪,恨她如此对她;但作为女人,或者说踏在佟卿仪的成功之上存活的女人,她同情佟卿仪。 行,到时候清算不必看我颜面,没准儿我还要谢谢你呢。 秦昭明自觉被夸,乐颠颠地笑起来,连驾马的行动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听见没,哦,你们都没机会听。 阿闻夸他善解人意呢。 当然,这话也是在让他只问罪主谋,不要牵一发动全身。 阿闻真是太善良了,连人都不会捅,只会救人。 可惜当时沈今川那时候他担心阿闻会后悔,不然早就送他上西天了。 不过,很多人其实不知道,能够痛痛快快地咽气,不需要受苦已经算是天大的福气了,沈今川马上就感受到比死亡还要难受的痛苦。 这些,就当作报答他从前对眼前人的态度吧。 这样想着,很少出现的秦昭明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温柔,他看着薛闻,好似信徒朝拜他敬仰的神明。 飞蛾总会趋光,阴狠毒辣的人从不爱和一样的人交往,总喜欢纯白之色,总喜欢单纯之人。 妇人之仁,广袤无疆,人们总谴责贬低这种情感,但实际上遇到绝境无人不想遇到有这样仁慈的人。 或许只是因为女子天生多了几分和他人共情的能力,而薛闻在此之中因为自己受苦而不愿别人受苦,所以更有一种慈悲苦渡的心情,显得这样的仁慈格外的难得。 怎么这么看我?薛闻见秦昭明不再说话,反而一直用一种柔软,可怜,好似被雨淋湿的小狗狗等她抚摸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就知道秦昭明又再开不同常人的屏了。 你觉得我心狠? 就是觉得,你太善良了。 竟然要你爹的命。 分明,只要你愿意,我现在甚至都不需要再证据确凿,只要翻起旧账就能杀了他,杀了从前所有欺辱过她的人,可偏偏薛闻就这样善良、正直。 第171章 薛闻: 她总会因为秦昭明的夸赞觉得他是不是就没见过几个好人。 也确实,太子殿下确实没见过几个好人。 - 十月初三,浩浩荡荡的仪仗在经历一路上走走停停的歇息和朝见百姓后总算即将到达皇陵所在行宫。 行宫规格不比京师,却也是巍峨壮丽。 在正式朝拜之前一日,当日会连同皇室宗亲王公子弟一同沐浴更衣,这一次,太子殿下为薛闻引荐了李淑妃。 对着李淑妃开口时还带着理性的亲密:这是朱虚侯,姜老可说,她同我是共命的吉兆。 但对上薛闻这个万般知道他的,从他进门开始一直有礼的模样,也能看出他带了些真情实意的羞涩:李娘娘幼时经常照看于我。 那便是太子殿下小时候也一直尊敬的长辈了。 薛闻理会了他的意思,对着目光和煦衣着简单朴素,若非深处此地定然只会以为是家中长辈而非宫中红颜的李淑妃也行了一礼。 李淑妃还一礼。 能够照看太子殿下是本宫的福气才对。 况且,太子殿下从小便生得好看,本宫多想也生个这么好看的娃娃呀,可惜总是羡慕不来。 一句话拉进了所有人的关系。 宫女听了她的召唤送上来一个螺钿箱子,李淑妃的深情怔怔,带着许多怀念,好似透过这个箱子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人。 这些都是乔姐姐从前赠给我的首饰、头面,她啊最爱繁荣昌盛之色,什么都赶往头上戴,昭明小时候拿东西没轻没重的,我便给收了起来。如今昭明也有了喜爱的人,便将它转赠给你吧。 一个螺钿的小箱子,便是那位乔皇后剩下的回忆。 薛闻和秦昭明一同行礼谢过。 这一次,没有身份地位,有的只是小辈向长辈行礼。 第六十九章 在计划开始之前, 汤兆唯心里颇有些不安宁,犹豫的询问着汤则镇:爹,当真不需要告知南王一声吗? 不必。汤则镇没有任何犹豫。 那双因为岁月冲刷洗礼而变得耷拉着眼皮, 像一只假寐狐狸的老人家, 眼睛再次充斥着无边的神采奕奕。 就在此刻重返青春,坚定的做出决定。 陛下心老了, 人却不老,我们调转将士要在最快时间内完成行刺, 同时将这个罪名按在太子身上, 这段时间内南王一定要没有任何破绽。 可南王那里实在不聪明啊。 能将陛下杀死, 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任何人都不会错过的。汤则镇老神在在, 手掌重重贴合在靠山石上。 粗糙的石面和从未经历过磋磨的手掌汇合在一处。 汤则镇想,即便是一块顽石, 他也能将他捧上明堂。 世家, 本就该有这样的权力。 - 有道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话本里的侠士和江湖流氓总爱在黑夜里行事, 前朝许多宫变同样如此, 但这一次汤家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中格外的胆大, 选在了一个白日。 大风压着夏日里郁郁葱葱的树木滚成一团, 一会朝着那边去,一下又朝着那边去。 礼部那边为了祭祖能够毫无闪失, 大骂太常寺无用, 心心念念着可千万别在这样的日子里下起雨。 薛闻早有准备,但等到一切即将来临的时候还是心中不安。 若非是她, 秦昭明早就能在宫内发起宫变,时间最快速最敏捷, 即便有些惊险也能够将时态萌芽全部掌握。 最关键的一点是,宫变成功过。 即便带来危机,但再大的阴谋诡计都是都在强权之下被挤压着,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秦昭明看着薛闻今日连给他冲泡的蜜水都面不给色的饮下,终于察觉到她心底那一份不安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上前递上一杯清茶,语色平和:从前下定决定或许不只是因为腿伤。 还会因为那个手中执掌天下的人之态度,而如今还远远没有到穷途末路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 这一次,我想看看父皇究竟会如何选择。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铁石心肠,总要一步步经历失望后才能真正百炼不催。 秦昭明看着薛闻在父母织就的牢笼中翻涌挣扎,遇到自己之时也会想着:万一呢? 分明结果就在眼前,但就要一个心死,就要一线希望。 分明小时候那些关怀都是真的,那些偏爱和赞扬都做不得假,分明说过他的优秀是他这辈子最欣慰之事,怎么转眼就变了,就因为会危急到皇位吗? 可所有种种,所有抱负,都源自父皇啊。 那就千万别让自己受伤。 薛闻把自己塞进秦昭明怀里,发觉他的 身体也紧绷成一根满弦的弓,原来他也不是那么平静。 太子殿下脸上挤出一抹坏笑,在薛闻耳边耳语几句,没说完就被拧着胳膊来了一下。 第172章 温温柔柔的朱虚侯咬牙:商量正事的时候不许胡言乱语。 那不商量正事的时候就可以了?太子殿下虚心求问,然后又被拧了一下。 - 太常寺诸多官员一同许愿,上天有好生之德,终于没降下雨来。 虽说这风呼啸,乃是这些时日中最为暗沉之日,但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终于带来一线希望。 昌平帝这些时日网罗了一位善于金丹之术的仙人,是以整个人好似重返青春,对任何事也变得从容些许。 