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色不错,那轮明月在云间出现,月光洒落大地,一座痴心观,都熠熠生辉,仿佛披上了一层轻纱。
在崖下的那些年轻弟子,听到了叶之华之前说的那些话,他们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口说道:“我好像听到叶师姐说话了,她没有拒绝?”
“不也没有答应吗?”有女弟子有些不满,看着崖畔,心想这么好的云师兄,果然还是自己无法染指的人。
“师妹这话就有些酸了,这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师姐没有拒绝,那可不就是答应了吗?”
有男弟子感慨道:“原来叶师姐一直以来都没有拒绝云师兄的心思,那他们这么多年,还真是有些浪费了光阴。”
那被人呛声了的女弟子冷哼一声,转身便走,根本没有辩论的心思。
那刚开口的年轻弟子看到这一幕,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师妹会这么就生气了,不过很快在他身边,便有弟子碰了碰他的肩膀,小声道:“师兄,赶紧去哄哄,师妹你都敢欺负,当心明日师父便让师兄你下山云游。”
那弟子疑惑道:“我也没说什么啊?”
听着这话,周围忽然响起了好几声笑声,气氛还是很欢乐。
其实痴心观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这里没有别人所想的那般森严,而是十分随口,一点都不像是道门道首应该有的样子。
观主站在远处,看到了云间月转身离去,大概便是去换衣服了,这才心有余悸地转头,看向在场的几位老道士,轻声道:“各位师叔,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可还满意?”
几个老道士冷哼一声,对这个结局还算比较满意,至少云间月的道心没有就此崩碎,但也很快便有老道士开口说道:“这两人以后若是结为道侣,最好也不要影响修行,不然我们还是要找你的麻烦。”
观主皱眉,有些不解道:“这之后的事情与我何干?”
“你不是观主?观中的事情,不该你负责?”
几个老道士异口同声,倒也没有多说,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自顾自离开。
最后只剩下那个白眉老道士站在此处,看着那边崖畔,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着许多缅怀的情绪,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年少,朝气蓬勃,那个时候自己也有喜欢的女子,也有女子喜欢自己。
只是过了那么多年,那些曾经和自己有关联的女子,早就化作黄土,甚至于别的亲朋好友,如今也早就死去很多年了。
大道之行,很多人选择不找道侣,选择早早便和尘世间断开联系,便也是担心这一点,自己活得越长,便越是孤寂。
观主看向这位观中的长辈,轻声道:“师叔节哀。”
这种感觉他自然也能体会,大道之行,走到最后,反正都是要分开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便不开始。
没有开始,便没有结束。
不去种下那颗种子,便不用看到花枯萎的那一天。
白眉老道士笑眯眯说道:“太平道那帮人往日里便是用这话来说咱们的,他们认为经历才是必需的事情,至于结果如何,其实不重要,不管结果好坏,至少你要先开始,就像是那小子一样,憋了那么多年,这会儿才忽然想通,其实就有些像是太平道那帮道士了。”
好似是知道观主在想些什么,老道士开口说话的时候,意有所指。
观主微笑道:“其实两脉不只是修行理念的不同,要不然早就合流了。”
道门如今自然还是世上最强大的修行流派,但太平道和长生道却一直都是分割的状态,若是有朝一日两脉合流,那其实才是最强大的道门。
白眉老道士收回视线,然后转身,缓慢朝着山下走去。
观主在原地看着,没有说话。
之前老道士说最后的时光一定会世间走走,但观主其实也看出来了,这一次出关,这位师叔便已经是寿元不多了,大概也没有多久可活了,此刻下山倒也是印证了自己的看法。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他犹记得当初上山,便是这位师叔在山门前等他,带他一起上山。
道门修士,尤其是长生道一脉的道门修士,只怕是人人都知道一句道门前代大真人留下的诗词,“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长生长生,到底又在何方?
……
……
云间月换了一身月白道袍,洗好了那个琉璃瓶,这才重新来到崖畔。
叶之华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两条大长腿就在崖畔一晃一晃的,看着像是摆动的秋千。
云间月鼓起勇气,来到叶之华身侧坐下,然后递出那个琉璃瓶,叶之华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将那瓶子接过,然后这才将其打开,取出那朵白花。
月光洒落在白花上,看着有些特别的美好。
“有什么想说的,可以说。”
叶之华看着那朵白花,随意开口。
云间月本来正准备说话,听到这句话,又有些紧张起来,手心满是汗水。
叶之华有些嫌弃地递过去一张白手帕,说道:“擦一擦。”
云间月接过来之后,仔仔细细将手都擦了一遍,这才后知后觉说道:“原来师姐有些洁癖。”
叶之华点点头道:“是有一些,但还好。”
云间月没说话。
叶之华皱了皱眉,说道:“说话。”
云间月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有些茫然。
“之前在山道上说了那么多,此刻在我面前便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叶之华看了一眼天上的那轮明月。
云间月问道:“师姐也想听那些故事吗?”