今日这般场景,也回首笑着说道:拨开云雾见天日,乃是大喜。 是啊父皇,今日真是个好日子。秦旭身着苍蓝亲王服制,庄重大方,将他本来只有五分的容貌也在权力的加持下又增了两分,见昌平帝在石阶之上开口,连忙捧场。 连秦昭明都要说,秦旭这段时日伪装的很好,真像铁了心要做孝子贤孙的模样。 祭。 话来不及说太多,太常寺丞便将三支香递到昌平帝手中。 昌平帝心里想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但就在他朝着前方团龙石碑俯身祭拜的那一刻,手中三支沉水檀供香瞬间折断。 本随着昌平帝在各个石阶上跪拜的官员眼神没能瞬间捕捉,但等到没有太常寺丞叫起,而后便看见了这幅场景。 每个人心头大震,脑海中想法各异。 供香此物是绝对不能、也是不可能会出错,并且为了万无一失供香内甚至安插着易燃硬物来支撑,确保不会有任何闪失。 但是今日 护j 御前侍奉的太监还没来得及将护驾二字说出口,就被一道冲着胸膛而来的箭羽刺掉了性命。 护驾!护驾! 前方动乱,底下的百官左右顾盼一边喊着护驾,一边赶紧试图让护卫保护自己。 究竟是谁。 军队早就将山陵包围起来,确保不会有闲杂人等前来叨扰,更为了预防行刺,周围全是护卫,究竟是谁在这时候动手。 昌平帝被护卫掩护着层层后退,视线却落在沉默不语的秦昭明身上多停留了些时分,而后缓声开口:太子,来我身边。 仓促之下,即便昌平帝有心维持主风度,却在本该叫秦昭明亲昵称呼之时改变了口吻。 秦昭明看了一眼被姜遥护住的薛闻,而后平静的都到昌平帝面前。 他早有预料,所以这一点上并没有过期待。 但他好奇,若是父皇知道这件事是他认为在股掌之间的汤家和秦旭做出来的事儿,父皇又会什么样的态度。 不过这件事不光昌平帝这么怀疑,连世家百官之中许多人也在怀疑就是太子殿下搞出来的。 卫率在用一瞬间想明白绝非他们下的命令调遣兵士之后便十分小心翼翼,警惕的望着四周。 最开始射出来的箭羽果然只是一个前菜,密林中重出的埋伏还有早就卧底其中的侍卫,朝着护卫们挥舞着刀剑,顿时血液划过肌肤,一道道生命消失在眼前。 汤则镇揣着手冷静的看着。 世家养兵就用在这个时候了。 皇朝想要抑制世家,全然忘记了,龙兴之地,乃是汤家的地盘。 这一次,是汤家主动要掀翻棋盘。 换一个,天下之主。 等一切来临之时才发现死亡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没有那么多的波澜和反应,只剩下源源不断的流血和轰然的倒下。 秦昭明没有在昌平帝身边待待久,赶紧赶到薛闻身边,将人护在身后。 雷霆呼啸之中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好似锐利的弯刀,骨节分明的手掌紧紧握住手中剑刃。 我方才看着卫率已经将烟花燃放,一柱香时间内定然会赶来,此地约莫只有三百人埋伏,即便和守卫进行换班也不会有太多人手。薛闻脸色苍白,但她并非第一次面对血腥场面。 更何况早有心理准备,她手中握着剑即便被护在沈侯爷有条不紊的说出安排。 等着他们垂死挣扎,就是咱们下手的时机了。妖冶俊美的面容在杀来犯之时脸上迸溅出血液,此刻已经是杀意尽显。 父子,那稀薄的血脉没有经过十月怀胎的洗礼,感情落在人的身上变得淡薄无力,再加上利益的冲突血缘和姓氏,代表着他能继承所有。 最甜蜜的关系,诞生了最可怕的敌人。 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往后之事便绝对不会再留情。 - 薛闻和秦昭明都自认已经可以参透结局,这个刺杀要的就是要快,要狠,要在最短时间内突袭,杀死昌平帝,重伤秦昭明,亦或者将秦昭明作为嫌疑人。 但如今他们两个人紧紧贴在一处,也不需要旁人护卫,身边之人不需要靠近,连奇袭都做不到。 唯一剩下的可能便是将污水脏在他身上,但那得需要一切成功之后。 第173章 薛闻从未有此刻觉得自己到前朝来的决定有多么的正确,此刻不论如何,他们并肩作战,整颗心都栓在一起。 这种心与心的联系,让她觉得更甚肌肤相贴。 - 父皇小心! 谁都没有想到,千钧一发之际,从远处一道暗箭直直朝着昌平帝射去,此刻天上的狂风风云变幻,一旁的秦旭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直直挡在昌平帝面前,以身抵挡。 从来没有经过风浪的皇子,如今有了庞大的勇气来维护自己的父亲。 若非这人是秦旭,恐怕在场所有人都会很感动真拼啊。 但因为是秦旭,在场所有知晓真相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开始诧异。 此刻,棋局之上唯一的变动出现了。 但本来豪赌一局的汤则镇面色晦暗,如丧考妣。 昌平帝怀中抱着昏迷不醒的秦旭,大喊着叫太医,外头乱成一团,原先的布防将私兵一网打尽,这一次叛乱落下帷幕。 薛闻想,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刺杀吗? 你这么不说话。她仰头问太子殿下,这简直太不符合秦昭明此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了。 我只是觉得上天还是很眷顾我的,没让我和秦旭一个党羽。 有他做对手,事倍功半,有他做队友,事半功倍。 他言语郑重没有一丝玩笑,甚至看着汤则镇的目光还有些惋惜:苦了汤相公了。 薛闻没忍住又拧他一把,秦昭明这才憋不出笑出声,那双眼眸流转含情,在王权大事万人代兴中执起薛闻的手指亲了又亲。 人生活着,真的有好多乐子。 天啊,他真的好想问一问汤则镇现在的感想。 第七十章 一场风风火火的祭祖就这样收尾。 南王倒在陛下怀中, 被太医全力救治,所幸箭簇虽然锋利,但未曾伤到命脉, 此后或许会身体孱弱, 但终究性命无虞。 太医斟酌开口:南王病情,恐怕不宜颠簸, 陛下身体健壮,但今日受惊, 也恐需要好好调养。 眼下之意, 不可着急回京。 昌平帝好似被今日的风雨一下子刮跑往日的健壮, 连服两颗红丸, 这才止住轻喘和咳嗽, 行宫床榻未曾有京城宏伟,更衬着这位早已暮年的皇帝光景不负从前。 好似在风浪中摇摇欲坠的树木, 在侵蚀下暴露自己的脆弱。 那双混浊的眼眸睁开, 望着床帐上绣的百福字,淡淡开口:县官不如现管, 朕离京久了, 还有谁能分得清这皇位上究竟坐的哪一个皇帝吗? 无人敢回应这个话。 先等着, 先把真相一五一十的审问清楚再说。 苍劲的手掌青筋毕露, 如同鹰的爪子一般劲瘦,显露出浓浓不甘。 昌平帝从出生开始便顺风顺水, 头上几个哥哥全部早亡, 就连有可能同他竞争皇位的堂兄都早死,皇叔疼他如同亲子。 可以说, 这大安朝的皇位是直接捧在昌平帝面前的。 直到人至中年,看着自己逐渐长成的儿子, 才生出一种怕被 代替的恐惧,身为父亲,他怕名正言顺可由接管他所有的继承人。 尤其是,他还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 从前多次昌平帝都想过,若非自己当年想要挑拨汤,乔两家再一次为敌加上对乔贵妃的一时心软,这个太子之位根本不会册立。 但不论他怎么思索,也必须承认,当年他即位之时权臣林立,册立太子一世让朝廷各方各派分庭抗礼,还能稳固朝堂之心。