叶之华平淡道:“我自从上山之后,便再也没有下过山,世间那么多事情,我自然也想知道。”
云间月哦了一声,很快便笑了起来,轻轻开口,说起自己这些年的那些经历。
云游世间这种事情,很少有修士会去做,因为在他们看来,修行是很美妙的事情,何必浪费那些时间在世间去走。
云间月说道:“我去过南海,出海之后,看到大梁朝的那些渔民在深海打捞我们修行所用的那些东西,每天都会有人死,但每天都会有新的人出海,师姐觉得这样的事情我们是否有错?”
叶之华微微蹙眉,对于云间月要说的,她想过很多,但却没有想到云间月最后却是在说这个。
“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很正常。”
叶之华摇摇头,把目光从这朵白花上移开,然后才看向云间月,平静道:“你想做的事情,也不见得能成,便是这个道理。”
云间月脸颊有些红,心想我都没有说我要做什么事情,怎么你好似就知道一样。
叶之华说道:“你比我快了一步。”
云间月自然知道叶之华说的是自己在破境上,比她快了些。
他也知道师姐同样是个很骄傲的人,正想着要怎么去解释这样的事情,但想了想,却摇了摇头。
“师姐,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我的天赋要比你更高些。”
云间月很是认真,看着叶之华说道:“如果不是这些年我这桩事情想不通,大概早就已经破境了,哪里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叶之华没有笑,她也只是看着云间月,说道:“之前那么多年不敢说些话,现在便好像是关不上那道门,一股脑要说很多?”
云间月点头道:“这些年一直以为师姐不喜欢我,自然便有很多话想要给师姐说但一直没说。”
叶之华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云间月那些千言万语,此刻便都堵在了嘴边。
“云间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你告诉我你喜欢我,但我还是说我不喜欢你,你会怎么样?道心是否会破碎?”
听着这话,云间月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这样的结局他自然想过,这是最糟糕的结局,如果自己说了喜欢之后,还是被拒绝了,自己会怎么办。
“大概真的会很伤心,但是道心破碎这件事,应该不会,喜欢师姐是我的事情,师姐不喜欢我,那也是师姐的事情,即便师姐拒绝我之后,我也可以继续喜欢师姐,这样一辈子,也没关心。”
云间月说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忧伤,他其实也很伤心,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不得很多年都伤心?
叶之华摇头道:“没出息。”
“我要是你,我会去想,我云间月这么了不起,是道门这一代里最了不起的年轻人,我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那是你的损失,犯得着伤心吗?”
叶之华神情平淡,看不出来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云间月皱眉道:“师姐会这么想,但我不是师姐,我反正就不这么想。”
他这会儿有些赌气,看着就像是个小孩子。
就像是当初他在观中的时候,听到什么不好的话,便要和人辩论一番,那会儿观里的年轻道士们都觉得这个师弟脾气太倔,觉得他之后不见得有什么成就,于是那些本就比他更大的道士便会捉弄他。
“那会儿和人吵架,超不过便只有哭鼻子,在那条小溪旁,很吵。”
叶之华看着云间月,皱眉道:“我那会儿也觉得你没出息。”
云间月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轻声道:“原来那会儿师姐都知道。”
叶之华没说话。
云间月忽然说道:“后来是师姐?”
那会儿他受了欺负,本来也不是大事,他也没告诉师长们,但之后很快便没有师兄们再欺负他,原本他觉得这或许是某位师长知道了这件事,这才开口阻止,但此刻想来,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应该是眼前的这位师姐才是。
叶之华没有反驳,平静道:“不过是觉得你太吵,你还是个孩子,总不能解决你,解决不了,自然也就只能解决他们了。”
云间月嘟囔道:“可师姐那会儿不也是个少女?”
叶之华比他大不了多少,那会儿自然也还小,不如那些师兄的年纪大,境界高。
叶之华没有细说,只是淡淡道:“解决他们从来都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云间月哦了一声,刚要开口,这才发现自己想要问的什么事情,对面的师姐已经回答过了。
于是他只是沉默。
不过片刻之后,云间月又笑了起来,“原来师姐那会儿开始便已经关注我了。”
叶之华没有反驳,只是拿着那朵白花,静静看着他。云间月被她看得有些恍惚,很久之后,才轻声喊道:“师姐。”
叶之华淡淡嗯了一声。
云间月又问道:“师姐真的不会笑吗?”
叶之华摇摇头。
云间月皱眉问道:“那为什么没有看到师姐笑过?”
叶之华反问道:“你觉得这么多年,我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开心的?”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山中修行,过些年便破一次境,对于别的修士来说,修行多年,在某个境界前终于撕开那道屏障,跨入其中,自然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对于叶之华来说,那些事情,不过就是寻常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寻常而已。
至于别的,师长的奖赏也好,还是某一门道法自己融会贯通了也好,都是寻常事情,也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云间月变得有些惆怅,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师姐到底会因为什么而开心。”
叶之华看着他,没有急着说话,只是过了很久,才轻声道:“你变得有出息的时候。”
云间月下意识哦了一声,然后后知后觉地便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有光,一下子便绽放了。
叶之华看着他,忽然觉得此刻眼前的这个年轻道士的眼睛才是世间最美的景色。
云间月忽然开口,笑着说道:“师姐,我很喜欢你!”
叶之华没回答。
云间月又说道:“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
叶之华还是没说话。
云间月不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对方,等着他想要的答案。
叶之华过了很久,才说道:“知道了。”
云间月不太满意。
叶之华不想理会这个烦人的师弟。
云间月有些失落,委委屈屈,像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兽。
叶之华微微蹙眉。
云间月轻声道:“师姐……”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听着便有些黏人,更多的好似便是撒娇。
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要是有其他修士知晓这位道门天才会这个样子,只怕是要惊掉下巴。
但叶之华无动于衷,始终没有开口,说出那个云间月想要的答案。
叶之华看了他几眼,感受得到这家伙失落的情绪。
“别看了。”
她忽然淡然开口,但一双眸子却是看着那轮明月。
但崖下的那些年轻弟子便已经感受到了一股特别的气息,知晓叶之华的那句话是对他们说的。
年轻弟子们很快起身,有些恋恋不舍的看了这边一眼,然后打了个哈哈,纷纷离去。
云师兄很好说话,脾气不错,他们大概还敢和他开玩笑,说几句无关轻重的话,但这位叶师姐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清冷的性子,在观中可是出了名的。
“观主。”
叶之华又开口。
在整个痴心观里,大概不会有太多人敢这么开口对观主说话。
那位一直在远处看戏的观主揉了揉额头,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境界高妙,如果一直都在这里,叶之华是不会知道他的存在的。
不过既然那个丫头已经开口,观主也就摸了摸鼻子,身形消散。
崖畔这边,已然无人。
叶之华这才收回视线。
云间月还是在等那个答案,虽然他已经知道好似等不到了,但还是想要坚持一下。
可叶之华无动于衷。
云间月彻底失望,再也不做期盼。
但下一刻,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心好似多了一块冷玉。
那种感觉很特别,他甚至忍不住地去用手指蹭了蹭。
然后他便听到一道轻微的鼻音。
他正要低头去看看,一道声音就在这里响起,“别看。”
云间月错愕地抬起头。
但他已经明白了。
是叶之华牵起了他的手。
但很快,一道有些嫌弃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没出息,紧张什么,出这么多汗……”
……
……
南湖之畔,书院小院。
回到神都之后的谢南渡,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很少,几乎便是每日往返于藏书楼和小院,白日出门,深夜而归,那座藏书楼里其实没有太多剑修之法,看了那么些日子之后,也差不多看完了。
剑修们的修行之法,每个人都不同,谢南渡大概便是走的观千剑之法而修一门剑道的路子,她甚至尝试过同修数门剑修之法,用来御使那么多不同的飞剑,但后来想了想,她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今夜回到小院那边,婢女柳叶很快便迎了上来,递给谢南渡一封信。
谢南渡看也不看,只是平淡道:“师兄的信又来了?”