堪称最英明之举。 即便重来一次,他也没有更好的策略,能够代替一个太子的册立给他带来的利益。 只不过,昔日他从这个儿子身上感受到的荣耀,成为他后来最恐怕的一把利剑。 刺客审问的如何了? 浑浊的视线落在任何人都无法忽视其存在的儿子身上,不可避免的想起当时境况危急,他将人留在身边,那人却直勾勾的对着保护那个女人。 一个女人,让他的儿子拿着剑如同侍卫一样护在身后。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情深意重,恩爱夫妻,哪有之前传出来的视若无睹之感?可笑他这个当爹的,早就分不清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 这件事父皇怎么好问儿臣?秦昭明演技拙劣的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儿臣若是知道,当然愿意为父皇分忧。 可这件事事关国本,祭祖皇陵之事又牵扯重大,儿臣实在能力不足不敢妄加揣测。 主打一个热情,礼貌,一问三不知。 可偏偏演技极差还没有用心,言辞真诚却毫无感情,敷衍溢出了脸庞,主打一个滚刀肉你能耐我如何的模样。 你罢了,你退下吧。 父皇当真就让儿臣这般退下了?可儿臣担心父皇,实在放心不下,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秦昭明磨了磨尖尖的虎牙,说这话内心觉得恶寒,毕竟甜言蜜语对着薛闻说是怎么也说不够,但对着他爹说是真恶心,但看着他爹同样接受不了,他也察觉出了乐子。 第174章 但再大的乐子都不能让他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他这么说着,但人已经站起身来走了好几步,等话说完了正好告辞离开。 已经没有了期待,更不要提别的一些情绪。 过往种种只记得的只有他一个,他现在也应该向前看。 不是单纯的父子,是杀我必你的仇人。 身后昌平帝皱着眉,脸色却十分眷恋,隐藏在暗影中,着急出门的人并未察觉到昌平帝的微末情感。 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怀念。 在秦昭明小的时候,还没有成长到连他这个父亲都忌惮的时候,他们是天底下感情最深的父子。 只是儿女本应该就是他的附属,面对逐渐掌握话语权的儿子,他选扶持更为听话的儿子来和秦昭明分庭抗礼,从而达到让孩子感受到来自他的强硬和强权。 其实他要的,就是孩子听话,如同小时候一样对外人恐惧,只信赖他这个父亲。 - 刺客需要好好清扫审问,这事和薛闻没有关系,但她手臂内一直紧紧抓住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事情很乱,在秦昭明没有回来之前,她不愿意见任何人。 行宫里的鸡刚巧都是现抓现杀的,乌鸡用来做汤做好,阮柏因为帮不上忙记得团团转,然后看着她家未来的主子娘子将人参,当归,枸杞子都加在一处,放在灶上用小火煨着。 而后面粉在她手里没过一会儿就成了光滑的面团,面团经历了摔摔打打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千万条细丝的面。 煸的又鲜又香的羊油下锅,添水下面,薛闻往里头打了六个鸡蛋。 这香。阮柏没忍住开始吸溜口水。 按理来说她在东宫身居高位,底下好多宫女内侍等着巴结她,断然不是没有吃过好东西的。 但觉得朱虚侯的菜肴,怪就怪在和下边人送来的饭食不一样,没那么多天山雪地,那什么汤汁熬了又加上什么贵重药材,各种奇珍异宝弄出的平平无奇的味道,就是鸡味,面味,菜味。 朱虚侯说她师承从前做羊签肉的蔡大娘,难不成民间厨艺都这么厉害? 她这么想的,到忘了外头本应该着急的风风雨雨。 百官知道内情的都在恐慌,不知道内情的都在万般猜测,心里琢磨着即使会损失姻亲,但只要未曾伤及根本就不算大事。 但薛光耀,绝对不在不知情的内里。 见过朱虚侯,我家娘娘心里害怕,怕您也担忧,便邀您一同过去坐坐。 薛闻有些犹豫,按照计划来说,此乃多事之秋,她本不应该出门的。 不愿意见人的决定还是没有更改,薛闻心里却因为一碗没有喝到安神汤分外柔软,蔡大娘说的对,这世上有人很坏,有人很好,总不能一直将人往坏处看,总不能因为遇见过一些坏人,就对这个世间都失望了。 分明,有很多人本性都不坏的。 而她,也被一个长辈爱屋及乌了呢。 但听着李淑妃身边最为亲信的宫女话中一句心里害怕,想着李淑妃乍见今日光景恐也担忧,召见她也是为了抱团取暖,怕她年纪轻也害怕罢了。 来自长辈的关切她总是不愿意就这么浪费,况且,最要紧的一点。 秦昭明相信李淑妃。 所以,她愿意相信李淑妃。 多谢李淑妃美意,闻这便前往。 那便叨扰淑妃娘娘了。薛闻侧过头对阮柏嘱咐,那面你就先用了吧,今日急得也没有用膳,汤等太子殿下回来便也差不多了,你如实相告即可。薛闻有条不紊的安排,即便在粗糙的灶房里,安静恬淡的模样却好似指点江山一般从容。 阮柏之前还想着太子殿下回不来吗,这阳春面不就浪费了,没想到朱虚侯竟然将她的担忧心慌记在心里,心间不由微微一荡。 泛起层层涟漪。 = 行宫未曾有皇宫肃穆,来往的宫人更多经年少见天颜,薛闻乘着软轿在前往李淑妃宫殿的小道上,宫道很长,很静,风中只有轿子内熏香的味道。 味道淡淡,馨香扑鼻,不似寻常可见香料,和李淑妃给人的感觉倒是一模一样。 薛闻嗅着有着困顿,略略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泪水,暗道自己今日实在太累,稍稍放松就觉得困乏了。 宫女从轿帘一侧悄悄打量薛闻,这位年轻的姑娘是她们口中的一个传说,在只能军功册封之中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布裙淡衣却更能将她浑身气质凸显,光华似霞光映雪。 她不必用宝石玉器做点缀,就独有自己的美丽独特。 视线不带有一丝冷硬,薛闻回过头见她悄悄的看,也只朝她微微一笑,露出脸颊上两个酒窝。 朱虚侯进殿陪娘娘吧,奴婢这便派人传膳食。等到了宫殿内,宫女便悄然退下,薛闻之前在宫中时间不长,但外头都会有侍卫看顾,东宫更是如此,李淑妃这殿宇外倒是奇怪。 第175章 但转念一想,或许宫妃不方便留有太多侍卫,加上现在风声紧张,人数不够也是有的。 殿内布置并不繁杂,地毯铺的及其柔软,绣鞋踩在上面好像陷在雪地里一样,等走到最里面,越过屏风时她低下头欠身一礼:见过李淑妃。 寝殿内不知怎么的,一股馥郁的幽香霸占了整个鼻腔,薛闻只来的看顾一眼空荡荡的床榻,便整个人失力的跌在地上,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发出一声嗤笑:这么漂亮的美人,凭什么就要被秦昭明那个畜生给独占呢? 凭什么,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理所当然是秦昭明的。 倒在地上的身躯柔软,听着他说的这话眼睫微微颤抖,喘着粗气,在来人看来只是案板上的鱼肉垂死挣扎。 