这些日子,她和北边的那位师兄信来信往很多,虽然很多次都是她写信过去,很久才会得到回复。
其实光是北边回信的频率,她便知道那场大战如今打得很是艰难。
那位师兄从来不在信中提及这些事情,谢南渡也从来不问。
如今距离上一封回信,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柳叶摇摇头,轻声道:“不是,小姐,这信是从雨水郡来的。”
雨水郡?
谢南渡微微蹙眉,很快想起原来是那个家伙。
她接过信来,坐到了那张椅子上,随口说道:“烤两个红薯吧。”
柳叶嗯了一声,便要去拿红薯。
谢南渡想了想,忽然又说道:“算了,我自己来烤。”
她坐到炉子前,抽出信封里的信纸。
这是陈朝在进入那片遗迹之前写的信,不是太长。
柳叶开始生火,但同时也在关注自己小姐的神情,这些日子小姐很忙,没有去掺和神都里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看似全心全意都放在修行上,但实际上她也能看得出来,小姐空下来的时候,其实是真的不太开心。
这至少精神不太好。
很快,谢南渡便看完了那封信,揉了揉掌心。
火炉的火也生了起来。
她拿起那两个红薯,放在炉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的天空繁星点点,已经入夜。
魏序站在湖畔,看着那片星光洒落湖中,沉默许久。
忽然湖畔响起些脚步声,他方才转头,看向来人。
那人恭敬对魏序行礼,轻声道:“魏先生。”
魏序微微点头,没有多说。
那人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魏序,如今神都上下,谁都知道这个看似寻常的书生很不寻常,他既然是有求于他,自然而然便不敢放肆。
实际上即便没有什么请求,光是魏序忘忧境修士的身份,他们便更不敢做些什么。
魏序沉默了很久,然后朝着湖畔走去,走得并不算太快。
那人跟上,走了许久,才鼓起勇气说道:“先前已经问过魏先生,是魏先生有意,我才敢来到这里,如今先生见了我,总要说些什么话才是,要不然我无法交代。”
魏序点头道:“我自然知道,只是你们难道不觉得,在书院里谈这些事情,会有些糟糕?”
那人早有准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铃铛,那是青铜所铸,看着很是古朴,很是寻常,就像是这个书生一样。
但谁都清楚,所谓的寻常,其实根本不寻常,不管是书生,还是这个铃铛。
魏序感受到周遭的气息隔绝,感慨道:“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你们还真是有些明白。”
“但老师此刻还在书院,哪里说得上安全?”
魏序摇了摇头。
那人轻声道:“院长此刻理应在闭关,一路南行,院长大人理应是有些感触,如今归来,自然有些想法。”
魏序没有说话。
那人继续自顾自说道:“院长这样的人物再强大,也总归有日会离开尘世,若是以前,魏先生自然是最好的继承人,但如今可不同了,院长收了谢氏的少女,谢氏和魏氏,这之间的东西,魏先生难道不知道?”
魏序平静道:“我和师妹,只要是在这书院一天,便自然是一天的师兄妹。”
那人不以为意,早就知道这样的答案无法打动魏序,随即便开口笑道:“若只是这谢氏的少女,想来魏先生您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毕竟年幼,而院长年高。”
魏序不说话。
“可院长这次南行,似乎不只是见过那些老朋友,当初神都有个读书人,同样是院长门下,而后却不得不离开神都,魏先生肯定还记得。”
那人看着魏序,很是淡然。
世人都知道院长效仿前贤,一生只愿意收徒七十二人,这七十二人里,魏序自然也是极为靠前的存在,但却除去他之外,别的弟子也不是对他毫无威胁。
魏序问道:“老师去见了他?”
那人点头,平静道:“一点不错,据我所知,当初院长对他的期望,只怕是不比对魏先生少,如今院长南行,再去见他一面,是什么意思,难道魏先生不知道?”