殿内香气浓郁,成了他最好的兴奋源泉,目光将倒在地下的人扫视的清清楚楚。 但等他刚刚蹲下,还未来得及一亲芳泽,一道锐利的寒光便划破空气朝来人袭来,正中咽喉。 而他瞳孔 放大,不相信有人在熏了一路的迷香又加入药引激发后竟然还能维持气力。 薛闻喘息着将匕首拔下,而后唇边也缓缓流淌下一道血痕。 第七十一章 拥有着谪仙风姿的薛闻, 从未有此刻庆幸自己一直带这匕首防身。 更庆幸自己在东宫也未曾整日养尊处优,荒废一身气力。 她肌肤胜雪,乌黑的墨发随着剧烈的动作倾泻, 急促的呼吸和咬唇让她唇色泛红, 如同冰雪中生出的艳色。 婉约风流。 但可惜,少女吸入迷药后柔软的身形让她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来之不易, 动作间,她紧紧握住匕首把柄上的宝石, 将全身的力气贯彻于此。 而后她迎着陌生模样、还未完全断气的匪徒, 没有任何犹豫, 穷途末路一样朝着心房处刺下一刀。 一下又一下, 直到眼前之人血肉模糊, 她才失力的收回手。 鲜血喷洒在她光洁的面容上,浓烈的反差感让她带着些妖异秾丽, 此刻能够观赏如此美景的只剩下一具尸首。 今日汤家谋反已经是板上钉钉, 外头都在乱着,知情的怕汤则镇井喷, 不知情的已经开始整理记忆, 怕汤则镇借机把看不顺眼的一举带走。 反正他活不了, 能带走多少可不就一张嘴的事。 陛下不, 到不如说不论哪一位皇帝,面对这事都能借机收复自己的势力。 薛闻试图让自己的头脑清明些许, 但身躯越来越沉重的事实让她只能优先考虑自己的处境。 李淑妃要么就是伪装的太好, 要么就是已经被人控制,而她不论如何都是案板上的鱼肉。 薛闻希望是第二个。 她逃不出, 甚至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将她想的太简单,不会发现自己还有着清醒的意识。 裙摆跌跌撞撞, 被困在里面的人在最快的时间内将香炉里的香的香泼上茶水,而后选择了殿内最好躲藏的衣柜里。 衣柜昏暗,薛闻阖上门的那一啥握着匕首的手掌已经全部被鲜血染透。 这不是匪徒的血,而是她自己用匕首割破手掌,以疼痛来维持清醒。 视线内随着门被阖上,眼前一片昏暗。 薛闻苦中作乐的想,太子殿下要是再晚一些,他们又只能寄希望于来世了。 - 秦旭一醒来,只觉得浑身疼痛,这是他这辈子受到的最大委屈了。 南王殿下醒过来了。宫女太医们喜不胜收,连忙高声呼喊着。 还没到京城吗?天之骄子也只剩下气若游丝,环顾一遍四周景色后确认还在行宫中,身边伺候的也没有一个是自己用惯了的,这才有此一问。 是太医说您不宜移动,陛下也就未曾回京。 领头的宫女战战兢兢的回答,将两个事连在一起说,但显然结果南王十分满意,自认自己有了救驾之功,让父皇心疼不已,这才拖延了回京日子。 汤相来看过本王吗? 他回京了吗? 秦旭什么都不知道,兴致勃勃的询问着关于汤则震之事。 眼见宫女支支吾吾,神色晦暗,看着一无所知的秦旭竟然恒生了许多同情,同情这人是个傻子。 没。 汤相公并未回京,就在偏殿,殿下若要见,奴婢立刻宣召他过来? 别,还是本王去见他。 秦旭难得再去见汤则震的时候心情如同腾飞的鸟儿一样雀跃,想到二姥爷会如何夸他,他立刻就觉得身上的伤口也没有很疼了,立刻不药而愈。 披上一件大氅后便迫不及待的前往偏殿。 一场秋雨一场寒的谚语,大安百姓耳熟能详,现今已经十月,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后更是寒冷,无数荼蘼之花经历风吹雨打后只留下一地残骸。 时节多变,人亦是。 秦旭就不是个聪明人,也不会多想什么,被内侍搀扶着颤颤的走出院子,此时天还未大黑,晚霞云蒸霞蔚,落日熔金,渲染的整个苍穹都好看的紧,浓烈的像是天边燃起火焰一样。 第176章 路上带着湿寒,脚步未停。 可汤则震不在偏殿里好好歇着,在刨地。 说是这么久了,就停了一会儿,醒来就开始拿着锄头挥汗如雨。 这本是寻常,秦旭时常都能见着汤则震在地里,也没有觉得哪里奇怪,直到真的见到了如今的汤则震本人。 本朝的中流砥柱汤相公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很多人都说不上来,但若要选一个词来形容,那必定就是宝刀未老。 连陛下都得唤他一声舅舅。 他的身躯撑起整个汤家的显赫门楣,代表着汤家的从龙之功。 秦旭以为自己的二姥爷永远不会老,永远会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直到他的双脚踏入这座四四方方的宫殿后,冷雨敲窗的阴日蔓延,而他那德高望重的外祖一身粗糙的单衣在地里耕耘,周围守着的内侍跟瞎了眼一样冷眼旁观。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本王二姥爷的茶呢?大氅呢?你们都伺候到哪里去了?信不信本王一声令下要了你们的狗命? 内侍们噗通一声跪下,左右互看,欲言又止,有什么都不敢说。 说什么? 说上头的意思只需要监视着人不死就行了,剩下的他们什么都不用管? 这话南王能听吗? 只怕都不用等他们说完,直接要了他们的小命。 当差不宜,你何况难为人家?汤则震已然听到了这里的动静,用锄头撑着身子,语气平和的开口。 屋檐上,一只孤雁飞过,扑棱棱的。 秦旭气不过,看着几个内侍依旧没解气,但一旁粗服淡颜的汤则震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你这是彻底打算不听我这个老人家的了? 只一句,就让气势汹汹的秦旭偃旗息鼓,不敢再发脾气,只厌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人退下。 但几个内侍就跟什么都看不见一样,依旧跪在地上不起身也不退下,呆呆愣愣的,丝毫没有在宫里的伶俐劲儿。 你们还不退下,难不成是要本王亲自请你们离开吗? 内侍们相视一眼,其中品级更为高一些的回话说道:启禀南王殿下,并非奴婢们不愿离开,实在是上头有命令,不许奴婢们离开相公一步。 这 你们反了不成? 汤则震视线像开了一个小缝,若无其事的淡淡开口:算了,人家为了当差,不必难为他们。 就算秦旭再傻也察觉到了不对,他嘴唇嗡动,犹豫的看着让他最信任的长辈,问道:这是怎么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去禀明父皇,立刻让他们严惩这些目无尊上的奴才们。 回应他的是一声沉重的叹息,眼里浮涌的是秦旭看不明白的复杂和深沉,让他下意识怯懦的低下头,又在下一瞬证明自己成长,得意的说:父皇现如今必定最宠爱我,留下二姥爷也只是担心而已。 孤雁是注定去不了南方的,它只能留下来颠沛流离在涌动的宫阙中,旁观明争暗斗,坐收渔利,或许参与其中,不进则退。 玩这个的,哪有什么简单的人物。 但这一刻汤则震不死心,侧头问着秦旭,从他风华正茂的面容中试图找到深意放弃汤家来求成吗? 真的已经做好准备成为一个孤臣,等待着昌平帝的心软和托孤吗? 你究竟为何会拦阻那支箭? 秦旭不明所以,怔怔的看着汤则震,发觉二姥爷是真的疑问之时,脸上露出一个显得十分羞涩的笑:我也害怕。 但是想着二姥爷一直嘱咐我,让父皇看到我的孝心,当是就有了无上的勇气。 我想,再也没有什么比救驾更能够让父皇刮目相看的吧? 这下,不论我做什么,父皇都会原谅我的。秦旭得意的仰起头,又因为这个动作抽 动了伤口,让他不由自主的轻嘶了下。 汤则震看着他,良久无言。 眼里的光芒瞬间消弭,唯一支撑着他的精气神全部烟消云散,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抽走了所以的活力。 或许说,若没有权力作为美容剂,他早就应该是这样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蠢,而是蠢而不自知,没想到我汤家兢兢业业数百年,到最后亡在你手。 二姥爷 你更重视父子之情这都是我教的,也是我执着于你这个天资不足的,原来罪魁祸首是我。 是他让秦旭若在天资上若差,那便另辟蹊径,好好的当一个可靠的儿子,是他让秦旭好好尊敬昌平帝,是他让秦旭蒙在鼓里。 眼里的悲悯融化成无奈,还有对着自己的可怜可悲。 等回京,你将我书房里的靠山石带走吧。 第177章 那块石头不好,却是我亲自选的。 你什么都不知道,也好。 太子殿下想来,也不会和傻子太过计较。 他垂眸,看着脚下的泥泞,他一直以为只要衣衫换的勤就不会弄脏自己,但原来他早就已经深陷泥潭中,只是自己没发现。 不由抽身啊。 - 夜风萧索吗,青灯照壁。 昌平帝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双上挑的丹凤眼似笑非笑,入景三分。 恐惧从未有这么一刻充斥着他的鼻腔,将他吞噬,看着眼前的儿子没有多少慈爱,只剩下对于敌人的慎重。 但,他是父,能够赐予他,但不能从他手里夺走。 眼眸中好似流露出一丝温情,朝着他骄傲的儿子招招手:小龙,过来。 你是大年最后一天生的,为父就怕你由龙变蛇。 父皇年纪大了,大臣们都等着,只要你做一件事,父皇便可以直接将皇位交给你了。 杀了薛闻。 第七十二章 即便秦昭明掩饰的再好, 也没有办法逃过他的眼睛。 爱意这种东西,即便不说,也很从眼睛里逃出来, 雀跃的跟随着自己的主人。 昌平帝之前一直认为, 秦昭明就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对一个女子不会真情实感的动心, 这样才随他。 女人啊,是花团锦簇之时的添头, 可不是什么必需品, 能够走到他面前的人必定要有自己的价值, 而美色和情爱, 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便是掉在地上, 也不会捡。 可行刺之时,电光火石之间, 那依靠在一处的璧人, 任谁看了,都得道一句珠联璧合, 他们之间的情意和信任, 如同对待自己。 昌平帝想起来, 秦昭明不止有他的血统, 还有着那个痴傻表妹的一半的血液。 他那个表妹,只因为一句话便要嫁给他, 只因为父亲的眼泪, 就主动喝下催产药,就为了能凑上一个好时候。 她却一直被蒙在股中, 不知道让她难产的,和坚定保孩子的, 就是她的亲人。 这个女人,离阴谋诡计太过遥远,骗她都觉得何必和傻子计较,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剩下一点时间,说的都是她的孩子,她的父母。 丝毫不知道她的亲人,用她的性命作为投诚,换了一个太子之位。 一个有生母的太子他不放心,但一个长在他手的太子便可以放心了。 汤家没做出的事儿,被乔家做了,这人心啊,就是这么的不可琢磨,总在不经意间给人一个大惊喜。 如今,他垂眸看着自己长得芝兰玉树的儿子,迎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神,找到了一些做父亲的快感小样,你是我生的,还能赢过我? 只要你杀了她,这皇位朕立刻召集辅政大臣宣布退位。 帝王家,哪里能够容得下小情小爱?她配不上你,还会成为你的累赘你的弱点他顿了顿,见秦昭明并没有打断,显然知道这话已经动心。 便愿意做出敦敦教诲的模样,给他好好上一课:若你喜欢,便等日后继承皇位之后,将她母家妹妹请进宫中,给个才人位份就够了。 何苦要这样,为了一个女人,跟你的父亲犯轴呢? 秦昭明缓缓笑了起来,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反倒多了几分邪性,上挑的凤眼微微眯起,显得格外幽深。 正等待着他欣然同意,亦或者在犹豫几个回合在同意的昌平帝猝不及防直接面对这样的笑容,连他也惊惧的心脏漏了一拍。 你 父皇,我七岁时候就已经说过,儒家法理是上位者驯服他们的工具,而非自己也需要的东西。秦昭明的笑带着一丝玩味,站起身来,不用武器,就足以威震于他人。 殿内寂静,说着话的时候无人靠近,只剩下幽暗的烛火在眼前闪烁着灯光,忽明忽暗,更衬的他妖冶的面庞多了几分非人之感。 所以,你想用这个来束缚我,是不是昏了头? 这皇位,我甚至都不用费尽心思,就有人为我捧上来。他噗呲一笑,乐的仿佛天真的孩童,看着旁人害怕,越高兴的孩童。 你知道就这么些日子,多少人来请我登基吗? 你知道你的儿子,除我之外,没有一个有用的吗?你还可以和从前一样,只要你想,立刻就能请我的弟弟们继续同我分庭抗礼,但你问问,有人敢吗? 父皇,你已经垂垂老矣,尚能饭否?别来搅弄阴谋了,这有什么用? 若非他还有些期待,若非他还愿意看看自己的父亲,若非他早就发动宫变了。 可见,在阿闻经历的上一世中,发起政变的他太正常了。 你你就不怕天下人在背后骂你得位不正吗!尖瘦的手掌如同利爪一样指着秦昭明,放才的温情假象不复存在,但这种真实才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相处。 第178章 太子登基,名正言顺。 八个字,足以让以为拿捏到秦昭明的昌平帝怒发冲冠。 你瞧。太子殿下侧头,外面的人影倒映在进来,甲胄碰撞之间发出刺骨的寒光,一下一下像是敲击在陛下心里头,他目瞪结舌:你,你你早有准备?! 你才是那个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但在尘埃落定之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是那一只胜利的黄雀。 父皇,我是真的想要做一个好儿子的。 他给过机会的,只要有一点心软,他就可以不做到最后一步,只可惜一切都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他还年轻,还芳华盛茂,意中人爱极了他这张脸,所以他不死,那就送父皇死吧。 反正父皇活着,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无牵无挂,活着干吗? 父皇,多谢您的教导,儿臣深感五内。 必定铭记于心,绝不肯亡。 梦境里漫无天日的白雪,白到了极处,雪地里连一个脚印都没有,他不知道要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何处去。 言传身教的父皇因为挫败放弃了教导他的坚持,选择了一条不做不错的路。 