魏序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湖面,眉头微微蹙起。
那人继续说道:“魏先生这样的人物,常年侍奉在院长身侧,又早早踏足那个境界,理应是书院下一代的院长才是,若是这个位置最后要给别人,那反倒是让人不可接受的事情。”
“老师自然有自己的决断,我何必多忧。”
魏序还是很平静,看着好像是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实际上很多年前,院长便赞扬过眼前的魏序,说他每逢大事有静气,这性子很是难得。
那人直白道:“其实魏先生清楚,若是不担心,哪里有我们的这一次见面。”
魏序没有说话。
那人也不说话。
谈判这种事情,其实说得多的那一方一定会陷入被动,魏序沉默寡言,又未必不是存的这种心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魏序才缓缓说道:“说一说。”
那人露出些微笑,他自然知道魏序最后是要说这句话的。
他们耗费了那么多精力,可不是为了就和魏序白白说些闲话的。
“我们会全力帮魏先生坐上这书院院长的位子,但在那桩事情上,先生也得帮忙,这座天下,可从来都不是某一家的,大家推选他坐上皇位,不是让他的后人来打压我们,也不是让他做现在这种事情的。”
那人感慨道:“前朝与士大夫共天下,是个什么结局,魏先生想来很清楚,再更前朝有人与读书人共天下,是什么结局,魏先生读过史书,也很清楚。只是连我也觉得奇怪,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竟然异想天开到了这个地步,选择这么做,可没有人会接受。”
魏序轻声道:“与世家大族共天下,这二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人点头赞许道:“是这个道理,这是规矩,规矩便是要遵守的,谁想改这个规矩,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大梁王朝当初之所以定鼎天下,除去抓住了时机之外,自然也离不开那些世家大族的支持,而后很多年,大梁朝自然也是投桃报李,一直是和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共天下的,但如今,局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他们这些人,自然也就无法接受了。
魏序说道:“其实有时候变一变,大概也没有什么问题。”
那人听着这话,微微蹙眉,然后讥笑道:“魏先生若是个寻常读书人,说这种话,大概真没有什么问题,但魏先生既然出身魏氏,那么说这些话,便是不妥。”
魏氏,那是大梁朝唯一能够和谢氏平分秋色的世家大族。
魏序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湖面。
……
……
书院深夜,一片安静,除去藏书楼那边有些光亮,其他地方一片漆黑。
院长走出住处,仰头看着满天繁星。
今夜的星光很足,分外明亮。
甚至能够比肩明月。
修行到了忘忧境界的修士,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观星的本事,院长看着那遥远的星辰之间,看着那颗如今无比明亮星星,有些感伤。
他自然知道那颗星星如今意味着什么。
那是自己的老友。
那位万天宫的道门大真人。
两人相识多年,之前已经见了最后一面,虽然也知道他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但真看到这一天的时候,也是很感伤。
修行他这个境界,虽说可说踏足大自在,但实际上,没有得到长生,也就是说不上自在,如今这般便是这个道理,那个家伙要死了。
院长收回视线,想起很多往事,最后摇了摇头。
随着岁月不断地抹过,无数的好友自然会先后离去,这是天地至理,他也无法违抗。
不过老死已经是极好的事情,同他比较起来,之前那个黑衣僧人的死法,其实很有些糟糕。
他本就该再活很多年的。
该活到现在,甚至要死在他后头。
但他还是死了,死在自己的前头。
院长有些感慨,然后便看向了那边湖畔,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但很快他的神情也变得自然起来。
他摇了摇头,神都这个地方,一向会有很多事情发生,不管是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会看到,这一点根本不会改变。
“怎么选,都在你的心里,最后是不是选错,这又怪得了谁呢?”
……
……
溪山之上,星光洒落一座溪山。
无数万天宫的道士都出现在了山中,不管是闭关的还是没闭关的,此刻都看着后山某处的一座小道观。
在那边,有个少女蹲在道观外哭泣,她很伤心,眼泪一直滴落,好些道士在不远处看着,都觉得很心疼,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谁都知道,这会儿不管是谁,不管谁用她最喜欢的吃食去哄她,都哄不好她。
因为这会儿的伤心,对于少女来说,是最伤心的事情。
道士们在这里等着。
有个中年道人忽然往前走了几步,来到道观门口,看着那里面,问道:“老真人不肯再见我们一面?即便不见我们,但圣女如此伤心,怎么也要再见一面才是吧?”
道观门口站着两个道士,听着这话,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老真人有言在先,说是今夜只见宫主一人,若是宫主不能破关而出,那便谁都不见。”
那中年道人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就要往里面走去,这等大事,他实在是不能接受,怎么都要到那位老真人面前去再听些教诲。
“干什么?”
一道威严的声音骤然生起,一个面容寻常,但浑身上下却透着肃穆的道士忽然出现这里,看向这边,脸色难看道:“你们连老真人最后的愿望都不管了?”
“宫主!”