独留他一人被攻陷,被口诛笔伐,却不愿意有丝毫更改。 许多人说,从父亲陨落的那一刻他们才会又成为父子,但秦昭明如今却却觉得分外平静。 有一种,终于到了的时候。 殿下,一切准备就绪。乔承东一身武装,和亲兵将领走在一处,直直的朝着太子殿下行礼 ,没有看在病榻上的皇帝陛下一眼。 秦昭明昳丽的样貌在暗夜里峥嵘夺目,他掀起衣袍端正行礼,目视着他的父亲,将他带到人世间的这个人。 恭请父皇龙驭宾天。 他恭恭敬敬,用天家涵养供养出的太子殿下从来都是出类拔萃,没有一处不好的。 如今这样行礼,也就气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若非口中话语,恐怕还会以为这是普通问安。 但他笑的惊艳夺目,缓缓道来,却有着无限的杀意,锋芒毕露,对着这个曾经的父亲。 小龙,朕早就说过了,你喜欢什么人,对什么人提不起防备咳咳,这种事,都要带到坟墓里去,就连做梦都不能梦到。 否则,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猪蓝打水一场空,要么就是人死如灯灭。 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在意,会害了你喜爱的人。 不父皇,只有无能之才会以此为借口为自己找理由。 心里恐惧,他却并不后悔,他喜欢的人不是无能之辈,他也并非软弱无能之人,他们两个就是一体的。 若敢伤害薛闻,那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秦昭明勾勾唇角,坦然离开,留着昌平帝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却也只能发出嗬嗬的风箱声。 而走的太子殿下一路之上龙行虎步,所有将士将军都在行礼。 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新帝,便是不能雪中送炭,也必须得锦上添花。 陛下放心,行宫中所有宫室都被咱们控制住了,皇后娘娘定然不会有事的。乔承东十分机灵的改口,只可惜这个机灵眼下并无人能够在意。 在行宫中策马乃是明令禁止,但显然没人管这些事,规矩从来都不是给他们这些不守规矩的。 况且今天是什么日子,骑个马又是什么大事了? 陛下,侍女说娘娘前往李淑妃那里,至今未归。 李淑妃,这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一人,乔承东听着这话心放了一大半,毕竟他也知道这位淑妃娘娘并不得宠,和陛下不,先皇一点也不亲密。 但秦昭明听了这话却遍体生寒,他未对李淑妃有过疑心,也正因为如此薛闻对着李淑妃这个长辈也不会有戒心。 这才是最可怕的。 通传快速而敏捷,秦昭明刚到殿外,便有人回禀:殿下,李淑妃悬梁自尽了。 身后的姜逍神色一冷,赶紧掐算起来,急的要死陛下这时候要是失去唯一能够管制他的枷锁,岂不是马上会疯? 殿下,我刚卜算了,朱虚侯现在定然还活着,她在等你。 宫里事务繁多,朱虚侯一旦不愿意看到你方寸大乱。 一向说着一且都是最好安排的人此刻也急了,事到关头,他在秦昭明这条船上下不来,必然希望这条船稳稳妥妥的流芳百世,而非匆匆忙忙迎来反扑。 是,一定就在这里,阿闻等着我救她。 今日注定是一个不眠夜,秦昭明的心像是被用钝器重重击打后,李淑妃的遗体已经被取下,可以查探出她是自愿自杀。 第179章 来往的将士很多,那个匪徒的尸体就躺在殿内,秦昭明环视四周,最终落在一处空荡荡的衣柜内,在靠近之时连手都在颤抖。 没人比他更清楚,薛闻究竟有多怕黑。 阴影内闪过一丝寒芒,折射出宝石的光辉。 秦昭明没有躲避,直接将人抱在怀中:是我,我是阿昭,阿闻,我来接你了。 不知疲倦的声音有着充足的耐心将怀里如同惊弓之鸟的人安抚住,薛闻也在一遍遍的回应中找到了回家的路。 阿昭? 嗯,是我。 阿昭? 在,我在。 薛闻仰起头,露出自己脸上的泪水和汗珠,泪花模糊了瞳孔,她颤抖着,带着泣血的怨恨:我终于知道。 我是怎么死的了。 第七十三章 人从来不会有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 薛闻依稀记得, 自己在重生之前不说从未怕黑过,但好歹未曾怕成这样。 冷汗、心悸、恐惧,在黑夜里有一种窒息的幽深, 仿佛要将她拉入无边地狱, 只剩她一人在这个无边无际无法逃出的黑夜中迷茫。 让她在极端的惊悸中忘记了如何呼吸,只差一点便要窒息死亡。 姜祖说解铃还需系铃人, 薛闻便一直以为这是重生带来的弱点,是她必须要面对的枷锁, 比起上辈子来, 只是多个弱点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以为父母便是她的心结, 她以为是这样的。 毕竟对她来说, 父母曾经是她无法割舍,用恩情将她牢牢困在的大山。 直到试验之后她依旧不明白, 究竟哪里不一样了, 怎么还是不行? 她跌跌撞撞,无法知道自己究竟因为什么, 无法放心自己独自面对深渊的恐惧。 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被暗算, 她在走投无路之中躲在黑暗里, 亲手将光明在自己身边剥离, 一点一点在黑暗中听着外头不知是敌是友的脚步声。 她的理智早就已经魂飞湮灭,剩下的只要用匕首抓握才能维持的清明。 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否是她的理智, 还是她垂垂老矣之时的幻想。 但她只记得心里最深刻的一个念头, 那就是等待,在秦昭明来之前, 所有人都不可以相信。 而她在十分恐惧之间,在生死一线之间, 总算做了一次明白鬼。 她以为自己上辈子是将行就木,是一场风寒后带走了她的全部生机,是她没有福气,来不及走出去就只能被困在这里。 是远近亲疏有别,所以她的愿望比起外头的名声来说没有什么重要的,所以她被葬在沈今川和薛阮阮墓里,继续做他们两口子美好生活里的添头,和他们讲起爱情故事后其中的一环。 但并不是。 她不是这么死的。 一场风寒要不了一个本就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的人,更何况她还没有生育过,她那时候才不到三十岁,才正值盛年。 她没死。 她身体一直好得很,让她虚弱的原因就是那些参汤,让她死的原因就是那些参汤。 那些不是孩子关切她的良药,是催命的毒药! 可笑她竟然将杀害自己的凶手抚养长大,一直为他开脱。 可惜,她那时候在病榻上并没有完全死透,等被钉上棺椁开始发丧之后,她在密不透风。紧密狭小的棺材内,清晰的感受着黑暗来临时候带来的死亡。 她抓着上方,试图发出声响,试图能够自救,试图能够被别人发现自己还没有死,这个葬礼的主人还没有死。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外面的唢呐声响实在太大,压倒了所有的可能会发生的动静。 况且,即便能够被发现,她的好继子,好外甥,是绝对不会容忍有任何丢了曹国公颜面的十。 她的死,必须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能够让沈宁的名声更上一层楼的死亡,而非能够闹出风言风语、让他丢脸的活人。 窒息的感觉由不得她自己,她将沈宁的话语听得一干二净,她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否则人死了,怎么可能还能听得他们的话? 在意识消弭之间,感受着她的棺椁一层层的被埋上土壤。 直到自己睁着眼睛不肯闭眼,却依旧只能被黑暗吞噬。 怕黑。 在棺材里被憋死的人,当然会怕黑。 一切,早就已经告诉了她真相,只可惜时至今日,她再一次面对同样的密闭空间,才终于找到了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原来如此。 - 政治斗志牵一发动全身,还有就是有人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们总不愿意旗帜鲜明的表明自己究竟跟的哪一派,亦或者说跟了,但没有全跟。 你给我什么好处啊,就想着人能一辈子给你卖命,死死的将人绑在你这艘破船上? 于是,改换门庭才是常事,即便太子殿下看着就不好糊弄,但也没有办法了呀,他们还能造反吗? 第180章 即便很多世家自诩若无他们,就没有如今的大安。 但同样的,为何是老秦家人当了皇帝,其他人每当?是他们不想吗?还是获得支持的世家开始谦让了? 造反,讲究的时机,讲究的是那个引领他们的人,但是皇室这一代,除了太子殿下之外,目前进入朝堂的全都是在吃喝玩乐上不相上下的卧龙凤雏。 就这? 还挣? 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在太子殿下登基之时好好的立一大功,接着羽翼未满之时趁机让手中权势更上一层楼。 还有,那马上要继位的新皇,后宫还依然都没有啊。 至于昌平帝还没咽气?那就是太子殿下等着这个机会试图他们的用处,想让他们表忠心,哎呀,他们都懂得。 外头人的猜测是秦昭明故意促成,就让他们忙去吧,反正胜利者的一切都是可以洗白的。 他今日就算是用那一句话真把爹气死了,那些人都能有脸给他弄成别的,更何况前头还有汤家这个棋差一招的罪魁祸首在等着抵罪。 这不就是上好的替罪羊? 都不用他们自己发挥了,好遗憾。 但不论文官们在忙什么,今日武官的关键就是看好所有人,一点岔子不能出,若有反抗者 格杀勿论。 最高权限。 而秦昭明这里抱着薛闻,直直往寝宫赶去,路上,就在耳鬓厮磨间,他听着他最心爱的人究竟是如何在黑暗中死亡,才有了如今的恐惧。 为什么,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对他不起,我才有如今的结局,一定要带我回去,让我一定要死? 我这个人从来就没有作对过一件事,听话不肯听个完全,舍己为人不肯引咎大义,做好人做不彻底,做坏人狠不下心。 我就不应该活着是吗?我那一辈子,到底算什么啊! 她短短续续,声音撕心裂肺,凄厉的如同呼啸的风,若说她上辈子对不起自己,但从未亏待过沈今川的两个孩子,从未亏待过自己的母亲。 可惜的是,母亲从来都将她看做和父亲投诚的祭品,而那两个孩子,一个蛇蝎心肠,一个软弱无能。 她算什么,她那一辈子究竟算什么啊。 属于他们的寝殿内明灯四亮,薛闻手中血液已经干涸在掌心中,早就在这里候着的御医眼观鼻鼻观心的为薛闻包扎上药。 而在路上如同凤凰鸣泣的薛闻如今默不作声,连呼痛也未曾。 像一个已经被夺走灵魂的傀儡娃娃,御医就是掌握着丝线的木偶师,上药也好,去除血痂也好,薛闻都没有任何波澜。 她陷入到无休止的自我厌弃中。 秦昭明知道,她是不想死的,她如何热爱这个世界,喜欢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像一个初生的幼崽一样喜欢触碰这个美妙的世界,总对着所有都会产生一些好奇。 雀跃的,想要拥抱整个世界。 但她在经历真相之后,已经不知道该要怎么和人相处。 秦昭明自己都不知道,若剩下的薛闻不能打开这个心结,那她还能邀月停泊,继续散发光亮吗? 而偏偏伤害她的,是她一手抚养的孩子。 御医悄默声退下,殿内空无一人,偌大的宫殿只有灯光灼灼,秦昭明走到她面前,目光中泛出极盛的悲痛,看着她,眼底柔情似水:阿闻,相信我。 一切,都交给我。 就如同在漆黑的密闭空间内,支撑她坚持下去的愿意是知道秦昭明会来找她一样。 她对他的信任,就是如此。 于是她点点头,流光锦缎制成的披帛围绕在她的眼睛上,迈入黑暗的那一瞬间,呼吸开始迟缓,脖颈间青筋涌现,她仓皇失措,如同一个迷路的孩童:阿昭? 阿昭? 我在。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点一点挤进她的每根指缝之间,他就在她的面前,他不会离开。 你感受到我了吗? 嗯嗯。 她的声音不确定,回握着他的手从来没有这么有力过,即便秦昭明就在他的身边,她也没有一刻放松。 而后,是轻轻的一个吻。 落在她的脸颊上,落在她的唇上,拂过她的发丝,细若梅骨的的手指被带领着一寸寸摸过紧实有力的肌肤。 炙热的体温传染着温度,她被抱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仰着脖颈。 如同风雨中颠簸的船只,悠悠晃晃,随波逐流,承受着暴雨的冲刷洗礼,却在被束缚的黑暗中,感受着有人在她身边,有人和她肌肤相贴。 第七十四章 今日的行宫是一个不眠之夜, 御阶的鲜血如同征咏的流水,象征着一代皇权的落幕。 一朝天子一朝臣。 而不论如何人都知道时至今日,要么率先跪下, 要么就要垂死挣扎, 把全族所有人的性命都抛之脑后。 第181章 但也有势力根本来不及反应,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消亡。 查:曹国公沈今川忤逆不孝, 毒害生父,欺君罔上, 三族之内男丁斩立决, 褫夺爵位, 钦此 不可能, 不可能, 太子不,薛闻最良善不过, 她不会同意的, 我可什么都没有对不起她。 曹国公,你当这是什么啊。为首的将军原先对于世家子弟一直如同高山仰止一般, 如今看来也就是套了一层壳子, 实际上和贪生怕死的所有人都一样。 这是斗争, 你当这是谁求求情就可以的事儿吗? 况且若是朱虚侯肯求情, 亦或者有旁人想要保沈家,这旨意根本不会到这里好吗。 什么都没有动作, 意味着这个号称青年才俊的贵族, 实际上在他的继承爵位期间,连和他们家同舟共济的人都没有。 连他小时候吃了邻居家鸡蛋, 都会记得给邻居送野兔子呢。 平时不烧香,关键时候责怪人家, 这个傻子,在除了世家这个皮囊之后一点用处也没有。 原先的姻亲郑家不仅袖手旁观,接走了自家姑奶奶后还落井下石,薛家自身难保,其他房的儿子都是废物嗯,现在的当家人也好不到哪里。 于是四面楚歌,全面都是敌人。 更何况,再怎么离谱,也没有不守孝就把老爹直接当做无名氏的吧? 就为了不守孝。 让多少当爹的不寒而栗。 真相出现的那一刹那,一般所有人都不会觉得愧疚,他们一般之后后悔自己为何要做的这么不完美,怎么就这么容易被拆穿了? 