看到这位道士出现这里,人们纷纷见礼。
万天宫宫主却没有理会,匆匆破关而出的他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是遭受了不少的反噬,但既然是山中有如此大事,他哪里又会在意,越过众人,他很快便踏入那座小道观里。
来到其间,看到了院中坐着的枯瘦老道士。
那便是那位道门大真人,也是如今万天宫里辈分最高的存在。
早些时候去神都,他还算是有些精神,但如今气血枯竭衰败,早就如同一截枯木了。
万天宫真人来到他身前,认真行礼,叫了一声老真人。
老真人看了他一眼,有些慈爱,然后伸出了枯瘦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一道道精纯的气机便涌入了他的身躯里。
万天宫宫主的脸色顿时变得好看许多,他看着这位老真人,有些不忍道:“老真人何必如此,我这小伤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老真人收回手掌,缓缓开口说道:“反正都是快要死去的人了,最后能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吧。”
万天宫宫主蹲在老真人身前,轻声道:“弟子聆听老真人教诲。”
老真人看着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有些眷恋,他很快说道:“我这一次去神都,做了那桩事情,不是想让万天宫卷入其中,也不是为了这道统考虑,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思。”
这一次他去往神都,亲自去见那位书院院长,很多万天宫的道士只是以为他去访友,其实很少有人知道,他去那边,是为了做一桩事情。
万天宫宫主点点头,轻声道:“弟子虽然不解,但既然是老真人的想法,便定然遵守,真人大智慧,有朝一日,弟子总会明白。”
老真人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作为万天宫的宫主,你理应是要做个有主见的家伙,其实即便是你驳我,我也觉得很好,总之是要有自己的想法。”
万天宫宫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是沉默。
老真人说道:“大梁朝积蓄很多年,要掀起风浪,在这片巨浪之中,万天宫有机遇,太平道是否振兴,万天宫是否能做那道门道首,这些都是你们这些家伙要操心的事情,我不管了,我做这些,只是遵从本心,如今事情做完了,我还得厚着脸皮求你一件事。”
万天宫宫主自然明白那是什么事情,点点头,轻声道:“圣女自然会好生教导。”
老真人摇摇头,缓缓道:“那丫头是个真人,其实不要让她去做些什么,我丢下一颗种子,也不过是浇水了而已,之后如何,让她自己去走,她一定会开出一朵世间罕见的花,她开花的时候,万天宫便不会出什么事情,你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好了。”
万天宫宫主一怔,随即用力点头。
老真人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好似已经极为费力。
万天宫宫主自然也是看出来老真人如今是真的油尽灯枯,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要不要再见圣女最后一面?”
万天宫宫主有些不忍心说道:“毕竟师徒一场,如今这般别离,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老真人没说话,只是看着天空,那片夜空里,繁星点点,有传说每一个死去的忘忧修士,都是天上的一颗星星。
“倘若传说是真的,那么我一直都在,一直都看着那丫头……”
老真人艰难地开口,轻声道:“只是我宁愿传说是假的,我就此消失在世间,仿佛没来过一般,其实也是极好的事情。”
万天宫宫主轻声道:“老真人境界高远,弟子不能及。”
老真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片夜空,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有了些迷惘的情绪。
他修行多年,不知道看过多少的典籍,知道多少事情,按理说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还如此迷惘的了,可看他这个样子,分明此刻也还是不清楚一些事情。
而且那些事情,好像是在此刻才突然生出的。
这难道便是生死之间的明悟。
老真人张了张口,有些艰难开口,吐出了一个字。
“天……”
万天宫宫主微微蹙眉,隐约觉得这个字有些不凡,但天又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老真人,问道:“老真人,这是……”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已经感受不到老真人的气息了。
他故去了。
万天宫宫主眼里满是悲伤。
这位道门大真人死去,对于万天宫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事情。
不多时,钟声响起。
溪山可闻。
道观外的道士们先是一怔,随即也伤心地低下头去。
这位道门大真人一直以来便品行高洁,很难有人找到他的什么问题,故而在整个道门里都威望颇高。
但如今,终究是化作尘土了。
朱夏还是蹲在道观门口,看着地面。
那些钟声她也听到了。
地面早就多出了一滩泪水。
她的眼泪一直都在流。
那位道门大真人,对于别人来说,是值得尊敬的长辈,但对于朱夏来说,那是亲切的师长,是她这些年,觉得最亲切的人。
但此刻也走了。
朱夏很伤心。
那种伤心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哭不出声音来。
于是她便更伤心了。
眼泪越来越多,她便越来越伤心。
然后她委屈地低下头,继续有泪水滚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夏才轻轻开口,声音沙哑,“师父,很好吃呀。”