宣旨的人是从行宫加急连夜的回来的,他也没有想到外头局势这么可怕,外头第一道旨意竟然是曹国公。 倒不是说不至于,但显然就是更重要的还在审理,这里竟然干出了这种烂事就为了不守孝,果然一家子都是烂的。 将军,抓到一个想要跑的兔崽子。 沈宁阴鸷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被拉扯着跪下时候更加维持不住原先的乖顺,仇恨的看着所有人。 爹,你都干了什么,你疯了不成,咱们家中怎么有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人!我虽然年纪小,但我绝对不愿意和你同流合污! 若是薛闻在这儿一定能够发现,她记忆之中狠厉的人在幼年时期早就已经成型,甚至因为她的存在,一直有人替他遮挡风雨,让他不至于提起暴露本性。 一开始看着儿子没有被抓到沈今川还在心里有着希望,如今看着沈宁也被抓住这才怒不可遏,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而听着这话他也没觉得自己有错,只觉得这个儿子到现在竟然还指望和他断绝关系。 甚至他活的比上辈子更差,而薛阮阮竟然是家中最好结果的,着怎 么能忍? 这一切一切都是因为秦昭明! 秦昭明,你等着,我有奇遇,我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你等着,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这人疯了,还是直接给个痛快吧。 - 她的视线被布帛笼罩着,置身于黑暗之间。 恐惧如同空气一般席卷她的身侧,能够信任的只有身边的秦昭明一人,而他的体温成了在整个世界中唯一的锚点。 耳边一直听着伴随着风一同送来的承诺,甚至连他的声音都带着喑哑。 那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任何人的错误来检讨自己。 先一任曹国公早就已经亡故,但沈今川为了他的宏图伟业选择秘不发丧,一直将她爹的尸首放置在寺院里,以无名人士的结局草草下葬。 而他的儿子沈宁知晓一切,却同样默认,没有做任何态度。 他又亲吻她的额头,她是这样的安静,又是这样的失去生机。 或许神佛也未曾想到她所庇佑的世界是这样的污浊不堪,是这样的恶劣而没有一丝真情。 表面衣着光鲜高风亮节,实际上,在不被人知晓的地方,早就已经面目全非。 父子之情、母子之情都比不上什么确切的利益。 阿闻,错的不是你,你不需要怪罪自己,他们从一开始就本性低劣,一开始就注定了利益才能让他们动心。 而你,是无辜的人,是过江的泥菩萨。 你才是最笨的傻瓜,妄图你对别人好,他们就会同样对你好,而这个世界内他们只会认定你的善意之后将你整个人吞吃,将你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后将你抛弃。 如同他于父皇,薛闻于她的身生母亲一样。 如今,薛闻又再一次面对人心的丑陋,远远的超出她的承受,她想不明白为何人性会如此恶劣,以至于又开始埋怨自己。 何必埋怨自己,这世上人心丑陋,唯你如初。 第182章 他还带着炙热的体温,一点一点将她的情绪释放,一丝一丝从千丝万缕之中把她被网络的心灵解救出来。 阿昭,你也在为上辈子的我哭泣吗? 她没有任何遮掩的在这个人身边释放着她的情绪,而黑暗放大了每一寸的感知,她索取着极致的包裹,将她从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救赎。 若是无法拯救,那陪她一起沉沦。 薛闻想,她一直都在挣扎着,正如她娘所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命运的下下签,之后的每一步,既是对命运的抗争,又是对命运的无限屈服。 她的善良良善,何尝不是希望别人能够同意如此的对待她的一种期望? 只可惜她期待的,从放在别人身上寄托期望之时,就已经注定了结果只有失望和更加失望,这两种唯二的结局。 时间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每一瞬都好像格外的漫长难熬,每一瞬又好似快速敏捷,让她目不暇接,来不及应酬。 他们两个如同不知疲倦的野兽痴缠。 纤细的手腕往上被层层包扎,她的手在受伤之后就触碰到秦昭明,只能用其他地方感知他的到来。 一缕微小的天光穿透窗棂,微风从外头渗进来打了个柔和的旋儿,让指尖微微活动了一下。 锦被内,穿着广袖寝衣的人裸露出一截皎洁的脚踝,上面和映衬着几抹齿痕。 他们昨夜分不清究竟在哪些地方,但好死哪里地方都是他们的战场,她在一次为秦昭明的体力所钦佩。 薛闻摸索着从床榻上爬起,跌跌撞撞的起身。 看见漆黑的夜色逐渐消弭,宫墙泛着暗色,眼前只剩下孤独又浩大的黑白灰。 一切都沉寂着,寂静着,薛闻试图张口说句话,最后只有眼前一层白绒绒的哈气。 那些怨恨委屈,早就有人能够听她诉说,不必在说给风雪听。 今年的初雪在不经意之间已经开始下了一夜,屋檐琉璃瓦上悬挂的雨帘随着风发出清脆的声响。 白色的雪花混杂着淡淡的花香,垂落在她指尖。 冰凉的触感。 刹那时,一轮赤红的太阳逐渐上升,掀起万丈光芒。 金灿灿的光芒燃烧在了天际,奔徙的飞鸟留下一段黑色的剪影,光芒公平的挥洒着一切,正如即便在渺小的自己,也感受到了来自阳光的抚慰。 她的世界又重新有了颜色,红色给太阳,白色给纯洁无瑕的雪,墨绿给山川 情绪是一瞬间崩溃的。 那颗泪珠不知怎么的就滚落下来,热烫的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流淌着。 连薛闻自己都分不清,这究竟是因为自己直视太阳后的惩罚,还是因为她那暗无天日的黑夜如今纵使已经过去了? 身边人的守护是无声无息的,她回过头,望着身后这人,轻轻笑着,补上最后一句 拂晓的光,是银白色的。 看,拂晓了。 天,亮了。 她重来许多的日夜,如今才算真正的走出那间狭小的坟茔。 东方既白的第一抹光亮照耀在她面颊上,一双眼睛在黑色的空间内凝视着他,亮的好似能够照出自己。 他是虔诚的信徒,是救他的神佛走出泥潭,重塑金身的信徒,是爱她如爱自己的半身。 伸在外头没有知觉的手被人万分珍重的拢入掌心之中,耳边传来他的呢喃,炙热的气息将她身上的寒冷彻底驱散。 在窗边的少年帝王身形般般入画,他手臂上的蔓延丑陋的伤痕如同一个狰狞的刺青,平日里不论是穿着礼服还是文人墨客的宽袖长服都不会显山露水,唯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映衬出他的汹汹张力。 他将她抱在怀里,两双手交叠在一起,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我们在亭台方寸之间,自然觉得蔽塞,仿佛前后昨夜都会碰壁。 但是,只要我们走出去,外面天空浩大,繁星点点,琳琅满目,自觉心旷神怡。 薛闻抬头看他。 他望着漫天飞雪,说: 阿闻,我们的春日,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